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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墓碑

2013-08-15王长河

创作评谭 2013年4期

□王长河

1993年8月的某个日子刻在我生命年轮上已有许久。那一天我们全家在战友陪同下驱车前往祖籍安徽省枞阳县的麒麟镇,拜祭故去的家父。

一路上我都在告诉女儿,她的爷爷一生如何乐于助人,尤其对周围的普通穷苦人如何事事关怀体贴,而他自己的生活跟穷苦的百姓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曾经是一位在战火中搏击过的军人。这个身份让他老人家一辈子都在无形中肩负了一份责任,对乡邻、对大众力行着数不完的节操,也赢得无数的尊敬与怀念。那些生活中的枝梢末节,当时的我年纪尚小并不怎么懂得,而今天面对女儿时一一回想起来,才觉得那其实是父亲留下来的最为珍贵的遗产。

车窗外风光飘逝,凌乱的思绪也时不时飞到远去的红色年代。

父亲出生在贫苦农民家庭,年轻时和千万个普普通通的有志青年一样,怀着一腔热血走上革命道路,伴随着新中国的诞生,青春也开出绚丽的花朵。上个世纪50年代,父亲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成为一名志愿军战士。这种时尚的选择,对于父亲来说无疑是生命的托付,从此个人的名字和祖国紧紧联系在一起。之后的一些年,用父亲自己的话说是“把最美好的年华留在了前线”。

父亲曾在为我取名上颇费了一番苦心。我出生时,家里人按照一位云游先生的说法,将胎盘送进了长江中,由此取名叫“长河”。上学时,父亲执意要将我名字中江河的“河”改为和平的“和”。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父亲的那一番执着,不管家人怎样的劝说他都绝不退让,以至于我长到半大不小的年纪还问过他为我改名字的原因。父亲对这件事总是笑而不语,这让我很长时间居然觉得他是在儿女面前故作高深。直到父亲过世后我才恍然大悟,父亲的这一个“和”字实际上是他在战场上用生命换来给我的礼物。

父亲把青春与健康毫不吝惜地留在火热的军旅之中。由于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他转业来到江西九江,不久又追随着“下放”之风,携全家到彭泽县乡下安家落户。而身为长子的我,也在不满16岁时就在他的精心安排下,远远地离家而去,竟至于在他临终时都在为军务所累,来不及返乡奔丧。郁结的悲伤与哀思几乎陪伴我全部的年轻岁月,一直到前往麒麟故土拜祭父亲的途中——病中的父亲坚持自己死后要回到他的出发之地,就像出了趟远门的游子总愿意回到祖宅去休息一样。父亲说一个男人最好的部分应该漂漂亮亮地交给国家,剩下的那些才属于自己。他就像秋后的树梢轻轻飘下的一片叶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落在原乡,和熟悉的土地融为一体。

我是在父亲死后十多年的这个假日才匆匆来到他身边拜祭的。那一份沉甸甸的酸楚如同一座山,早已让我无法负重。

车子因道路难行,停在一位乡亲的门前。出了车门,顿觉清新的乡风拂过天空涌动在心头。孩子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堂兄和一些亲戚们也赶来迎接。离父亲的墓地还有一段路程,我们被亲人们引领着边走边议论时下的农事与周遭的环境。出了村庄便是一片农家菜园,辣椒、黄瓜、丝瓜之类的作物结得满地都是,再往前又有一望无际的棉田,棉花枝叶随风荡漾着墨绿色波纹,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这朴实的景致又渐渐拉开了我的心幕,使我想起许多不能忘怀的往事。

15岁那年,我天真地缠着父亲要去当兵。谁知父亲却正儿八经找到当年抗美援朝的老战友,在母亲尚未反应过来时,奇迹般地圆了我懵懂的从戎之梦。换好军装临行之前,我去向父亲道别,他坐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也不拿正眼看我,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门外,右手缓慢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香烟,我赶忙走上前去划火柴,他没有让我点火,而是将烟放在了桌上。过了半晌,他好像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我说:“你去吧,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字!”说完,鼻翼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虽然是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但我却分明感到了父亲心中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刚满16岁的我,泪水很快流了下来。我怕父亲看见,就毅然决然地转身离他而去。后来父亲病重,我请了5天假回家看望。他当时从家人紧张的神情和医生忙乱的治疗中,猜出了自己的病情,但始终没有片语的伤感和只字的消沉。谈笑中的父亲忽然又说起我名字的来由,他说:“你是个军人,就该时时刻刻想着国家的事。名字怎么叫都行,关键是要有种精神,其实你叫江河的‘河’也是挺好的。”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身板向右微侧,显出努力挺直起来的样子。许久,父亲面带微笑望着我:“要说大江大河,我们军人一辈子都要以它们为榜样,你穿上这身军装,就不能太安逸了,要学大江之水流淌不息,永不歇肩……当兵的人安逸了,国家就没得安稳,老百姓就过不到太平日子。”听着这些话,想想父亲的一生,我鼻子不禁一酸,转身出了病房,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的墓地坐北朝南,地势较高,两侧不远的村庄掩映在绿树丛中,墓前是一口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大水塘,往前看有依稀可见的群山。青山绿水相依着父亲,想必他老人家在日晒雨淋的孤寂之余,心中也多少有些安慰。山水的宁静、天地的平和、乡邻的小康,墓园前后桩桩件件,不正是父亲生前所期望的么?!堂兄在一旁提醒我:“给伯父的坟头立块碑吧!”我无声地摇摇头不置可否。父亲的石碑早就立在我心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