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之书
2013-08-15陈洪金
□ 陈洪金
1
一只公鸡披着深红色的羽毛从院墙上跳到院子里的时候,我,阿鲁克古,一个八十四岁的老毕摩,跟以往一样,正痛苦地感觉到一种累,从我的后颈窝窜过我的额头。这种累,以一种微酸微麻的方式,仿佛一阵夜风钻进了我的肌肉,正往我的骨头里水一样渗进去。我勉强支撑着佝偻的后背,在我家的屋檐下一堆苦荞秸秆旁边坐下来,望着那只公鸡不停地低下头去啄食泥土里的苦荞粒。公鸡每啄一次,便用它的瓜子扒拉一下院子里干燥的泥土,细小的灰尘便在初春的正午阳光里,像一团晨雾一样在我家的院子里弥漫着,它让我的苦荞坡寨子显得异常寂静而空旷。这样的情形,其实最容易让人在心里浮想联翩。尤其是在苦荞坡寨子这样一个被群山遮盖的同时又被河水围绕的寨子,正午的阳光让院墙外面的山坡安静得连风吹树林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河水流淌的声音,在时紧时松的风声里断断续续地传来。虽然我一直挂记着要好好整理一下我收藏了许多年的那些毕摩经书,但是这时候,阳光照得我浑身发软,我只能靠在苦荞秸秆上,借着阳光的温暖,抵抗我身体里的那种隐隐作痛的酸和累。就这样,我微微地闭着眼睛,享受着正午的阳光给我带来的舒适。但是,这种舒适,却又给我带来了浅梦。
作为一个老毕摩,我非常熟悉这种梦。它之所以浅,是因为它会让我清晰地看见梦里的事物。比如天神、野鬼,比如村子里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魂灵,比如我的导师阿苏拉则。这一次,我看见的东西比往常要复杂得多。当我闭上眼睛,没过多久,我就透过我低垂的眼睑,看到我家院墙对面的山坡上,一些面孔模糊的魂灵,在树林背后匆匆忙忙地行走着。那些恶鬼,舞动着沾满了污秽之水的双手,向着我的寨子抛洒着。裸露的身体,苍白,削瘦,伤痕累累。远离恶鬼的地方,寨子里的逝者们的魂灵,都用焦急地神色,看着恶鬼们一步步踏进包围着寨子的阳气里,沿着通往村子的一条幽暗的低洼地,声音嘶哑地走来。魂灵们似乎看到了我在院子里的昏睡,便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阿鲁克古,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到村子里祸害孩子,不要让他们到村子里祸害牲畜。阿鲁克古,保护村子,不要让他们弄脏火塘,不要让他们在粮食里拌上伤病。阿鲁克古……我用尽了力气,想要站起来,扶正我的插着锦鸡毛的法冠,摇动着我的法铃,去驱赶那些恶鬼们,但是我老了,我的双腿没有力气,根本站不起来。眼看着恶鬼们就要闯进村子的时候,我看见我的导师阿苏拉则,骑着他那匹枣红马,从北面山坡上飞驰而来。我的导师阿苏拉则经过苦荞坡寨子口的那棵老梨树的时候,他的枣红马刮起来的风,把梨树枝条吹得哗哗乱摆。我的导师阿苏拉则从他腰间的牛皮袋里抓出一把紫色的苦荞,撒向爬上村边曲比达戈家院墙的那些恶鬼,它们便在瞬间变成了一些草,一动不动地贴在墙头上。枣红马驮着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冲进恶鬼群里,他不断地从牛皮袋里抓出紫色的苦荞,撒出去,恶鬼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枯草、黄叶,散落在村道边、沟渠里、树林中、草丛里、石缝中。魂灵们看到阿苏拉则转过身来,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便向着村子里走来。我满以为我的导师阿苏拉则要到我家来坐坐的。但是他经过我家的时候,并没有进来,只是隔着我家的院墙,向我冷冷地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很快就消失在我家马厩旁边的山坡背后,不见了。这让我心里很难过。我的导师阿苏拉则活着的时候,对我很好。即使他离开阳界,在我的梦里,他还是经常以他一贯的温和,告诉我毕摩经书里许多难解的秘语。他在我家院墙外看我的那个冷冷的眼神,让我的心里仿佛堵了什么东西,硬硬地塞在那里,让我喘不过气来。
于是,我就醒来了。一些虚汗,从我的法冠边缘,沿着我满是皱褶的脸,热热地淌下来。当我发觉,刚才看见的那场战争仅仅是一场梦,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我确实已经苍老了。八十四岁的我,经常感觉到一种累,这让我常常会在正午或者傍晚的时候,忍不住地昏昏睡去。这种昏睡,在白天是断断续续的,一次睡上一袋烟的时间,醒来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安静下来,又睡上一袋烟的时间。如此这般的现象,在我八十岁的时候就开始了。但是,到了晚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很多个夜晚,因为年老而产生的累,其实是一种隐隐约约的酸痛,从我的脚后跟那里潮水一样涨上来,一直上升,到腰部,沿着髋部,再到腰,到后背,一直到脖子,最后到达头顶。这样的酸痛,从我七十九岁的时候就出现了,它让我每天晚上的时候睡不着觉,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醒来,在黑夜里睁开眼睛,望着漫无边际的一团漆黑,不停地翻转着身子。我睡了六十多年的床铺,伴随着我的年纪,被我每夜无数次的翻动身体,碾压得破旧不堪,我每次翻一个身,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来。我只能尽量少翻身,尽最大可能地用最轻的动作,避免床铺发出响动来。就这样,我像一只蛹,躺在黑暗里,在黑夜里悄悄地蠕动着,一旦等到一丝晨光从窗子外面慢腾腾地淌进来,我便再也忍受不住床铺对我的折磨,穿衣起床,在夜色尚未散尽的寨子里游走。
苦荞坡寨子是我生活了八十四年的寨子。我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就像熟悉我的掌纹。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在这个寨子里行走,劳作,学习毕摩经书。寨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巷道,每一个屋檐,我都熟悉它们。因此,当我走在寨子里,跟以往所有的时刻一样,即使我微闭着眼睛,像一个游魂一样走在寨子里,我都不会迷路。当我老了,作为一个老毕摩,寨子里的人们从山坡上、林地里、苦荞地中回到寨子里来,在半路上遇到我的时候,他们都会给我让路,并且向我行礼,等我缓慢地走过去,然后再继续走他们的路。这一天下午,我在寨子门口看到了曲比达戈,他比我年轻十二岁,按照汉家的历法,我刚好比他年长一轮。但是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每一天太阳从寨子东边的山顶上升起来的时候,他那在小学校里当老师的孙子阿格尔日就把他扶到门口来晒太阳,给他手里塞上一块苦荞粑粑,再在他脚边的石桌子上摆好满满一杯苦茶,然后才去学校上课。曲比达戈远远地看见我,就向我招手,示意我去他那里坐坐。
曲比达戈虽然比我小十二岁,却是寨子里除我之外最年长的人了。如果寨子里平安无事,没有人请我去给某户人家念毕摩经,我就会到他这里来,帮忙照顾这个比我年轻但身体比我还差的老人。曲比达戈年轻的时候曾经给永北县的徐家马帮当过赶马人。常年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土地改革以后被生产队分配去守水磨坊,随后就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慢慢地失去了走动的能力。于是,他每天坐在家门口那面石头桌子旁边,背靠着大门,晒太阳。由于他老婆和他儿子都已经去世多年了,他儿媳也在他儿子去世不久就已经改嫁。曲比达戈把孙子阿格尔日带大,送他上学,在县城的中学里读满三年后又回到寨子里,在小学当了三年代课教师,然后在村长萨古曲惹的帮助下成为寨子里唯一拿国家工资的正式教师。曲比达戈和我相处得很好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那就是,曲比达戈曾经跟我提起过,要让他的孙子阿格尔日也当毕摩,跟我学习毕摩经。所以,我路过曲比达戈家的时候,他总会很热情地叫我跟他在那里坐坐,仿佛是代他孙子阿格尔日向我表示对我的敬意。