鲤鱼

刘浪

不是鳜鱼或者鲈鱼，也不是虹鳟或者马哈。我这里所说的鱼，是最普通的鲤鱼，养鱼池中人工喂养的那种，北岸菜市场里八元钱一市斤就可以买到，鱼贩子还会陪着笑脸，免费帮着去掉鳞、腮和内脏。

不过，这条鲤鱼和杨小白的邂逅地点，并不是在北岸菜市场，而是在杨小白家的厨房。这是一个相当简单偏偏又异常复杂的问题，为了说清楚它，我得让这个故事中的另外一个人物出场了。

这个“另外一个人物”，就是二宝，也就是杨小白的妻子。

是午间十二点四十分，也或者是下午三点刚过的时候，二宝给杨小白打来了电话。杨小白之所以将时间记得这样弹性十足，是因为当时他正在忙着工作。本来杨小白负责编辑的两个版面，健康版和本市新闻版，都已经签了改后付印，可是因为北岸公安分局刚刚侦破了一起特大杀人案件，加上健康版合作医院临时更换稿子，他这两块版面就都得推倒重来了。杨小白正忙得眼睛发蓝、脑瓜门子蹿火，二宝打来了电话。

二宝说：“老公啊，今晚我们同事出去聚餐。”

杨小白用左肩和左耳夹着手机，以便腾出手来操作电脑，修改记者风风火火的错别字。他说：“嗯。”

二宝说：“聚餐完了我们可能得去歌厅唱歌。”

杨小白说：“嗯。”随即他就不小心多按了退格键，结果把刚刚改好的一个自然段内容都删掉了。

二宝说：“完了我就回我妈家了。”

杨小白说：“嗯。”紧接着，他的手机就滑落下来，砸在了键盘上。杨小白急忙拿起手机，送到耳边，接着说：“老婆你还有什么事？”

二宝说：“你怎么不‘嗯’了呢？”

杨小白说：“嗯。”

二宝说：“你再‘嗯’，我就给你弄一顶鲜艳的帽子，墨绿墨绿的。”

杨小白说：“嗯……什么？哎呀，老婆我这编版呢，我都要忙死了。”

二宝说：“那你忙吧，晚上你别忘了把那条鱼做出来吃了。”

杨小白说：“好的。”

现在，杨小白下班回到了家。他打开冰箱，没见到鱼，就转身进了厨房，鱼原来被二宝放在了菜板上。根据杨小白的目测，这条鲤鱼大概是接近三斤重的样子，已经被二宝收拾出来了，有些安详又有些拧巴地盛在一个盘子里，头部斜指天棚，尾部斜指地砖，像字母S被放倒了。这个分量的鱼，一个人一顿肯定吃不了，杨小白就打算切下一半来做，另外一半放到冰箱里去冷藏。

杨小白就左手按住鱼头，右手拿过菜刀，在鱼的中间部分切了下去。鲤鱼成了两段，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鱼肚子里竟然有一个大约五厘米见方的塑料袋，塑料袋是乳白色的，不甚透明，被切掉了一个角。杨小白拆开塑料袋，里面羞答答地露出一枚白金戒指。日光灯下，这枚戒指顽固地泛着诡异的光晕。

杨小白就被惊呆了。

2

对于戒指，杨小白其实并不特别陌生。他本人就曾经买过一枚也或者说是两枚戒指，同样都是白金的。这显然是一个没有说清的问题：到底是一枚还是两枚？为了讲起来方便，我姑且就说是两枚戒指吧。

关于杨小白买的第一枚戒指，我过一会儿再细讲。我先讲讲第二枚戒指。这枚戒指，四克重，如今正戴在二宝左手的无名指上，已经有差不多一年半的光景了，不消说，这是杨小白送给二宝的定情信物。

当初送戒指给二宝时，杨小白还发表了一番歪理邪说。大意是说，据科学家或者考古学家考证，原始社会时女人就戴首饰，当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石头或者兽骨。母系社会究竟持续了多少时间，至今没有定论，后来就进入了父系社会。“那么老婆，父系社会是怎么取代母系社会的呢？”杨小白问二宝。二宝说：“我哪知道？”杨小白说肯定是通过斗争。男人反抗斗争了不知多少次，结果都是失败。后来，男人注意到了女人戴的首饰，心中就豁然开朗了。男人们找来了很多漂亮的石头和兽骨，做成很多条项链，大概还会有手链和脚链吧，一股脑都献给了女人。女人喜出望外，兴奋和感动得站不直身子。男人就是趁这个机会，用这些项链和手链把女人牢牢捆绑起来，父系社会随之建立了起来。“男人为了安抚女人，就经常送给她们首饰，人类一代代就这么过来了。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女人爱戴首饰，其实是对男人的报复。当然，换个角度来说，这也是男人在赎罪。”杨小白这样总结道。二宝则说：“你就编吧，不愧是编辑。”二宝边说边伸手去拧杨小白的鼻子，杨小白边躲闪边抓住二宝的手，两个人笑闹着，很快就躺在了床上。

