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戏
2013-08-15□邹冰
□邹 冰
事实上已难得赶上一场雪。整个冬天只有几次寒潮在肆虐。似雾似霾的东西像块肮脏的抹布沾在天上,抹布又大又脏,已经很难洗净。
乡村也一样,干硬的风一次次吹过村庄,寒风呼啸之后,那波浪般起伏的,不是雪,是白色污染。日子单调得像要凝固起来,在这样沮丧的冬天。
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冬天会下雪,厚厚的雪像是为村庄絮了一床暖暖的棉被,让人心里有了着落。从前的冬天还有唱戏的,那是某某人家接媳妇或是生儿子的时候。十多个艺人,三两挑子,重要的是挑子里挑的并非寻常的谷物粪肥,也非日用百货,而是用帘子遮实的一些什么,有一个奇异的世界走来了,有一些新鲜的故事要开演。
戏台搭在村里最开阔的地方,孩子们不远不近地站着,怯怯的,看戏班的人忙碌地搭起戏台,挂上红的蓝的帷幕,一个虚拟的世界瞬间立在了眼前,人世间扯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就要在那里上演。
看戏的人陆续地来了,有人披着御寒的大衣,有人搬来烤火的火盆,还有人提着陶制的小火炉,火炉的炭烧得红红的,旺旺的。
戏台边有卖麻花、瓜子、寸糖的,就着一盏盏昏黄的油灯。那是孩子们的最爱。
主人家当然坐最好的位置,村民们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团团围着主人坐。有那年轻的壮汉,站在人群外,发誓有了钱,也要请一班戏,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戏台下,享受一番被人团团围坐的滋味。
锣鼓声响起,戏开场了。人们低矮下去,于是纷纷仰起脖子。蓝色的帷幕下,演员们红红绿绿地舞动,真像年画里画的。 他们“出将”“入相”了,他们“升堂”“登殿”了,一会儿“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会儿“展眼乞丐人皆谤”。台下仰脖子的一个时辰,台上业已百年,怎不令人感叹唏嘘。
人们仰着脖子,笑,发痴,迷瞪,拍掌,流涕……魂魄活活被舞台勾去。
然而,孩子们是耐不住寂寞的。他们忍受不了台上人漫长的拖腔,要么在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要么挣脱大人的管束,去寻找别的乐子。我那时最喜欢站在远远的高台上对望戏台,村庄黑漆漆的,戏台活像立在黑夜的海市蜃楼。连锣鼓激烈的咚咚声也不那么刺耳了。正印了鲁迅先生说的,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是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地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有时候,一大群孩子齐刷刷地聚在舞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饶有兴致地等着看演员吃“螺蛳”(村里人称演员忘词叫吃“螺蛳”),任大人怎么吆喝也不离开。我喜欢转到后台,看他们在脸上抹白粉,搽胭脂。看他们穿上好看的戏服,和着锣鼓的点子上台,看他们在台上笑着别人的笑,哭着别人的哭。看他们气喘吁吁地下台,脱下戏服,擦净脂粉,还原成台下人。一样的粗布衣,一样黑黑的脸,皱纹间散发出泥土的气息。
锣声一阵阵碎裂,远了,那是散戏的锣声。
曾经的荣华富贵、恩怨情仇隐去,那些鸭子般仰起的脖子陡然消失,只剩下干硬的风一次次拂过空旷的场地,一两块石头在场地上顽强地坚守。
会有一两户人家的女子在这样的黑夜中失踪,家里乱成一锅粥,又不敢张扬出去,只能让满腹苦水在肚子里翻江倒海。
我家对门的红子野得很,戏台上锣鼓铿锵的时候,穿红棉袄的她就像火狐,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磁铁一样把许多男人的目光从戏台吸到自己身上。最后把一位俊俏戏子吸进了荞麦地……许多人都知道了那事,说她爸会打折她的腿,她倒干脆与那戏子私奔了。红子离开村庄时才14岁呢。小时候总是骗我到仓库里,摸我的小鸡鸡的红子,听说现在还没回来,她和戏子漂到哪儿了呢?
总有一两个懵懂小孩,在激越的锣鼓声中酣然入梦,当大幕合拢,人群散尽,他还在野地做梦。他的父母唤着他的乳名,唤着唤着,来到野地,看见做梦的孩子了,一巴掌拍在屁股上,惊醒了他的好梦……
我也曾经迷失在野地。那是二哥结婚的时候。说话结巴,一根筋的二哥终于结婚了,父母高兴,花大钱请来县上最好的戏班,在村里唱了三天三夜。父亲过足了被村民团团围坐的瘾。二哥穿红挂绿,人模人样地颠上颠下,神仙一样地乐。
唱戏的头天晚上,我便睡着在野地。母亲牵我回家的时候,我连打了五个喷嚏,后来鼻子塞了十天。母亲骂骂咧咧把我的梦赶跑,我梦醒的时候,看见二哥醉倒在堂前的八仙桌下,不知他醉了,能做出什么颜色的梦。
二哥呀,父母恨得牙痒痒的二哥,我第一个嫂子早已离他而去,如今第二个嫂子也要把他扫地出门。从供销社下岗后,他便没了着落,也丢了魂,又好吃懒做,二哥都要沦为乞丐了。
二哥结婚时的三天大戏,怕至今还在老戏迷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