问题就在于,曲比达戈的孙子阿格尔日好像一直很忙碌,总是跟寨子里的那些孩子在一起,跟他们一起升国旗,教他们唱歌,带领他们在学校的空地上做广播操。有时候,我也跟曲比达戈谈起毕摩经里的一些东西,比如指路经、招魂经、祛邪经,并且告诉他每一种经书里,某个仪式需要哪些法器,要领哪些咒语,等等。事实上,在有些时候,我也已经把曲比达戈当成了他的孙子阿格尔日,当成了我的某个学生或者徒弟。虽然我也清楚地知道,在我们彝家,毕摩往往是父子相传,我应该把我的毕摩知识传授给我的儿子孙子们。事实上,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毕摩经,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传授给了我的大儿子克古俄窝,克古俄窝要成为一个大毕摩,只需要足够的实际经验。但是,我还是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再收一个徒弟,曲比达戈的孙子阿格尔日不仅懂彝文,更熟悉汉文,甚至还懂一点藏文,我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做毕摩应该是比我的大儿子克古俄窝更适合的。我那些毕摩经书,也似乎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更加体会到其中的深刻道理。
2
这次,在曲比达戈家门前,初春的阳光温暖地晒着他,虽然不太热,但是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了,他还是浑身冒出了一些微汗来。看着我就着他的茶缸喝了一口,他一边揩去额头上的被下午的太阳晒出来的油汗,又对我提起了阿格尔日。这个年轻人,最近似乎一直忙着竞选校长。我们都知道,寨子里的小学校的校长,一直都是由外面来的老师担任的。我模糊地记得,乡里的领导好像对我说过,寨子里的孩子们要学到东西,仅仅学彝家的知识还不行,还要学习更多的现代化知识。因此,由外地老师当校长,可以让孩子们的学习尽可能地向汉文靠过去。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否准确,但是我也不支持阿格尔日当校长。从私心的角度来讲,如果阿格尔日当了校长,让他再来当我的徒弟,那就更加困难了。于是,我对曲比达戈说:阿格尔日即使当了校长,也不过是脸面上风光罢了,给几个娃娃当领导,没多大意思。曲比达戈一边嚼着阿格尔日留给他的苦荞粑粑,一边点头。
虽然曲比达戈对着我一个劲儿地点头,其实,我跟曲比达戈在他家门口没有聊上几句话,我就离开了。
我们的聊天是被村长萨古曲惹打断的。
村长萨古曲惹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到我面前,向我微微地弯了弯腰,才说:阿鲁克古毕摩,我刚才去你家了,你不在,我还以为你去哪家做法事了,想不到你在这里呢。
我没有做声,只是望着他的脸。村长萨古曲惹的脸好像更加浮肿了,刚刚喝过酒的样子。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村长萨古曲惹喜欢喝酒。没有酒,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在寨子里小黑板上的彝文公告也写得缺脚少腿的。但是当他喝了酒,口才就很好,经常逗得寨子里的婆娘们像刚刚下过蛋的母鸡一样笑声不断。
村长萨古曲惹喷着酒气,望了一眼村外弯弯曲曲地通向县城的山路,才对我说:阿鲁克古毕摩,我刚才接到乡长的一个电话,他请你去乡里走一趟呢。听乡长在电话里的口气,好像是外面一个什么人,非常想见见你,请你去见个面,具体的事情,你到乡长那里就晓得了。
听到村长萨古曲惹说是乡长叫我,我觉得很意外。作为一个毕摩,我很少跟政府的人打交道的。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四十年前,那时候,乡里搞批斗,不知道是谁在乡里说了我的坏话,说我搞封建迷信,要斗争我。乡里一伙干部来到寨子,冲进我的家里,扯坏了我的法冠,砸烂了我的法铃,撕毁了我的经书,还要把我捆起来,押到乡里去批斗我。因为我在寨子里从没干过坏事,还为寨子里的人们驱邪除魔解除病痛,很多人都特别尊敬我。当干部们把我押到村口的曲比达戈家门口的时候,寨子里的人们把那几个干部拦住了,他们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乡里接受批斗。有的人甚至围住了几个干部,要痛打他们一顿。干部们一看形势不对,马上改口,说,他们也是受了乡里几个造反派的欺骗,才来寨子里抓毕摩去批斗的。现在看来,应该是一场误会。在一片混乱之中,寨子里的人便七手八脚地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拥着我往回走。干部们被村长拉去他家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便悄悄地走了。此后,再也没有人说我是搞封建迷信。为了避免再出现麻烦,从此以后,我给寨子里的人做法事,也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
村长萨古曲惹见我没有做声,以为我不想去,便对我说:这几年,毕摩做法事早已不是违法了,相反,政府还喜欢传统民族文化。
我还是不想去,说:我老了,走不动路,去乡里要走好几袋烟的功夫呢。
村长萨古曲惹说:我骑摩托车送你去,半个小时就到了。
我坐在萨古曲惹的摩托车后座上,晕晕乎乎地到了乡政府,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乡长。乡长旁边坐着一个穿着西装的外地人。乡长用汉话对外地人说:这就是我们乡的老毕摩阿鲁克古,在我们乡里,他是最有威望的毕摩了。
乡长转过身,又对我说:阿鲁克古毕摩,这位是县里的民族文化研究所的张全民所长,他们在县里搞一个民族文化资源的少数民族宗教文化展演,你是我们乡最权威的毕摩,请你代表我们乡去展演毕摩文化。
乡长对张所长说一阵,又对我说一阵。如此反复,时间就过了两袋烟的功夫。
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说话。因为,村长萨古曲惹的摩托车一路上把我颠得几次都差不多呕吐了。我的头晕得厉害,我不敢说话,我怕一张开嘴,就会呕吐起来,在乡里,在张所长面前给乡长丢脸。
让我想不到的是,虽然我心里是不愿意去县里的,但是我不说话,他们竟然以为我是默许了他们。于是乡长就代替我答应了张所长,并且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张所长最后问我,有没有需要准备的东西,如果需要,就叫村长再用他的摩托车带我回去准备。
一提起村长萨古曲惹的摩托车,我就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愿再坐他的摩托车,我宁愿走回去。
张所长把我的摇头理解成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了。乡长也在一旁奉承我说:我们阿鲁克古当了一辈子的毕摩,那些经书在他大脑里早已滚瓜烂熟了。于是,张所长就开着他的车子,沿着山路,屁股后面冒着烟尘,老鹰一样飞向县城去了。
到县城的那天晚上,张所长给我介绍了第二天的工作:其实就是让我表演一套毕摩做法事的仪式。说是让参加会议的领导们晓得我们彝族的毕摩文化是如何如何的博大精深,让更多人晓得我们古老的彝族文化。
我知道,我们彝家的毕摩经根本就没有凭空给人表演的习惯。但是既然是给汉家人介绍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我是可以破一回例的。于是,思量再三,我对张所长说:我可以在明天表演彝家毕摩经常用的火把节祭经。
张所长说:好,火把节是你们彝族的传统节日,火把节祭经是最能反映彝族文化的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县城周围的彝族寨子里转了一圈,找了几样表演时必须要用的东西,就在张所长安排给我的那家旅馆里等着他。
下午的表演在民族文化研究所里举行。
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上面铺了红色的毛毯,桌子后面坐了几个人,张所长也坐在旁边。桌子的左边,坐着几个老者,我看他们的穿着,大略地晓得,他们当中,有的是纳西族的东巴,有的是普米族的韩归,有的是摩梭人的喇嘛,还有两个,应该也是我们彝家的毕摩。这些人,都是各个民族里搞宗教活动的。有时候,我们这些人,甚至会聚集在一起,给同一家人做法事。