面对鲤鱼肚子里出现的这枚戒指，杨小白不禁就回想起当初送给二宝的那枚戒指，当时的情形，虽然说不上纤毫毕现，但大体骨架还是真切的。

杨小白就紧盯着这枚戒指。严格说来，这枚戒指或许应该称之为指环才对，因为上面没有镶嵌钻石或者其他珠宝，图案也只是几条简洁的线条而已。可是，突然之间，冷汗一下子就涌满了杨小白的额头和后背。杨小白发现，鲤鱼肚子里出现的这枚戒指，怎么这么像他送给二宝的那枚呢？

杨小白抬起双手，揉搓自己的头。他在努力回想，送给二宝的那枚戒指到底是怎样一副样貌，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就使得杨小白心里很是窝火又满是酸楚，明明是自己送给妻子的定情信物，妻子明明天天戴着，自己怎么就想不起它的样子呢？为什么呢？而就在今天上午，得知两块版面需要重新编辑之前的十几分钟，杨小白胡乱翻看网页，看到了一则笑话：一个男人急着用钱，就问妻子家里存折的密码是多少？妻子回答说：“就是咱俩初吻的日子啊。”这个男人只好跟别人去借钱了。看这个笑话时，杨小白是大笑了一阵子的，可现在，他简直都有痛哭一场的心思。人们总是过于高估自己啊，高估自己感情的纯度和持久度——杨小白这样想。

接下来，杨小白长叹了口气，点了根烟。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子，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二宝为什么要把戒指放到鱼肚子里？二宝是要离开我吗？

这根烟即将抽完的时候，杨小白可以肯定，面前的这枚戒指，并不是他送给二宝的那枚。尽管他仍旧没有想出送给二宝的那枚戒指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可以肯定它们不是同一枚。是的，它们一定很相像，但绝对不是同一枚。杨小白就长长地出了口气，觉得堵在胸口的那块石头落了地，砸出轮廓十分清晰的一声扑通。

可是，二宝把一枚戒指放在鱼肚子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杨小白拿过手机，给二宝打电话。

“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杨小白就想，二宝这是手机没电了，还是马上就要到家了？二宝是有下班回到家就把手机关机的习惯的。想到二宝可能马上就要到家，杨小白急忙将烟掐灭，打开了排烟罩，又去打开房门。他这么做，是想把家里的烟味快点散掉，二宝貌似有轻微的洁癖，虽然没有坚决反对他抽烟，但从来不允许他在家里抽。

杨小白一推开自家房门，对门607的李先生刚好也走上楼来。

“下班了啊李哥。”杨小白跟李先生打招呼。

李先生白了一眼杨小白，什么也没说，就拿出钥匙，打开自己家房门，进屋，咣当一声，很重地带上了房门。

“我靠！”杨小白小声骂了一句，他原本舒展起来的心情，重又皱皱巴巴的了。

“我靠。”杨小白又骂了一句。

故事讲到这儿，我想起在前面说过，杨小白曾经买过两枚戒指。而李先生的出场，让我觉得有必要回过头来，讲一讲杨小白买过的第一枚戒指了。

3

实际上，杨小白看到鲤鱼肚子里的戒指时，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二宝，而是一个叫王晓佳的女子。

王晓佳是杨小白的初恋情人。他们是涧河师大的校友，同岁，但王晓佳比杨小白高一届。他们相恋的时候，杨小白在读大三，而王晓佳则正是忙着找工作。两个人热恋的时候，杨小白刚刚到涧河晨报工作，就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火速购买了一枚白金戒指，两克重，送给了王晓佳，又亲自慢镜头地给王晓佳戴上。

杨小白如今回想起来，他和王晓佳分手之前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分手那天，两个人还去了桥旗路中段的川菜馆，一起亲亲热热地吃了水煮鱼。

