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道是龙君不信
2013-08-15何立文
□何立文
唐武宗会昌三年(843年)的某个春日,高中状元的宜春文标乡书生卢肇,在京都长安出席朝廷专为新科进士设的“探花宴”、“题名会”和“曲江会”之后,满面春风地回乡省亲。此时,卢肇年仅25岁。
作为地方长官的袁州刺史成应元,得知状元郎归省的消息,早已筹划于端午佳节在美丽的秀江河畔设宴接风。可是,成应元大概忘记了去年秋天为赴京应试的袁州举人设宴饯行时,单单冷落了这位衣衫单薄的瘦弱书生,而将酒杯频频举向家资丰裕的黄颇。他不知道,这位寒酸书生的身上凝聚了多少“子曰诗云”的能量。卢肇绕过那个笑语喧哗的长亭,在十里外的荒草坡边等待同伴。刚才刺史视自己如草芥的冷漠神情还在眼前晃动,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他徘徊着,随口吟出:“秋天草木正萧疏,西望秦关别故居。筵上芳樽今日酒,箧中黄卷古人书。辞乡且伴衔芦雁,入海终为戴角鱼。长短九霄飞直上,不教毛羽落空虚。”——之前的两次落第已成过去,此次进京,我卢肇定要“长短九霄飞直上”,等着瞧吧!
端午之日,江畔人头攒动,河中龙舟竞渡,鼓声震天。成应元等一班地方官员早早地在观景亭下等候卢肇。席间,官员们轮番向状元郎敬酒,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卢肇被河中龙舟你追我赶的喧闹景象吸引住了,信步踱过,驻足窗前,不禁想起昔日饯行时所遭受的冷遇:当初不是看不起我卢肇吗,如今怎样?他决定借此情景嘲讽一下成应元一干人等,便命笔墨伺候。众人见状,都满怀期待地围上来,等待品赏卢状元的优美文章。卢肇略一思索,挥舞笔管,诗云:“石溪久住思端午,馆驿楼前看发机。鼙鼓动时雷隐隐,画桡翻处雪微微。冲波突出人齐噉,跃浪争先鸟退飞。向道是龙君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及第后江陵观渡寄袁州刺史成应元》),有人高声朗诵了这首诗。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此诗如何工整,如何有气势……卢肇整了整衣冠,在一片啧啧声中,透过人群缝隙捕捉到成应元脸上掠过的一丝羞愧。
端午一宴,卢肇借机羞辱了成刺史,胸中不平之气总算畅快地发泄了一番,其刚直的个性也展露无遗。但他哪里知晓,趋炎附势早已成了官场潜规则,身处其中熟谙其道的成应元又怎么会逆势而为呢?他更不会料到,自己“向道是龙君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式的自信与刚直,会为之后的仕途生涯埋下怎样曲折的伏笔。
完全可以想见,家境困窘,历经寒窗苦读(“为业之初,家空四壁,夜无脂烛则热薪。苏醒恨冥顽,亦尝悬刺”)的卢肇,科举成功之余是多么希望在仕途上走得更远。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位皇帝钦点的状元,高中后居然近四年没有授予一官半职。也许他吏部选试没过关?像当年大名鼎鼎的韩愈,考中进士后三次参加吏部选试都没有通过,求人推荐,无人肯帮,最后被迫离开长安,到宣武军节度使董晋麾下做幕僚,然后才由董晋荐举,任秘书省校书郎。也许因为他读书人的自信自负和刚直,不愿意趋附权贵,甘愿沉浸于诗词文章?要知道,当朝红人、宰相正是昔日贬居宜春的李德裕。想当初,李德裕贬为宜春长史,偏居于荒野之地,年轻好学的卢肇与宜春学子易重、黄颇等人经常上门求教于他,谈诗论艺,其乐融融。这多少抚慰了在党争中伤痕累累的李德裕那颗落寞的心。凭借宰相门生这层关系,卢肇想要谋个官职,不是“分分钟搞掂”的事情么?然而,卢肇并未利用这条捷径,是源于知识分子的清高?还是他从愈演愈烈的牛李党争中隐约感觉倾向任何一方都未必讨好?不得而知。
事实就是,卢肇后来的经历与韩愈惊人地相似。
四年后,29岁的卢肇始作鄂岳观察使卢商的幕僚,就是做这个幕僚,还是因为沾亲带故。卢商与卢肇祖籍同为范阳郡,且卢商为东汉名儒中郎将卢植二十世孙,卢肇为卢植二十一世孙,二人同宗,实乃一家人。既然是本家,想来卢商应该待卢肇不薄。但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却寄人篱下,那种不得志的郁郁寡欢,依然夜夜侵袭着辗转反侧的卢肇。
在卢商府中呆了七八年后,卢商因病辞职卸任,临走时将卢肇推荐给太原节度使裴休。卢肇只得与他挥泪告别,携带家人远赴山西。岂料在新岗位上没干多久,裴休与江陵节度使卢简求互调,卢肇只好改处卢简求门下。卢肇心想,看在同姓的份上,节度使大人应该对自己优待有加吧。然而好景不长,卢简求在太原只呆了三四年,最后也因病辞职。卢肇无奈地跟着失业,只好叹息着卷起铺盖离开。我猜想这位昔日状元经历如此折腾后,是想就此作罢,干脆回乡闲居的。南下路过江陵时,卢肇登门拜访旧主裴休。主客寒暄,几杯酒下肚,卢肇不禁为自己这些年来的寄人篱下大发牢骚,愤愤不平。爱才的裴休当即修书一封将其推荐给担任潼关防御史的老友,并对后者的才学大加赞扬。裴休的古道热肠使卢肇分外感动,如若回乡闲居,一家人又靠什么生活呢?于是,卢肇收拾行李,赶到潼关赴任。回忆十多年来,自己像一个皮球一样被官场踢来踢去,在几个地方飘零辗转,纵然满腹诗书,又有何用?公干之余,灯下揽卷夜读的卢肇不免感叹唏嘘。作为一个不肯轻易俯就的官场异类,想要得到升迁谈何容易!
