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空灵说
2013-08-15□于浩
□于 浩
历来描写庐山景致的诗歌甚多,其中以苏轼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最为人称道,不仅因这首诗写出了庐山奇秀多变的风景面貌,更因它也道出了人世间的普遍真理。
其实苏轼在庐山停留的时日并不长,能在短暂的时间当中写出如此概括性的诗句,已是他天才的展示。然而在苏轼以前,两位曾经在庐山长期隐居的诗人李白和白居易,较之苏轼,当能发现庐山更多的奇魅景象。李白集中关于庐山的佳句十分可观,有的以精妙之比喻见长,如写五老峰是 “青天削出金芙蓉”;有的充满依恋之情:“我心爱流水,此地临清源。吞吐山上日,蔽亏松外村。”(《无名上人东林禅居》);更多的则是气势磅礴的大手笔:“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白居易的警句虽不如李白那样多,但也常能发现平凡生活中的诗意,除了著名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还有《题元八溪居》中的“晚叶尚开红踟蹰,秋房初结白芙蓉。声来枕上千年鹤,影落杯中五老峰”,是我特别喜欢的句子。
然而,若要从这些句子中找出一句可代表庐山整体特色的,却不那么容易。似乎每一句都把握住了庐山的神韵,而每一句又显得大不相同。这大半是由于庐山地域广大,景色连布,各地域间风景殊异之故,如东林寺的庄严、三叠泉的壮美、五老峰的峥嵘、白鹿洞的幽静、秀峰的瑰丽等等,诗人常取其中一景加以吟咏,所以难得其概也是理所当然了。
不过山与水一样,再随物赋形,变幻莫测,还是有种神韵贯穿其中,像一种精神气质一般,不论外在的景物如何不同,气质却始终如一。如华山在其险、泰山在其厚重,庐山也有其独特的气质。近日无聊,拿起《庐山金石诗文广存》,读到李白的 《望庐山瀑布水》(其二),“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忽然顿悟了,这“空”,不正是庐山的神韵所在么!
空,即空灵。宗白华先生在《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中引清代周济的话说:“空则灵气往来。”又道:“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事物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灵气往来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刻。”虽然文中谈论的是人在艺术创作中需忘我,内心纯然,然可察万象,得万象之魂。其实付之以庐山,也能有此感受。在庐山,是很容易忘我的。庐山的空灵,会如同一面光明莹洁的镜子,照着你也逐渐空灵,那一刹,顿时看到万物呈现着灵魂生命。
记得九年前的夏天,我与六七好友从好汉坡登至牯岭游玩。上山后住在锦绣谷后的吴楼。当晚自锦绣谷和仙人洞归来,犹觉兴意不尽,于是坐在床边聊起往事,再用打牌来消乏。近凌晨两点,有人提议说,“不如出去走走吧”,得到一致赞成。当打开门时,忽的一阵清寒雾气扑面而来,原来我们都穿着短衣,被这雾气一裹,立刻冷得发颤。
探出头去,只见山间白茫茫的一篇云雾,不辨东西。看来出行已不能成了,只得又坐回到屋里。然而才过了一会,又听得门外“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下大雨了!雨阵如束,寒气又加深了一层。到了三点,我隐约觉得门外的世界像突然消失了一样,阒然无声。于是打开门到走廊上,才发现雨早就停下了,夜空如一块深色的玉一般温润,嵌在其上的星星像被人小心擦拭了一番,放出欣然的光芒。山中万物显现出空明的气象,似乎一无所有,又似乎无比充盈。仿佛那时若有一声轻微的声响,整座山就会复活似的。
不久之后又有一次,让我在刹那间领会了庐山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刻”。初秋,也是住在吴楼。向西面望去,正是锦绣谷,其间幽谷叠翠,深流遗响。已是傍晚时分,我无意间走到阳台,抬起头即见到锦绣谷处聚满了晚霞,树叶闪现着耀眼的金黄,而浑圆的落日也清晰可见。原来只知含鄱口是庐山望日出的好去处,却想不到锦绣谷竟也是看落日的绝佳之地。我立刻下吴楼,奔向锦绣谷,在“纵览飞云”石刻处,捕捉到了庐山日落时分的最后神韵。
锦绣谷是牯岭的游览胜地,平日里往来游人络绎不绝,狭窄的山道里常是挤满了慕名的游客。不知为何那日的傍晚,锦绣谷却除我外更无他人,我静静地与那夕阳独对。“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形容的便是此时此景吧。晚风吹起落叶的声音皆悉然可辨,山下东林寺的屋顶也被这夕阳照得熠熠生辉,山峦的颜色由青翠变为金黄,又慢慢走向黯淡。河流在远处击打着乱石,不久,自山那边,昏暗的夜色逐渐迁徙了过来,淹没了霞光、树木、石头和山路,最后将我一齐吞噬。
这两次经历都使我难忘,都让我在一瞬间感受到庐山的灵魂所在。仿佛我的手触摸到了庐山的心跳,又仿佛使我像唐传奇中的遭遇一般,在山中与白发苍然的老者擦身而过,后来才知那老者便是山神……那一刻真正的“忘我”,却并非将此身忘却,而是“心无挂碍”,与俗世暂时绝缘。
万物在那时都沉默着,似乎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成为了我自己,而我又像进入到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中去。
我有幸生在庐山脚下,虽然现在久未归去,但庐山的氤氲,空灵的景象,常常铺展在我的记忆中。庐山是空灵而充实的,它不乏历史的厚重感,拥有极深的文化底蕴,但更多是空灵之气在古今万物中运行往来。即便是沉甸甸的文化记忆,在庐山上也显得轻灵飘逸。
空诸一切,方能贮藏万物,庐山是如此,为人亦如此。庐山的空灵,并非是空虚和一无所有,而是万物在其中,造物者却仿佛暂时将它们忘却了似的,时光和岁月都按自己的脚步行走,并不扰这山中万物,于是千百年后,我们看到的苍山清水、古寺石屋都似乎未曾一变,既真实又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