吃完水煮鱼，就要离开饭店的的时候，王晓佳说：“你等一等，我给你讲个故事。”

杨小白说：“好，你讲。”

王晓佳说：“就是前几天，我和单位的人来这里吃毛血旺。”王晓佳用左手指了指身旁的空餐桌，接着说：“旁边这桌是五个人，好像是四个男人外加一个女人吧，他们点的是水煮鱼。”

杨小白点了点头，拿出烟来，点了一根。

王晓佳说：“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抽烟，但我还是希望今后你能戒烟，起码是少抽一点。”

杨小白笑了笑，想把烟掐灭，王晓佳说：“现在不用，抽完这支吧。”

接下来，王晓佳就讲那天吃水煮鱼的那五个人之间好像都不太熟悉，饭桌上的气氛就有点冷。一个很瘦的中年男人看来是想活跃一下气氛，他就提议每个人讲一个跟鱼有关的故事，那四个人都说好。这个中年男人就第一个来讲，讲的是他的一个朋友，经营很多个养鱼池，某个官员来他的养鱼池钓鱼，没成想被鱼钓走，淹死了。接着又有三个人也分别讲了一个或多或少跟鱼有关的故事。

“我说过，他们是五个人。”王晓佳说，“第五个人是个老头，看上去怎么也要六十岁了吧。那四个人讲故事时，这个老人一直沉默。现在，轮到他来讲了。”

杨小白说：“这就是常说的好戏在后头吧。”

王晓佳说：“是的。你给我根烟。”

杨小白很是诧异，王晓佳此前可是从没抽过烟的，但他还是把烟给了王晓佳，还帮她点燃了。

王晓佳吸了口烟，又大口吐出。她吸烟的样子真的不熟练，但并没出现杨小白预想的剧烈咳嗽。

“老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和邻家女孩相爱。但老人那时很穷，娶不起女孩，他就离开故乡，去外地赚钱。当然了，分别之前，他们难舍难分，还预定下了相聚的日子，就是两年之后。”

“两年后，老人肯定没有回来。”杨小白说。

王晓佳说：“是的。但你别打岔，这个故事很短，我几句话就能讲完。”

杨小白点头。

“两年零几个月后，老人带着一个钻戒走上了返乡的路，他是乘船回来的，那种归心似箭就不用多说了。轮船就要到达家乡时，老人实在心急如焚，就买了一张报纸，好歹打发一下时间。这张报纸的头版头条，报道是一个富豪的婚礼，照片很大，新娘正是老年的那个邻家女孩。老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他从怀里拿出那个钻戒，扔进了河里。”

王晓佳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喝了一口水，又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

杨小白说：“你接着讲。”

王晓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那天这个老人讲到这儿的时候，同桌那个瘦男人就说，‘鱼呢？也没有鱼啊。’老人没有理他，接着讲自己的故事。他说，‘我下了船，就在岸边瞎溜达，很多次都想跳河自杀。溜达得实在迈不动步了，我就进了岸边一个饭店吃饭，我要了一条鱼。鱼端上来，我夹了一口鱼肚子上的肉，放在嘴里，一咬，一个很硬的东西差点把我牙硌掉。’”

杨小白说：“反正我觉得不会是那个钻戒。”

王晓佳说：“那天，老人同桌的那些人都认为是钻戒。”

“肯定不是。”杨小白坚持。

王晓佳摘下杨小白送给她的那枚白金戒指，放在餐桌上，她说：“老人说，‘硌我牙的，是一块鱼骨头。’好了，讲完了。你帮我看着点这个。”王晓佳边说边指了指白金戒指，“我去趟卫生间。”

杨小白当时也很纳闷，王晓佳去卫生间，为什么要把戒指摘下，但他也没有多想什么。紧接着，杨小白发现问题出现了：王晓佳说是去卫生间，她却径直走出了这家川菜馆。

杨小白紧忙一把抓过那枚戒指，起身追赶，但没有追上。王晓佳已经上了一辆黑色的奥迪A6，车子向桥旗路的北端疾驰而去了。

这之后，杨小白就没了王晓佳的消息。杨小白当然去过王晓佳的单位和家里，但王晓佳已经辞职了，家也不知搬到哪去了，不消说，手机更是早已停机。杨小白本来要向朋友、同学打听王晓佳的下落，但还没等他开口，这些人已经纷纷来问他：怎么联系不上王晓佳了呢？你把她藏起来了怎么的？

