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读书记
2013-08-15王清洁
□王清洁
很早以前就想去一家书店工作一段时间了,锁定的目标自然是青苑书店。但却没有去成青苑书店,而是去了隔壁的弘苑书店。后来两个月的实践证明,我的选择是不错的。青苑里虽然满是我想看的书,但去过的人都清楚,从书架到地上到处都摆满了书,穿行其中颇为费力。而且扎进去看书买书的学生络绎不绝,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也不停。顾客多,导购自然也不能闲着,要想偷空看看书,那是很难的。中午要想逮个时间、找个地儿睡一觉都不行,
与青苑不同,弘苑主营的是教辅类书,文史哲类只是其中小小的一块。好在还有这一块小小的绿洲,否则每天处于实用书籍强大的包围之下,我的心也会在这片沙漠上干涸的。
每天在书店最大的乐事就是偷看书,这需要时间更需要技术。经理是难得的好脾气,就算偶尔被她瞄到我偷偷倚在书架后面看书,只要我已经做好了要做的事情,她通常是不会为难我的。
记得在书店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总会下几场雨,买书的人也就少了,那时也就是偷看书的好时节。我常常躲进书店最里面的书架旁,沉浸在书页里。许多时候,偷看书是难免要提防着人来的,因此看小说是看不进去的,断断续续,总不过瘾,因此我通常是翻看非小说类的。靠近门的地方摆放的都是社科类的书,从我来的第一天起,它们就是书店里最不好分类的一批书,如同一锅大杂烩,经济金融职场励志养生,鱼虾混杂。每天翻翻那些书,浏览每一本书的内容,也曾因此短暂地被一两本激起过兴趣,比如经济学。曾捧着《人人都懂经济学》看得津津有味,也曾将郎咸平的几本畅销书翻完了,我感叹的是,在这些我所陌生的领域,暗藏了多少玄机!在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获得自己乐趣的方式——许多快乐都像是私生子,藏匿着一种私人的快乐。
书架上的书是寂寞的。有出版社愿意给作者的书稿一张准生证,让它顺利地来到这世界,已是不易。然而没有被售出的书就像是深闺女子,纵然是如花似玉,秀外慧中,时间久了,也将如同李易安笔下的秋雨菊花,到黄昏点点滴滴,日渐憔悴,终于某天,尘满面,鬓如霜,在无人的角落暗泣。
在书店里工作,我才知道每一本书都是长着心的,它们生来就在等待,等待被人挑选,被人阅读,被人记住。当顾客放下一本书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仿佛都能听见书的一声叹息。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深刻地明白,没有实现销售的商品是无用的。
在书店里,我最盼望看到的是有人买文学类的书,不过心酸的是,在书店待了整整70天,只卖出了几本。有天我休息,第二天擦书架的时候发现,有本泰戈尔中英对照的《采果集》没有了,那是我挺喜欢的一小本书,蓝色封面。在电脑上一查,果然已经被人买走了。
之前的日子我都不敢拿长篇看,因为有多方顾忌,怕阅读小说的快乐被割裂成碎片后就丧失了。六月中旬的时候,又是断断续续的雨天,我开始拿起长篇小说来看,先是三联出的北村的《愤怒》,然后是他的《玻璃》,十几万字,半天一天就能看完。《愤怒》令我想起余华的小说,比如《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我疑惑的是,他讲述了一系列残酷的故事,处处涂抹着荒谬的黑色,触及了这个社会深层而敏感的种种罪恶,可居然没有被禁止出版。主人公李百义使我想起《罪与罚》,想起《悲惨世界》,他像冉阿让一样隐瞒身份,救济苍生,成为造福一地的父母官,自身背负着沉重的罪感,同时又致力于拯救这个罪恶的世界。小说里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李百义曾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是收养孤女的好父亲,是不遗余力的慈善家,在许多人眼里,他是甚至是神,但同时,他也是小偷,是杀人犯,是这个罪恶世界行凶的共犯。李百义在法庭上被法官审判,但能审判他的,只是他自己。见过了太多黑色的杀戮,经历了太多绝望的死亡,李百义开始相信以恶制恶,以暴制暴,他以为用杀害来惩罚杀害是正义的,但是良知又使他深陷挣扎的漩涡。他做再多的好事,为这社会做出再多无私的奉献,依然不能清除心中的罪感。毕竟,沾过血的双手是永远洗不净的。最后,李百义悟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哲学,即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审判别人,因为自己本身就是有罪的,在你审判别人的时候,你也要接受别人的审判。
另一部小说《玻璃》是写两个诗人的,诗人在我心里,一直是疯狂者的代名词。友情是虚妄的,爱情是可笑的,诗人是虚假的。诗人们最后似乎不是走向疯狂,就是走向死亡,而那些无人问津的诗篇,也就成了他们寂寞的墓志铭。小说里,两个诗人,都是男的,却始终维持着类似爱情的友情,一个风流处处留情,一个木讷不谈爱情。我看不大懂,他们像是对方的另一个影子,清晰地照映着彼此。诗人的酒杯里装的不只是酒,还有为女人掉的泪,这是他们痛苦的源泉,也是灵感的来源。