张所长首先讲了几句话,中间有人在鼓掌。然后便有一个东巴表演纳西族的仪式,我隐隐约约地记得,他表演的是纳西族的祭署仪式。这个仪式,我的导师阿苏拉则曾经教过我,但是我当时以为那是纳西族东巴教的东西,我作为彝家人,没有必要研究,所以就没有认真地学,再后来我就彻底忘记了。如今看到这个东巴的表演,我又想起来了。
东巴的铜铃最后一挥,他的表演就结束了。掌声过后,张所长点到了我的名字:下面,请阿鲁克古毕摩表演彝族的火把节祭经。听到鼓掌声,我赶紧从我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向着桌子后面的领导们望了一眼,然后像刚才那个东巴一样,走到场子中间,向他们微微地弯了弯腰,开始了我的表演。
就在这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在这个空旷的场子里,我觉得我仅仅是一个人,身边没有跟着我的人,连一丝风都没有。而在平时,我为寨子里的人们做法事的时候,我甚至会感觉到我们彝家的诸神都在用他们神圣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甚至感觉得到他们身上的香气,我甚至感觉得到他们在空气里走动的时候他们的衣服发出的沙沙声,我甚至感觉得到我念出咒语的时候恶鬼们惊恐的眼神。然而,在这里,在民族文化研究所这个空旷的场子上,我每念出一句咒语,都好像是一些水,落到地上以后马上就消失了。于是我便露出一丝慌张的神态来,我开始分心,用我浑浊而昏花的眼神去看周围的人们。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我的慌张,只是好奇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人在表演不收钱的把戏。尤其是桌子后面坐着的几个领导,他们当中的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低声地说着什么,并没有在看我的表演。这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我正在表演的火把节祭经这个我在寨子里使用了不知多少回的经书,它所要求的经语、动作和道具,仿佛一些不听话的顽童,老是配合不起来。于是,我想着尽快把这个表演停下来,就省略了好几个程序,飞快地到了结尾。
我转过身来,学着刚才表演的东巴的样子,向着桌子后面的几位领导弯了弯腰,在鼓掌声里回到了我的坐位上。
紧接着是普米族的韩归表演。
这时候,我开始想着我的寨子了。我想回到那里去,半躺在我家屋檐下的苦荞秸杆上晒晒太阳,或者去跟曲比达戈聊聊天。一想到回家,我情不自禁地微微闭上眼睛,开始了我的浅梦。在浅梦里,我又看到了我的导师阿苏拉则。这次,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喋喋不休地在埋怨我。
刚开始的时候他反反复地责怪我,说:你不该来这种地方,把神圣的彝家毕摩经无端地表演给人瞧。
我说我也不想来,是乡长叫我来,是张所长叫我来的。
我的导师阿苏拉则严厉地看着我的内心,说,都怪你内心不坚定,你不来,没有人把你拖来。
我说:乡长和张所长对我讲,让我来这里表演一下毕摩经,让外面的汉人了解我们彝家的民族文化,我觉得这不算是坏事。
我的导师阿苏拉则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刚才是如何表演的,颠三倒四,慌慌张张的。
我无话可说了,我刚才的表演确实是有些杂乱,这不是一个老毕摩应该有的表现。
于是我的心里又开始堵起来,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就醒来了。
场子上还有人在继续表演。
我微微地闭着眼睛,耐心地等着这个活动早点结束。直到每一位都表演了他们的仪式,我以为可以走了,便伸了伸酸胀的腰,准备站起来,离开。想不到张所长又讲了几句,便有零零星星的鼓掌,桌子后面的领导一个接一个地在鼓掌的后面,讲了一些话。他们一个个说着很标准但又让我感觉很陌生的汉话,都说这次展演很成功,我们几个都表演得很好。想起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在我的浅梦里对我的批评,我的心里有些惭愧,一些细密的汗珠在我耳朵后面顺着脖子淌下来。
我不知道这个会议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跟这些人坐在另一个地方。我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虽然也有我们彝家的苦荞粑粑、砣砣肉,但是我没有吃出寨子里的那种味道来。摆在我面前的每一样菜,我都拣了一点,尝了尝,味道淡淡的,没有柴烟的味道,也没有火塘的气息。我尝了一点酒,也是寡淡寡淡的。张所长却喝了好些酒,他跟那些领导一个接一个地碰杯,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好不容易回到了我住的那家旅馆,我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寨子里去。张所长却领着一位领导来到我房间。张所长远远地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先是亲切地问我住得好不好,吃得合不合胃口。我还没有回答他,他就把我介绍给他旁边的那位领导,说这是市里民俗村的黄总,有些事想找我谈谈。
我一边准备回寨子里去,一边唔唔地应付着他。
黄总身材精瘦,穿着一身汉家的对襟棉布衣服,手腕上缠着一串玉石念珠。他简单地介绍了他在市里的民俗村的情况,说是民俗村里每年几百万人的游客,从世界各地去看那里的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表演。他还说,刚才看了我的表演,这是他见到的最神秘的毕摩文化,想请我去他的民俗村里专门为游客们表演彝家的毕摩文化。每个月发给我四千元的工资。
说实在的,在汉人面前,我总是显得沉默寡言,虽然我能够听得懂汉话,但是讲起来,一直都不太顺溜。这样的沉默,让黄总觉得,这是一种冷漠。我们在旅馆里的谈话,以黄总和张所长为主,我基本不说话。在我的心里,这时候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我那些毕摩经书。很多经书都已经破旧不堪了,我必须要抽出时间来,认真地整理一下,把破损的地方修补好。“老是在外面跑,这算什么呢?”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的内心。最后,我就这样回到了寨子里。
3
回到寨子里三天以后,我还是跟着黄总去了民俗村。
跟我一起去的还有我的大儿子克古俄窝,黄总给他开了每个月两千元的工资,让他负责照顾我,同时协助我表演各种毕摩仪式。我知道,我的大儿子克古俄窝主要是看上了黄总给我们开出的那笔数量可观的工资。克古俄窝在私下里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我们在寨子里,一年种荞子养牛羊,总共也挣不到两万块钱。而我们一起去市里的民俗村,每年至少可以挣到六七万块钱,翻了两倍都不止了。再说了,民俗村每年几百万的游客看我们表演毕摩文化,对我们彝家的宣传也是很有帮助的。克古俄窝最后的一句话,似乎让我动心了,我才勉强答应了跟黄总去市里的民俗村。
我们到民俗村的当天晚上,黄总派他的一个副总经理带我去了一个地方,在一个窄窄的院落里,两间小木屋还散发出松木的香气,房间里的木板也是刨子刚刚刨过的新鲜的松木原色。火塘里没有灰,铸铁的窝庄也是新的。另外一间房子,靠里面的后墙摆着两张床,被子也是新的。副总经理告诉我,这两间房子,一间是我和我大儿子克古俄窝表演毕摩文化的地方,另一间是我们住的地方。
我没有做声,跟随着副总经理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仿佛这些地方都与我无关,而不是我从寨子里搬过来,要住一段时间的地方。副总经理问了克古俄窝一些我们生活上需要的日常用品,用笔记下来,交给他身后一直跟着的一个小伙子,吩咐了几句,小伙子就走了。
然后,副总经理又问了我们要表演的内容,我还是告诉他火把节祭经。
副总经理又问:还有什么别的可以表演,游客又喜欢看的。
克古俄窝说,指路经、祈福经、道德经、丧葬经、婚俗诗、招魂经、祛邪经我们都会,舔犁头也可以。
副总经理问:舔犁头是不是用舌头舔烧红了的铁犁头?