4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王晓佳放弃了杨小白，作为这个故事的叙述人，我是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这种不明不白的被抛弃，让杨小白心痛又恼火了差不多两整年。

两年之后，杨小白娶了二宝。这个时候，杨小白已经知道了，他和王晓佳分手那天，王晓佳讲的那个故事，原来是一个据说很著名的小小说，名叫《悬念》，作者是美国作家N·奈姆，王晓佳不过是加了一些她自己的演绎罢了。

按照常规，二宝应该是问过杨小白，在她之前，他爱过谁？杨小白的回答只是敷衍了事，他没有跟二宝说起过王晓佳，二宝也没有深究。至于被王晓佳退回来的那枚戒指，说来也是比较好玩，杨小白带着它来到了一家珠宝店，购买了两克白金，跟这个戒指合在一起，重新订做了一个戒指，送给了二宝。杨小白这样做，也许是想将自己曾经付出的爱和今后将付出的爱，一并打包奉献给二宝。但他这么做，造成了一个对我来说很严重的的后果，这就是我在前面说过的，我搞不明白杨小白到底是买过一枚戒指，还是两枚戒指。当然，对于杨小白来说，这个后果完全可以忽略不记。

不管怎么说吧，我觉得这段回叙还是挺有必要的。否则的话，当杨小白发现鱼肚子里的戒指时，他很惊讶是可以理解的，而他紧张和害怕得汗流浃背，就显得没有来路了。

好了，回叙到此就暂时告一段落吧，现在我接上前面的线索。

对门607的李先生没理杨小白，杨小白也就转身回屋了。他又一次拨打二宝的手机，这次通了。

“老婆，你往鱼肚子里放这个东西干什么？”杨小白开门见山地问。

二宝那面的饭局很是吵闹，她说：“什么？什么鱼肚子，里面放东西？”

杨小白说：“行了，你别装糊涂了，是一个戒指。”

二宝大声笑了，她说：“你别逗我笑了行不？你最近是小说看多了怎么的？编瞎话你也得编圆点吧？好了，我挂了，我这面忙着呢。”

二宝就挂掉了电话。

杨小白摇了摇头，没有再给二宝打电话。二宝是个挺有情调的女子，一些特殊的日子，比如生日、结婚纪念日，或者只是她心情好的普通的某天，她都要送给杨小白一些礼物，钥匙链或者钱夹，背包或者腰带，多是些小打小闹的小零碎，款式一律都走的温情路线，让杨小白很是满足，也很是感动。二宝这回看来是改走实惠路线了，送戒指给杨小白。杨小白就把这枚戒指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戴，大小果然刚刚好。

杨小白就戴着这枚戒指，开始炖鱼，炖的是鱼头那段。一边炖鱼，他还一边自觉不自觉地哼唱：“我不再问是否爱我一人，爱是容易看见伤痕；我不再听那些流言纷纷，是错是对本来无法考证；我只想愿爱是不灭的灯，照亮全世界游戏的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唱这歌是不是有些不着四六和兆头不良啊？杨小白就改唱：“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谁说太平洋底燃不起篝火？谁说世界尽头没人听我唱歌……”

接下来，杨小白又唱了什么呢？他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吧。

5

我也记不得我在前面是否说过，杨小白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反正在大学期间，杨小白读过司马迁的《史记》。《史记·陈涉世家》中，记载有陈胜和吴广借助一条鱼揭竿起义的故事。大意是说，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等近九百多名贫苦百姓，被秦二世征发去一个叫渔阳的地方驻防，大概就是现在的北京密云吧，我说不准。他们走到大泽乡的时候，赶上连降暴雨，没法走了。按照秦朝的法律，误了日期就要被砍脑袋。陈胜和吴广这哥俩一计算，发现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按期到达渔阳，与其等死，还不如号召大家起来造反。于是，陈胜、吴广商量出了一个办法。接下来的第二天，伙夫上街买鱼回来，剖鱼的时候，在鱼肚子里发现一块绢帛，上面有朱砂写着的三个大字：“陈胜王”。这件事很快就在人群中传开了，大伙都认为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原来陈胜是真龙天子！就这样，陈胜、吴广率领众人起义，并在陈县称王。