从宪宗皇帝开始,绵延数十年的牛李党争使多少官员卷入其中,浮浮沉沉,难以统计。牛僧儒、李宗闵、李德裕等人轮番为相,一旦得势,都大肆培植党羽,打压政敌及其下属,派系斗争将整个官场弄得乌烟瘴气。以卢肇的才华,倒向任何一方,都能获得上司青睐而得以升迁。李德裕再度为相时,卢肇能像当年其贬居宜春时一样,自由出入相府,而且宾主相谈甚欢,甜蜜温馨,这在当时是令多少人眼红心跳的情景啊。然而卢肇与老师的交流仅止于诗文,至于仕途可能只言未提。牛僧儒也很赏识这位宜春才子。一次,他的一位美貌如花的侍妾名唤真珠的,沐浴完毕正在对镜梳妆,恰巧卢肇到访,牛僧儒示意卢肇以此景赋诗。卢肇隔着珠帘,瞟了一眼真珠梳妆的娇态,夺口吟出:“知道相公怜玉腕,故将纤手整金钗。”将女人的心思和情态勾画得惟妙惟肖,牛僧儒听罢大悦。可是二人的交往也仅止于此。卢肇似乎也没有更进一步,说一些诸如今后请多关照多提携此类的套话客气话。真是可爱的文人风度。
世间很多事情莫名其妙,官场风云变幻,更是如此。在风起云涌的党争中,卢肇坚持中立,按理说多少能换到一些实惠,谋到一个好位子,但事实并非如此。宣宗大中元年(847年)、大中三年(849年),陷于党争漩涡的,曾经炙手可热的人物牛僧儒、李德裕相继病故,李德裕客死于偏僻的海南崖州任上,可谓晚景凄凉。与此同时,卢肇却在鄂岳观察使卢商的府上帮着干些参谋之类的小活。一直到懿宗咸通五年,才靠人推荐,从潼关防御判官升任秘书省著作郎——上了点档次的京官,期间一晃就是十多年。仔细想想,卢肇的未被重用,主观上除了因为他的文人性格外,另一重要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当时的牛李党争。他是武宗会昌年间状元,宣宗即位后,李德裕被贬崖州司户——从繁华的京师突然被扔到遥远的蛮荒之地,所谓“树倒猢狲散”,其培养提携的大批官员也跟着惨遭清洗。卢肇虽未与李德裕结党,但他正是在李德裕主政期间考上的状元,加上李德裕贬居宜春期间二人建立了融洽的师生关系,还能逃脱某些人的联想而洗清李党的嫌疑?他在湖北、山西、潼关这几个地方辗转流离也就不足为怪了。朝廷之中的权力斗争错综复杂、危机四伏,一介书生卢肇哪能参透其中蕴含的无限玄机呢?
卢肇仅仅在京城上了一年班,就外放至安徽歙州任刺史。史料记载他是自愿到地方任职的,按照他的性格及行事风格完全有可能。唐懿宗即位时,大唐气象已经荡然无存,大中十三年爆发的农民起义更使政局陷于风雨飘摇之中。然而,生于忧患的唐懿宗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整日沉溺于宴会、乐舞和游玩,仅宫中供养的乐工就达五百人,在他的带动下,整个官场弥漫着穷奢极欲、醉生梦死的靡靡之气。贫寒出身、向来刚直不阿的卢肇看见一个如此污浊不堪的官场,自愿外放任职当在情理之中。
可是卢肇毕竟是封建科举制度培养出的读书人,忠君思想还是深深地植入了他的脑海。那篇散发科学光芒,享誉天下的《海潮赋》便是其在歙州任上,因政绩突出受到皇帝嘉奖而献给朝廷的。这篇论述钱塘江大潮成因的文章,一经传阅,便轰动整个文坛,征服了满朝峨冠博带,甚至当朝皇帝认为“足称一家之言,以怯千载之惑。其赋宜宣付史馆”。——按照朝廷旨意,这篇雄文被当时的国家图书馆收藏。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这应该是肯定其创作成就的最高褒奖了。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赏识,卢肇的仕途本该因此一片光明。事实却远非想象的那般美好——歙州任期结束后,他相继转任宣州、池州刺史,期间还曾不明不白地被贬至偏远的连州。政治上的翻云覆雨令卢肇眼花缭乱,无所适从,终于在62岁那年,他回到老家宜春文标乡(今分宜县杨桥镇),两年后离开人世。
作为自隋唐开科取士以来,出身贫寒而荣登金榜榜首的江西第二个状元 (江西第一个状元应为王季友,洪州南昌人,祖籍河南,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丙子科,以“初试第三,复试第一”的成绩高中状元,与著名诗人杜甫同朝,且私交甚厚),卢肇的才学可圈可点,但其仕途曲折浮沉,始终得不到重用,恐怕与他身上那股浓浓的“向道是龙君不信”式的文人味分不开吧?一句话,文人式的清高通常适应不了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他可以成就一个失意文人,却未必能塑造一个显赫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