克古俄窝点了点头。
副总经理很满意,交待我们: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为游客表演祈福经、祛邪经和舔犁头,不必太长,每次表演一两段经文,然后表演舔犁头。
那天晚上,也许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的缘故,也许是我睡眠不好的缘故,再加上克古俄窝一直在打鼾,我没有睡好,天不亮就起床了。在民俗村里,我胡乱地走了一段路,东张西望地在那些招牌、店铺、广场、树丛之间蛇一样走了很长时间,直到天亮了,天边的云朵被镀上了金色的边,却始终感觉走不到这个民俗村的尽头,只好沿路折返回来。克古俄窝已经在我们的睡房里煨了茶,等着我。我简单地吃了一块苦荞粑粑,喝了茶,开始打起盹来。
太阳从屋顶上升起来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身后跟着一群穿着花花绿绿的游客,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她对克古俄窝低声说了几句话,克古俄窝对我说,可以表演了。于是,我用彝家话,开始念起了祈福经里的一段经文。克古俄窝悄悄地贴近年轻女人的耳朵,说了一些话。那女人便开始向那些人讲解我所表演的内容。我一边表演,一边听她从那个小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感觉到,她所说的,跟我所表演的,意思大致相同,但是很多地方,她的解释有些夸夸其谈。围在我面前看我表演的人们,一个个都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照相机,嚓啦嚓啦地照相,在他们的眼里,我真的变成了一个演员,一个念念有词的演员,一个跳着陌生的舞蹈的演员。当我表演舔犁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很近地围了过来,他们当中的几个人甚至拿了地上散落着的一团刨木花,搭上被烧得通红的铸铁浇成的犁尖上。刨木花在接触到犁尖的时候,生出了小小的火焰,随后变成黑色的灰烬落到我的脚下。人们终于相信这犁头真的是克古俄窝刚刚从火塘里夹出来的。他们睁大了眼睛,谁也不愿意错过我用舌头舔这烧红的犁头的表演。
克古俄窝把夹着沉重的犁头的铁钳递给我。我接过来,对着犁头吹了一口气。就在我吹气的时候,游客们都屏住了气。他们以为,我这口气是在展示我们彝家毕摩的法力。其实,并不是那样,我只是想吹去犁头从火塘里带出来的灰尘,吹去犁头因为烧红之后产生的那些细微的铁屑。如此而已。然而,几个游客在我吹气的时候,就开始咔嚓咔嚓地拍起照片来了。随后,我念了几句咒语,这几句咒语,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很早就教过我,我也用了许多年。作为毕摩,一代一代地传下来,谁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反正是很早以前就有了。念完咒语,我贴近了在空气里渐渐变得不再通红、但依然滚烫的犁头,用舌头舔了一下,再舔了一下,再舔了一下。我舌头上的口水,在接触到犁头的时候,瞬间变成了白烟,飘起来。几个女游客发出了很夸张的惊叹声。
她们围到我面前,遮住了身后拿着照相机拍摄的男人。男人不得已换了一个角度,再一次把黑乎乎的镜头对准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又贴近犁头,用舌头舔了一下,然后再舔了一下。照相机的咔嚓声又接二连三地传过来。女人叫我伸出舌头,让她看看有没有被烫伤。我伸出舌头,让他们看了看完好如初的舌头。所有的游客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带着新奇的满足,他们最后都走了。
傍晚的时候,又来了一群人。跟上次一样,我又表演了一番。游客们发出了同样的惊叹。这次,一个中年女人听说我是彝家的毕摩,就蹲到我面前,让我给她“算算命”,一个劲儿地问我“财运如何”“爱情如何”“有没有桃花运”。被她逼得没办法,我简单地给她进行了占卜,发觉她是一个经济条件很不错但内心里很不安稳的人。于是对她的问题,没有直说,只是告诉她,在明年的四月份要小心家庭变故。中年女人显然是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转过身走了,在不远处,她对身边的一个同伴悄悄地说:“老骗子。”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些不平静。是的,我活了八十四岁,根本没有骗过谁。寨子里谁家有事,请我去,我都是按照我的占卜,告诉主人家,过去发生了什么,哪里冲撞了邪秽,需要怎么解除。多年来,人们对我的话也都是深信不疑的。
想不到在民俗村,这个中年女人只用了三分钟时间,就断定了我是一个“老骗子”。
乘着这一天最后的夕阳,我看见民俗村西面的山坡上,阳光照着春天里暗绿色的森林,一个岩洞仿佛一只神秘的眼睛,注视着山脚下人声嘲杂的城市。那个眼睛一样的岩洞,让我想起了我的导师阿苏拉则。他是寨子里唯一一个没有把他的毕摩衣钵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了我,他的侄子的毕摩。在夕阳里,我的浅梦还没有到来之前,我把心思开始回忆起我漫长的往事来了。
我的往事,从七十六年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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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年前,也就是我八岁的那一年,一场被我们彝家称作“打冤家”的家族械斗突然间在我们寨子的阿苏家族和马桑坪的沙马家族之间展开。两个家族都是凉山彝家势力非常强大的家族,两边的头人领着各自的曲诺百姓和呷西呷洛娃子数百人,带上火铳、钢刀、箭弩,背上干粮,今天你打过来,杀死一些人,抢走一些粮食和钱财,明天我打过去,又杀死一些人,抢走一些粮食和钱财。唯一不变的,就是流血和死亡。
那一年,“打冤家”让两个寨子都死了一些人,相比之下,我们苦荞坡寨子微微占了上风,头人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召集寨子里的所有人,杀猪宰羊庆功,随后制定下一步攻打马桑坪的计划。
就在庆功宴摆到第七场的时候,寨子里悄悄地发生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刚刚开宴,武士们一个个敞开了肚皮喝酒吃肉。喝到火把刚刚点起来,夜色还没有完全变浓的时候,宴会上的两个武士突然间把刚刚吃进去的酒肉全部都吐了出来。大家以为他们两个喝酒喝多了,并没有在意,只是扶了他们回到各自的家里去休息。两人回到家里,躺在火塘边继续吐,吐着吐着,竟然死了。更奇怪的是,这两兄弟死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的嘴里,竟然爬出来一条暗绿色的蜈蚣。护送两人回去的武士马上跑到头人家,向头人报告情况。他们刚到头人家院子里,把两个武士身上出现的奇怪现象大概说了一遍,马上又有人来报告,另外的三个武士也死在了他们的家里,嘴里也是爬出来一条蜈蚣。
头人马上意识到:他家的武士们被人放蛊了。
众人都知道,在彝家的凉山,或者别的藏家、苗家、傈僳家、纳西家等民族地区,那些年到处都流传着放蛊说法。一些深居简出的女人,专门在家里头或者某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养蛊,蛇、蜈蚣、蝎子、野蚕等动物被当成蛊物养上一段时间,便具备了谋害别人的能力。如果把它们悄悄地施放在水边、屋顶上、庄稼地里,被人碰上,或者吃到肚子里去,蛊物就会通过吃人的内脏、吸人的血、侵蚀人的灵魂等方式,让一个人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死亡。
头人马上把他的兄弟阿苏拉则叫来商量对策。那时候,阿苏拉则还不是我的导师,他是头人的第三个兄弟,在家族里,他既不参与家族的政务,也不管理家务。作为一个毕摩,他似乎更关心他作为一个彝家毕摩的身份,常年累月地研究他家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太阳历书、医药书和浩如烟海的毕摩经书。这次武士们的暴亡,阿苏拉则一眼就看出了这一奇怪现象源自于蛊毒。而如此大面积的武士中毒,说明他们是被人集体施放了蛊毒。根据阿苏拉则的判断,这次暴死的人当中,只有在武士们当中出现,寨子里的人全都没事,这说明他们是在寨子外面中的蛊毒。被头人派出去的武士头领回忆说,他们在去马桑坪的路上,只在一个叫做马鹿沟的地方,在临战前吃了一顿干粮,有些人喝了马鹿沟的山泉水。