看完北村的小说,我有了更大的野心,知道自己在书店的日子不多了,我想多“偷”走些书,好让我留下更多回忆。于是,我拆开了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小说《纯真博物馆》外面包裹着的薄膜。这是我在书店看的最厚的一本小说,40万字的样子吧。这本小说,我断断续续看了一个多星期。一本关于伊斯坦布尔的书,帕慕克对这座城市的深情已经融入血液了,一座陌生的城市由此变得鲜活。读书的最大诱惑正在于此,人的一生能到的地方不多,能认识的人太少,能经历的事又是何其有限,而只要翻开书,你却能在很短的时间内体验许多人的一生。
《纯真博物馆》讲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爱情故事,我甚至无从复述这样一个令人不解的故事。小说的男主人公凯末尔自从在一家店里遇见了少女芙颂后,他的一生从此改变了。小说和真实的人生一样,都是充满偶然的,不同的是,小说里偶然事件的重大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而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却常常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偶然使得人生成为另一番模样。他是在为未婚妻挑选包的时候遇见芙颂的,而这一见,就再不能释怀。原本他该和未婚妻平静地订婚,结婚度蜜月,生孩子,老去,死去。而这次致命的相逢,却使他的人生从此只与一个人有关,那就是芙颂!在他快要订婚的那几十天里,他们每天下午都在一幢房子里幽会、做爱、聊天,他贪恋她的每一寸皮肤,迷恋她在房间里的每一点气息。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他却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仿佛只剩下痛苦,一点一点,像一根永远燃烧的烟,无时无刻不在掉着痛苦的灰烬。
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而我,却不想用简单的语言去复述这样一个充满柔情的沉重故事,因为它包裹着两颗太沉重的心。我只想请你翻开书,参观那个专为一个女人设立的纯真博物馆,里面陈列着许许多多微小的物件,展览着一个男人全部的爱与悔。你会因此而知道,有些人,是不能错过不能等待的,也许一转身,就再也寻不见了。凯末尔总是借助芙颂的物件来触发他不可抑制的爱情,来缓解他不能停止的痛苦。
在这个博物馆里,你可以看着有关芙颂的物品聆听他们不朽的爱情,也可以用想象扩展这些回忆,你甚至也可以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幻觉的表演。小说中有太多男主人公的心理动作,成片成片地流过,像一条长长的河。我被小说的这段话深深打动:“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我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够守护这份幸福吗?一切也会变得完全不同吗?是的,如果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是决不会错失那份幸福的。在那无与伦比的金色时刻里,我被包围在一种深切的安宁里,也许它仅仅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但我却在年复一年中感到了它的幸福。”我想,如果小说被拍成电影,又会是怎样?在我看小说看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天,一位男子来书店选书,要我推荐几本小说给他看,我便把这本书推荐给了他。我不知道,这位陌生的朋友,是否也像我一样被这个故事所打动?
常常会有公司来买给员工看的书,诸如《责任胜于能力》《没有任何借口》,这类书通常是不愁没销路的。我快要离开书店的前几天,从九江的某个公司来了人,将社科类的书席卷了一大半,原本满满的书架一下子空掉了。第二天,经理便叫我去仓库加书了。
第一次和同事去仓库的时候,看着巨大的二楼仓库里堆满了一排排的书,它们身上落满了灰尘,轻轻一碰,满手就会沾满尘埃。我不禁感叹,这些书,有多寂寞,就像是一个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
仓库里的书是没有生机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被救出去,等待着去它们想去的地方。外面下着雨,我躲在书架之间,贪恋地寻找我喜欢的书。和门市部一样,这里的文学书也寥寥无几,整个仓库都是教材类书籍的天堂。我躲在仓库的纵深处,被书催眠了。走的时候,我加了十几本我想看的书,叫仓库的人待会一并送到书店。
好书是什么?好书也许就是茫茫书海里一个偶遇的知音,你懂了她,她也懂了你。生命是应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的,这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