我不知道陈胜和吴广借助的那条鱼，会不会也是一条鲤鱼。至于他们哥俩和一条鱼的这个故事，到底是杨小白自己想到的，还是我让杨小白想到的，这里也不必深究了吧。

而鲤鱼明晃晃、大咧咧地出现在乐府诗集《饮马长城窟行》中，并且是两条之众，杨小白还是可以确定的。原诗有很多句，我这里只引用或者说是抄录关键的几句：“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不过，这里的“鲤鱼”，并不是真的鲤鱼，而是“信封”。因为在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术之前，书信是写在竹简、木牍或尺素上，夹在两块刻成鲤鱼形的木板里，这两块木板就是诗中的“双鲤鱼”，相当于现在的信封。诗中的“烹”字，显然不是“烹饪”，而是指把捆绕在木板上的线解开，也就是拆开信封。

我知道，这样频繁地吊书袋，很容易招人反感。但杨小白炖鱼和吃鱼的时候，就是这样胡思乱想的，我也没什么办法。

我有办法的是，让故事当中不出现多余的人物，这也是叙事性文章的起码要求之一。可我分明记得，我在前面让杨小白家对门607的李先生出现过。为了让李先生再次出场，也就是为了别让李先生成为多余的人物，现在，趁杨小白吃完鱼也刷完碗这个机会，我得让杨小白再次给二宝打电话。

“老婆，现在到哪了？我去接你吧。”杨小白说。

“我已经到我妈家了。”二宝的语气懒洋洋、软塌塌的，看来与同事聚餐时，她喝了酒，而且是喝到了超量和不超量之间的状态。

杨小白说：“谢谢老婆，戒指我戴着正合适。”

二宝说：“什么戒指？”

杨小白说：“哎呀，你怎么还装糊涂？你放在鱼肚子里了。”

二宝打了个嗝，她说：“老公，我不行了，我得睡觉，困死了。你别再逗我，我这就睡觉。鱼是对门佳姐送的，肚子里有戒指，你骗鬼去吧。”二宝就挂断了电话。

杨小白急忙再拨，二宝手机关机了。

冷汗就再一次在一瞬间里涌满了杨小白的额头和后背。他慌忙摘下戒指，放在了窗台上。接着，杨小白再次抬起双手，使劲揉搓自己的头。

好了，我就不再绕弯子，全都直说了吧。二宝所说的“佳姐”，就是对门607李先生的妻子，也就是杨小白的初恋情人王晓佳。

6

我在前面说过，王晓佳不明不白地离开之后，杨小白就没有了她的消息。但是半个月前，确切地说就是本月6日那天，王晓佳和李先生却搬到杨小白家对门来住了。

那天午间，杨小白和二宝上街一起回到家门口时，李先生和王晓佳正在合力往屋里搬运洗衣机。这样的不期而遇，对杨小白来说简直就是五雷轰顶，王晓佳却很坦然，她欢天喜地地喊了杨小白的名字，还让杨小白帮着把洗衣机搬到了屋里。

杨小白就强作镇静，把王晓佳介绍给二宝，“这是我大学同学王晓佳，是我师姐。”王晓佳拉过二宝的手，说：“今后我们是邻居了，你得关照着点姐姐啊。”之后，王晓佳又介绍了丈夫，她说了丈夫的名字，但杨小白因为紧张，没有听清，当然更没有记住。两对夫妇又客套了几句，就各回各家了。

接下里的日子里，杨小白的惊恐、慌乱、忿恨、心痛，以及这之类的种种心理活动，我说不好，干脆也就不说了。我只想讲一点，这就是杨小白想找个机会，单独跟王晓佳谈一谈。当然不是要重修旧好，这样旺盛的火焰，杨小白玩不起，也不想玩，他只是想知道，王晓佳当初放弃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是，单独谈一谈的机会，杨小白一直没有找到。除了搬来的当天见过王晓佳，这之后的半个月里，杨小白只见过王晓佳两次，每次王晓佳都是和李先生在一起，他们之间也就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了。

这期间，杨小白还很犹豫不定的是，他不知道要不要把曾经和王晓佳相恋这事告诉给二宝。告诉吧，二宝肯定会不高兴，还会分分秒秒地担心这两个人会重新走到一起；不告诉呢，一旦将来事情败露，就很可能会有一堆麻烦在热切地等候着他。

犹豫之际，杨小白就动了搬家的念头。可是，眼下房价这样蛮横霸道，换房子哪是件容易的事？再者说了，现在的住房，他和二宝上班都很近便，他该怎样说服二宝呢？杨小白纠结得想要撞墙。可转念又一想，是，我不否认曾经和晓佳好过，但这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可心虚的？