阿苏拉则进一步判断,马桑坪的人肯定在马鹿沟的山泉里放了蛊,那几个死去了的武士肯定是喝了被放了蛊毒的水,才突然间暴死的。于是,阿苏拉则便在武士的带领下去马鹿沟解毒。
马鹿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阿鲁克古,当年八岁,我经常一个人去马鹿沟的树林里捕山鸡。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子,在我们寨子跟马桑坪“打冤家”的那段日子里,谁也不会注意我在做什么,去哪里了。马鹿沟作为一个被两座山峰夹挤着的山箐,两边的山坡上都是茂密的云杉树林。偶尔在山坡上出现一场空地,也是长满了野草,开满了鲜花。尤其是向阳的那一面山坡上,经常有一些山鸡,拖着它们鲜艳的长尾巴,在树枝上栖息,在草蓬里做窝,在草丛里觅食。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在森林里转悠,找到山鸡走过的痕迹以后,做好捕捉的机关,便远远地找一个暖和的、长着茂密而深厚的草丛的地方,躺下来,一边望着高高的天空里流云变化万千,一边想象着云朵后面的天神从某一朵云里钻进了山顶后面的森林,在某一棵老松树后面看着我。等待山鸡进入圈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候,我会在草丛里等上大半天,更多的时候,我等了整整一个白天,什么也没有等到。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的好心情,我有足够的童年时光,在草丛里一边等待,一边想着天神们,一边望着对面山上的树林在风里翻动着它们密密麻麻的叶子。每隔一段时间,想累了,我就会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又继续漫无边际地想象。而捕捉到山鸡的时候,我就会很仔细地把它漂亮的羽毛拔下来,清理出内脏用土埋好,然后到山泉水中去漂洗了,再到一个岩洞里,找出我藏在那里的岩盐,小心地涂一些上去。最后,我找来柴火,烤山鸡吃。
我在马鹿沟的森林里呆了整整一个夏天,每一个大人在寨子里找不到我的日子,我都是这样在马鹿沟度过的。
伴随着战争,两个家族的毕摩,也被动员起来,以他们所掌握的法力,开展了彼此之间的另外一条兵不血刃的争斗。这一天正午,阿苏拉则在武士们的带领下来到马鹿沟,我在草丛里躺了一阵,感觉到口渴,就来喝山泉水,当我从泉水里抬起头来,还没有揩去下巴上的泉水,正好看到阿苏拉则他们朝我这边走过来。他们一眼就看见我刚刚喝完水,感觉到他们眼里的我,又是一个中了蛊毒、不久就要死去的孩子。作为阿苏拉则堂兄的侄子,我虽然不是头人家最亲的人,但我毕竟是他的侄子,他惊慌地跑过来,叫我把刚才喝到肚子里去的山泉水吐出来。那时候,我作为一个才八岁大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蛊毒。再说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喝这里的山泉水,如果中了蛊毒,我早就跟那些武士一起死掉了。
在阿苏拉则和武士们面前,我没有吐山泉水的本事,只是顺着他们的意思,简单地吐了少少的口水。当阿苏拉则听说我这几天一直在喝山泉水的时候,看着我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阿苏拉则始终用一种很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阿苏拉则在山泉水里投放了解除蛊毒的草药,念了一通毕摩经,就带着我回到了寨子里。那一天,阿苏拉则望着我头顶上的天菩萨,问了我好多的事情,我回答他的话,到现在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阿苏拉则去了我家,跟我阿妈问了我另外一些事情,包括我出生的时候我家周边出现的一些迹象。比如我肩膀后面直到我三岁半的时候才逐渐消失的经文。比如我对我们彝家文字天生的敏感。从那天晚上开始,阿苏拉则就成了我的导师。他不止一次对头人说,我,阿鲁克古,注定了要成为接替他衣钵的毕摩。
也就是从我八岁的那一年开始,我几乎每天都要到阿苏拉则家里去,坐在他家的火塘边,听他给我读毕摩经书,教我书写彝文,看他在森林里祭祀毕摩祖师。还有一些时间,我跟在阿苏拉则身后,就像是他的影子,到寨子里各家各户去做法事。有时候,寨子外面的人家来请他,我就牵着他的那匹枣红马,身上背着装满了法器的黄牛皮口袋,走在来来往往的山路上。做完法事,主人家往往会送给我们一些苦荞粑粑。我的导师阿苏拉则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我则一路走,一边啃着苦荞粑粑,回忆着他刚刚念过的毕摩经,刚刚用过的法器,刚刚演过的神舞。半路上休息的时候,我给马饮过水,散放在草坪上,便问他一些问题,有时候是毕摩经里深奥难懂的句子,有时候则是他刚才用过的法器的搭配、使用套路。阿苏拉则是个勤恳的人,他每天晚睡早起,在家的时候用尽他全部的学识来教导我,外出的时候有意识地在各村各寨收集各种毕摩经书。在他的家里,有两个大房间,专门用来摆放他的收藏。两个房间,其实也就是他的私人图书馆,只有我才能进去。做完规定的打扫、整理和擦拭以后,我就在他的指点下,一本一本地阅读那些毕摩经书。事实上,在阿苏拉则的私人图书馆里,我读那些书一直读到二十六岁,才真正成为我的导师阿苏拉则的助手,在具体的法事里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现在回想起来,我现在之所以能够成为寨子里受人尊敬的大毕摩,一方面得益于我的导师阿苏拉则的精心调教,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我利用十多年的时间,几乎看完了那座私人图书馆里的所有藏书。
以后的几十年,我一直在我的导师阿苏拉则的指导下学习形形色色的毕摩经书。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年,我四十九岁。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去世以后,我就在寨子里成了最让人们推崇的毕摩。随着我进入了六十岁,他们就叫我阿鲁克古大毕摩。寨子里每一个人病了,我去给他们祛邪;寨子里每出生一个孩子,我给他们取彝家名字;寨子里有人得病去世了,我去给他们念经,超度他们回到我们的祖先居住的远方。那些毕摩经书,从我的导师阿苏拉则传到了我手上,不知道流传了几代了。
5
一个人,如果活的岁数太长,回忆往事就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
但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家的时候,回忆往事却又可以消解一些汉家人所谓的乡愁。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克古俄窝往我面前的桌子上面摆上一杯藏家味道的酥油茶。浓浓的酥油香气飘到我的呼吸里来,这才让我回到了这个陌生的、刚刚住了一个晚上的民俗村里。我端起茶碗,无意识地向里面吹了吹,把茶汁表面上的一层极薄极薄的油皮吹到杯子边缘,浅浅地喝了一口,然后再吹吹,稍大地喝了第二口。茶水顺着我的喉咙滑到我的肚子里。一团热气,沿着我的肚子向着四周弥漫开来,我感觉到力气被热气送到全身。
吃晚饭的时候,克古俄窝端给我的不是荞粑粑,也不是烤洋芋,而是一碗米饭。米饭这东西,我们寨子里现在也经常吃,但是,我还是习惯于吃荞粑粑和洋芋。
吃完饭,我感觉肚子有些胀鼓鼓的,便出了门,出去走走。
克古俄窝跟在我身后,一路东张西望地在民俗村里走着。其实,这民俗村被划分成了许多小块,分别居住着彝、藏、白、傣、傈僳、苗等若干个民族,就连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怒族、独龙族都有,他们穿着自家的民族服装,在表演他们各家的风俗习惯。
刚刚看了三四家,我就发觉有些不对劲。
我感觉到我的脚底特别酸痛。虽然我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但是我每天都在寨子里走来走去,甚至还可以翻过我们寨子背后的那座山,到山背后的森林里去采药。虽然走得慢一点,但是我很少觉得累,更不会有脚底酸痛的感觉。我把这种感觉对克古俄窝说了,他想了想,说:也许我们走惯了山路,到城里来,反而不适应走平路了。
我说:我们能不能早点回寨子里去?
克古俄窝看了我一眼,很吃惊的样子。
这句话刚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听上去也有些吃惊。但是我的脚底越来越酸痛,却让我回到寨子里去的想法,更加坚定了。我盼望着马上就走,让我的脚尽快地落到寨子里那些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去。让包围着寨子里层出不穷的屋檐里冒出来的柴烟味,舒畅地钻进我的鼻孔里,连同那些牛粪味、泥墙味、草根味、柴垛味,组成一缸热气腾腾的水,让我深深地浸泡在里面,成为寨子里的一个老人,即使在白天打盹,在夜晚失眠,我也会把每一天的日子过得很踏实。
然而,据克古俄窝说,我们来到民俗村,好像是跟黄总签定了工作合同。时间期限是三年。三年过了以后,如果我身体还不错,我们“可以再签三年的合同”。合同是克古俄窝代表我们两个人跟黄总签的,我没有看过。再说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大毕摩在世的时候,从来只负责做一个大毕摩应该做的事情,由我替代接收别人送给他的礼物和酬金。阿苏拉则去世以后,我成为寨子里的毕摩,我也延续了导师的做法,让我的儿子克古俄窝处理那些世俗的事务。我从来不过问的。
现在的意思,也就是说,克古俄窝跟黄总签定的三年合同,已经把我们两人以法律的名义,“卖”给了黄总,我们必须得在这里当牛做马地干满三年工作。三年以后,我八十七岁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也许,我活不到那个岁数了。八十七,当它用来记载一个人的生命年轮的时候,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数字啊。
站在民俗村的广场上,一些人围着广场中央的篝火堆在跳舞。火光照着那些外乡人的脸庞和衣服,看上去一个个都是那么幸福。我的心里却是阴沉沉的,在这个我不喜欢的地方,我也是一个外乡人,远远地离开了我的寨子的外乡人。但我不是游客,我知道,那些游客们,几天以后就会回到他们的家里去,跟亲人们一起,吃饭,睡觉,劳动。但是我这个外乡人,却要在这里呆上至少三年,跟一个囚犯没有两样。
回到我们的住处,我感觉到浑身没有力气,我病了,在我到达民俗村的第二天,为了那每个月四千块钱的工作。整个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脏好像转移到了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动着。我的脑袋里好像钻进了一条蚯蚓,从不停息地钻来钻去,很痛。于是我开始忍不住地呻吟。
克古俄窝为我念了一段经文,但是我知道,那是不管用的。没办法,他给黄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了他。黄总派了一辆车,在深夜里,经过一排又一排明晃晃的路灯,穿过城市里高高矮矮的楼房,把我送到了市里的医院。在医院里,我不好意思让医生知道我是一个毕摩,只让克古俄窝报出了我的汉名,说了我的症状。
躺在病床上,看着药水顺着一根细细的塑料管流进我的血管里,惨白的灯光照着克古俄窝油黑的脸,我悄悄地对克古俄窝说:我们还是回寨子里去吧,在寨子里生活习惯了,到这城里,我们水土不服。我甚至还说,再在这里呆下去,说不定把我这一架老骨头丢在这外乡里了。
克古俄窝望了望窗外静悄悄的夜色,再看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知道,他确实也担心我的身体,甚至生命。但是,他同时还想着他跟黄总签定的合同。
我们都知道,我们彝家人,说出去的话,没有改口的可能。
药水快要淌完的时候,黄总赶到病房里,弯下腰,低头过来问我的病情。
我在心里对他说了一些歉疚的话,翻译成汉语说出来,却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句。克古俄窝站在他的身边,同样是满脸的惭愧之情。黄总站在我的面前,焦急地转来转去,最后说了几句让我好好养病的话,他身后的驾驶员提过来一些礼物,摆在我的床头旁边的小铁柜上,什么也没有说,跟在黄总身后,走了。
第二天早上,克古俄窝接到黄总的电话,讲了好长时间。当克古俄窝打完电话,回到我们的房间里,说:黄总打算中止我们三天前刚刚签订的合同,付我们半个月的工资。我们明天就可以回到寨子里去。克古俄窝转达了黄总在电话里对我的身体状态的关心,同时也透露出了我三年内死在他的民俗村里的担心。
我对克古俄窝说:我们刚刚在这里实际才工作了一天,不能收人家半个月的工资。一分钱都不能要,要了我们就更对不起人家黄总了。我们今天就走,反正来的时候也没有带什么家当过来,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就去买回县城的班车票。
回去的时候,我坐在车子里,一路从市里呕吐到县城,再从县城呕吐到寨子里。等我回到家里,躺到自家火塘边的时候,如果没有火塘里温暖的柴火,我几乎要昏死过去了。克古俄窝的妻子端来一碗红糖鸡蛋,我喝下去以后,昏昏沉沉地睡到天黑,才慢慢地恢复过来。当我坐到火塘面前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我的脚不再酸痛了,我的头也变得清醒起来。只有那种因为年老而产生的累,还在。我很庆幸,我安然地回到了寨子里,我又回到了我那些恩师和挚友一样的毕摩经书的身边。
6
回到寨子里以后,我似乎也并没有闲着。
那一天,我正在我的私人图书馆里整理毕摩经书,一辆小轿车带着翻滚的尘烟进了寨子,在曲比达戈家门口那块空地上停下来。不多久,克古俄窝就带来了村长萨古曲惹和另外一个人,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
村长萨古曲惹用彝家话告诉我:这个陌生人叫贾拉都沙,是一个外省的彝家人,在我们市里当官。
我用彝家话向贾拉都沙问好,他却是一脸的茫然。
村长萨古曲惹再用彝家话告诉我:他虽然是彝家人,但是从小在城里长大,根本不会讲彝家话。即使会讲,外省的彝家话也是跟我们不一样的。
这样的情况,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毕竟,我们彝家地方这么大,云南、四川、贵州、重庆、广西都有彝家人,尤其是这些年,连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地方,都有许多彝家人。但是,一个外省的彝家人到我们这个小寨子里来做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村长萨古曲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说,贾拉都沙虽然在城里当官,但是一直对我们彝家的毕摩很尊敬,他想请我在寨子里为他念经祝福,保护他当官顺利,为我们彝家创造更多的福利。