说是不心虚，可杨小白的心里一直没有踏实下来。而现在，王晓佳把一条鲤鱼送来，里面还夹带一枚戒指，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呢？

这会儿，夜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而杨小白真真切切地看到，失眠这个败类东西正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

7

这会儿，杨小白回想起傍晚时分，他和李先生打招呼，李先生没有理睬他。杨小白怀疑，这是因为李先生已经知道了他和王晓佳曾经是恋人。可是，就算李先生真的知道了，杨小白也是没有办法的。还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某两个人不得曾经相恋吧？还没有哪个人可以让时间倒流，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发生吧？是的，没有这样的法律，时间也不能倒流。但杨小白还是感到别扭，实打实地别扭。

有关鱼里出现珠宝、钱款这类的事情，此前杨小白听说过几次，大多跟行贿或多或少有联系。去年底或者今年初时，涧河晨报就转载过一个类似的案件稿子，大意是说一个拾荒老汉，翻垃圾箱捡了一条鱼，回到家正要美餐一顿，发现鱼肚子里有一块手表，好像是劳力士吧。老汉把手表和鱼都交给了警察，警察据此查出了一个贪官。

杨小白是真的想不出王晓佳为什么要送来这样一条鲤鱼了。行贿？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到底因为什么呢？杨小白终于做出了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岳父母家，把自己曾和王晓佳相恋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二宝。

杨小白觉得心里终于安稳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困意。他就打开了电脑，在搜索引擎输入“鱼肚子里戒指”，结果竟然出现了两百七十五万多项结果。其中一项是一则刚刚见报的社会新闻：《女子欲烹饪草鱼遇怪事 鱼肚里发现2000元钱和金戒指》。我就原文抄录下来吧。

据《半岛晨报》报道，10月5日，家住大连市甘井子区中华路街道永明社区的张女士打算蒸鱼吃时发现，这条草鱼是收拾好的，鱼肚子里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而塑料袋里还包着2000元现金和一个黄金戒指。

10月2日，张女士的邻居王女士送来一条草鱼。王女士说，湖南老家的亲人出了点事，她着急赶回去帮忙，麻烦张女士帮她看着家，有事给她或者给她的丈夫打电话。王女士还送给张女士一条草鱼，说是家里冰箱放不下，让张女士帮忙吃了。

10月5日，张女士突然想起来王女士送给她的草鱼，就把鱼从冰箱里拿了出来，等张女士把鱼解冻后发现，这条草鱼的内脏已经被收拾没了，鱼肚子上开了一条长口子，张女士打开鱼肚子，看到鱼肚子里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打开塑料袋后，发现里面有2000元现金，还有一个首饰盒，盒子里是一个黄金戒指。“吃条鱼还吃出惊喜来了。”张女士赶紧给王女士打电话，可王女士的手机关机，张女士又联系了王女士的丈夫，对方听完事情经过，在电话那头乐了起来。

原来，王女士的丈夫工作特别忙，过节也不能回家陪妻子，为了补偿王女士，他特意买了条草鱼，把2000元钱和戒指放在了鱼肚子里，打算让妻子过节做鱼时有一个意外的惊喜。“鱼被我吃了，等小王回来，我把钱和戒指给她就行了。”张女士说。

看完这则新闻，杨小白也忍不住笑了。杨小白可以确定，二宝一定是不知道这条鲤鱼里面有戒指，那么，戒指会不会也是李先生和王晓佳玩的浪漫呢？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早见到二宝，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说清，再把戒指还给王晓佳也就是了。而现在，三更半夜的，贸然去敲607房门，显然不妥当也不厚道。再者说了，杨小白还不清楚王晓佳为什么要送来这样一条鲤鱼，万一王晓佳这里面有什么计谋或者想法，他又自己一个人贸然去追问，指不定还会发生怎样的麻烦和纠葛。算了算了，还是明早和二宝一起去见王晓佳吧。

杨小白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可他感觉自己刚睡了不一会儿，就又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大亮，紧接着，一种不祥的腥臭气味劈头盖脸地笼罩住了他，正是这种腥臭气味把他熏醒的。

杨小白急忙下床，抽动着鼻子，找寻气味的来源。他很快就来到了厨房，才想起那条鲤鱼的鱼尾部分，他昨晚忘记放进冰箱了。一夜之间，鱼尾就彻底变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