在我们彝家,几乎每一个毕摩都做过这样的事情,哪家的孩子或体弱者,为了让神保佑他,让孩子健康成长,或者让体弱者平安无事,甚至让某个人做事的时候心想事成,就会请一个毕摩来帮助他。当毕摩的,会在自己家里专门为他祈福,在这个过程中,毕摩念经做法事所需要的全部花费都由主人家来承担。
在我家火塘边,我看到了贾拉都沙的驾驶员提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摆在那里。当我们在火塘边坐下来,贾拉都沙一脸笑容,恍恍惚惚地讲了一些他们外省彝家的风俗习惯,也谈到了他们老家那边的毕摩,表达了对我作为一个大毕摩的尊敬。最后,他就讲到了村长萨古曲惹说过的意思,请我在家里为他念经祈福。说着说着,他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摞粉红色的钱来,塞到我手里,说是请我为他念经做法事的花费。
说实话,我活到八十四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我有些吃惊,说:用不了这么多,两三百块钱就可以做一年了。
贾拉都沙把钱推到我怀里,说,大毕摩不能跟常人相比,这些钱如果不够,下次来的时候再添上。做法事的时候用得着置办什么东西,放心采购就是了,不用担心钱的事情。
村长萨古曲惹也在旁边帮他说话,我就把钱转手交给了克古俄窝,问贾拉都沙:到底需要为他念哪些经,做哪些法事。
贾拉都沙很谦虚地说:只要能够保佑他工作上平安顺利就行了。
我记得刚才萨古曲惹村长说过,这个贾拉都沙是在市里当官的外省彝家人。那么,他的工作平安顺利,说白了,也就是让我在神菩萨那里为他祈福,让他升官了。
贾拉都沙在我家火塘边坐了一阵,就在村长萨古曲惹的陪同下,在寨子里转了一圈,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贾拉都沙在村口曲比达戈家门口跟村长萨古曲惹握了手,坐到车子里,一阵烟尘过后,车子又消失在通往山外的山路拐弯处。萨古曲惹回来的时候,满脸的笑容,说,贾拉都沙答应了给寨子里一笔钱,把这条山路重新修一下。
第二天,我在我的私人图书馆里向着那座城市的方向,专门腾出一个空间来,设置了一套为贾拉都沙祈福的法器,开始每天早上为他念一遍毕摩经,做一套法事,然后才去做别的事情。七天以后,村长萨古曲惹来过我家里,看到我在我的私人图书馆里为贾拉都沙祈福,便站在我家院子里,满脸笑意,向远方的贾拉都沙报告我这里的情况。
其实,做这样的事情,对于八十四岁的我来说,是一件很折磨的事。我必须每天都按时起床,洗漱好以后就来为贾拉都沙做法事,生怕哪一天忙别的事情,生怕哪天我病得起不了床,把他的祈福搞忘记了,影响他的工作。但是,既然答应了,我就必须要坚持下来,哪怕累一点,哪怕是我身体状况不好。
就这样,时间过了一个月,贾拉都沙又来到村子里。
这次,他是自己开着车子来的。他一下车就悄悄地来到我的图书馆里,看着我为他专门摆放的那些法器,悄悄地对我说:大毕摩,你的法事果真很灵验,上个星期,我换了一个工作,当副市长去了。说完,他又拿出一摞粉红色的钱,塞到我手里。
我一再推辞,贾拉都沙一边往院子里退出去,一边向我挥手,说着感谢的话,离开了我家。
他走的时候,整个寨子里除了曲比达戈,再也没有谁看见他来过。
再往后,贾拉都沙每隔三个月就悄悄地到寨子里来一趟。他总是先到我的私人图书馆里看看我为他设置在那里的法器。当他看到摆放法器的桌子擦拭得很干净,从山上采来的植物还新鲜,水很清澈,他就很放心地在我家火塘前短暂地坐一会,往我手里塞一些钱,然后又悄悄地走了。
在这期间,村长萨古曲惹却始终跟贾拉都沙保持着联系。
他是在关心着贾拉都沙答应拨钱给寨子里修路的事情。每过几天,萨古曲惹都会来我家里坐坐。有一次,他告诉我,村里修路的报告已经送去给贾拉都沙了。另一次,他又告诉我,贾拉都沙已经在报告上批了字,只等着有关部门给寨子里拨钱了。还有一次,他又兴奋地跑来对我说:修路的钱已经批下来了,先拨到县里,再从县里拨到乡里,最后由乡里统一行动,给寨子里修路。
听到这些话,我为寨子里高兴,也觉得这个贾拉都沙是一个讲信用的好官。
半年过后,村长萨古曲惹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来得勤了。
有一天,我在寨子里遇到他,问起修路的事情。萨古曲惹对我说,贾拉都沙已经不在市里工作了。据说是调到另外的一个市里,当更大一点的官。具体是什么官,他也说不清楚。
我又问到修路的事情,萨古曲惹顿时露出一脸的愁容,说,钱倒是拨出来了,但是到了县里就没有再拨下来。现在连乡里也在催他去县里追那笔钱,而县里却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嘴皮都说破了,也不见钱拨下来。萨古曲惹最后说:如果是贾拉都沙还在市里当官就好了。
以后的日子,贾拉都沙再也没有到寨子里来过。
秋天的时候,我在沉默中把贾拉都沙的法器收了起来,用一块红布包好,在寨子外面的一个森林里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深深地埋了。按照我们毕摩的习惯,这样深埋了以后,魔鬼和厌物们都不会找到它,它的主人也才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我的私人图书馆里,那些毕摩经书恢复了它们原来摆放的样子,散发出陈旧的、古朴的气息来。
返回来的时候,我远远地又看到了曲比达戈在他家门口晒太阳。
7
曲比达戈又在他家门口见到了我。寨子里的阳光,还是那样温暖而明亮地照着他开始萎缩的身体,和他旁边的石头桌子。这一次,我见到了他的孙子阿格尔日,因为学校放假,他正在家里打扫堆满了柴草的庭院。
曲比达戈把他的孙子阿格尔日叫到我面前,把话挑明了,希望我能够收下阿格尔日,让我把他培训成寨子里的一个毕摩。据说,阿格尔日并没有改变乡里让外地人当校长的惯例,还是新调了一位外地老师来当校长,收假以后,新校长就要上任。阿格尔日还是继续当他的语文教师。因此,阿格尔日在我的面前,让我看到了他真的想跟我学习毕摩经书的意思和态度来。
要是在以前,我也会想,在彝家,毕摩往往是只向自己的儿子传授的。阿格尔日不是我的儿子,甚至我们连沾亲带故的关系都扯不上。并且,我的儿子克古俄窝在我的带领下,已经学习得差不多了。如果再过几年,我离开了人世,克古俄窝就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毕摩,自立门户了。而在另一些时候,我又想,我能够当上毕摩,我跟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同样也不是父子关系,阿苏拉则不也是让我跟他学习,并把我培养成了寨子里继他之后最具权威性的毕摩了吗?看着阿格尔日,我就想到了当年跟着阿苏拉则学毕摩经的我。于是,在曲比达戈的撮合下,我也就很愉快地收下了阿格尔日当我的徒弟。
在我答应收下阿格尔日当徒弟的第三天,曲比达戈吩咐阿格尔日请来村长和寨子里一些年长者,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毕恭毕敬地向我行了拜师礼,他就成为我的徒弟,克古俄窝的师弟了。
像我当年跟阿苏拉则学习一样,我的私人图书馆,阿格尔日也可以进去。
他跟我当年学习的情况很不一样。我当年的学习,是空着手,只带着脑袋进去,硬靠着我的记忆,把那些毕摩经书记下来,不分白天黑夜地回忆经书里的文字、图案。而阿格尔日到我的私人图书馆里去的时候,却总是带着一个被他称为电脑的东西,一边看经书,一边在电脑上噼噼叭叭地敲打着。没过几天,他的电脑上就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有时候,他甚至还会带一台照相机进去,把我收藏的毕摩经书里的那些图案照下来。每次看到他这样的行为,我都在心里为他感觉到高兴。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跟我当年就是不一样,他会用先进的现代科学,帮助他学习我们彝家最古老的东西。闲了无事的时候,我也会进去,跟他聊聊天,亲自指点他一些毕摩经书之外,还有我们毕摩在实际的生活里怎么把经书里的东西搬到生活当中去,让那些用文字记录的东西成为寨子里的人们用得着的活物。阿格尔日总是很用心地听着,并且不时地用笔记下我说的那些经书里看不到的话。
这是一个很称职的学生。他跟克古俄窝不一样,克古俄窝是跟我们那个时代一样的学习方法,硬靠着记忆,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板一拍地跟着我学习,一招一式地模仿我的动作。阿格尔日却能够把一本经书跟另一个经书进行联系、比较,希望找出其中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来。每一次找到这样的规律,他都会跟我交流,希望在我的知识和经验里得到印证。
我很喜欢阿格尔日这样的徒弟。活到八十多岁,我甚至会想,当我在不久的将来离开这个人世,最有可能接替我的人,不是克古俄窝,而是阿格尔日。他甚至可能会超过我,成为比我还要受寨子里的人们敬重的大毕摩。这让我在内心里感到高兴。
冬天很快就到来了。彝家寨子里各种需要我的活动渐渐多起来。克古俄窝甚至把我在今后几个月的活动日程都安排满了。他每天都会提醒我,明天是哪家祭祖,后天是哪家订亲。而我,在每一天晚上,都会根据克古俄窝的提醒,为第二天的活动准备好经书、法器等物件。阿格尔日不用去学校上课的周末,我也会带上他,让他跟在克古俄窝身边,熟悉我们每一项活动的内容、程序、仪式、动作。
就这样,我一直忙完了冬天的第一个月。阿格尔日拿了一张汉家的红色请柬,来找我。他说,他利用上课之外的时间写了一篇文章,关于我们寨子里毕摩文化的,请我帮他指点一下。
我接过文章,看着纸面上密密麻麻的汉文,确实是一篇讲述毕摩指路经和我们彝家来历的文章。虽然我也懂一些汉文,但是也有一些字,我不认识。我大概地看了一遍,总体感觉到,那是一篇阿格尔日经常跟我提起的几本毕摩经书之间的规律性的联系和对比。我说:没问题,这样写很好。
阿格尔日这才对我说:县里看上了他这篇文章,想请他去县里参加一个跟彝家毕摩文化有关的会议,在会上“宣读”这篇文章。明天就坐车去县里开会。我虽然一提起坐车就心头发怵,但是听到阿格尔日是去县里跟其它寨子里的毕摩们交流我们彝家的毕摩经,我相信阿格尔日对毕摩经的理解是非常独到的。于是就安排克古俄窝为阿格尔日准备好明天的干粮,并且祝福了他。我就去火塘边喝茶休息去了。
过了两天,阿格尔日回到寨子里,带回来一个红本本,说是县里对他的文章很满意,特意发给他的。我们都为阿格尔日高兴了好一阵。我也破了早就不喝酒的例,跟阿格尔日和克古俄窝在火塘边喝了一小杯酒。那天晚上,我竟然睡得很香,没有失眠。也许是高兴的缘故吧。
在我的私人图书馆里,阿格尔日带着他的电脑和照相机,整天泡在那些毕摩经里面,抄了又抄,写了又写,似乎一刻也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就这样,一个冬天就过去了,索玛花又在寨子外面的山坡上开成了火焰一样的阵势。就这样,一个夏天又过去了,阿格尔日还是躲在我的图书馆里,像一个幽灵,隐藏在黑暗里,只有他那台电脑,一直在不分白天黑夜地发出白色的光。
在我八十五岁的生日的那天一大早,我们一家人,包括阿格尔日,都围在我的身边,为我祝福,庆贺我又过了一个风烛残年里的年分。是的,按照汉家的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找自己去”,我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我的八十四岁,进入了八十五岁,大家都为我感到高兴。
中午的时候,阿格尔日一边打着手机,一边匆匆忙忙地向我走过来。他说,县里电视台的人马上就要来采访我,用他们的摄像机,记录下我过生日的场景。阿格尔日和克古俄窝,我的两个徒弟,要以彝家毕摩的方式,为我,阿鲁克古,一个老毕摩,做一场法事,同时展示我们彝家古老的毕摩文化。
这场活动,主要以克古俄窝为主,阿格尔日指挥着三个县里来的记者,肩膀上扛着摄像机围着我和克古俄窝,在我家院子里进进出出,转来转去。整整忙碌了三个多小时,克古俄窝终于完成了毕摩祈福的整个仪式。这个仪式,他看着我在寨子里做了无数遍,现在他为我祈福,做得跟我一模一样,滴水不漏,这让我很满意。
晚上,阿格尔日拿出一本手稿,双手递过来,说,这是他研究毕摩经写下的一本书,县里的民族文化研究所已经出钱把这本书在省里一家出版社印出来。下个星期,县里就要专门开个会,祝贺这本书的出版。阿格尔日还说,下个星期,请我跟他一起去县里参加那个专门为他而开的会。
我接过那本光滑的、整齐的、用淡黄色的纸印出来的书。翻开第一页,上面印着一行字: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恩师阿鲁克古。
时间很快就到了开会的时间。因为身体的原因,我没有跟阿格尔日去开那个会,他一个人去了,我还是呆在寨子里,跟他的爷爷曲比达戈在他家门口聊天晒太阳。
再后来的日子,阿格尔日不再去寨子里的小学教书了。阿格尔日最后一次回到寨子里,去学校收拾完他的东西,来到我家时,他告诉我,市里的社科院看了他的那本书,觉得阿格尔日是研究我们彝家毕摩文化的专家,就把他调到社科院工作了。
就这样,阿格尔日到城里工作了。
从此,阿格尔日偶尔才回寨子里来一回,穿着崭新的西装,开着小车,先到曲比达戈那里给他送一些从城里买回来的药,再给我带来一些礼物。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些人,手里拿着小本子,用笔在上面很快地记录些什么。有时候,他也会到我的图书馆里去,跟以往一样翻看那些毕摩经,用彝家话跟我们交谈,用很流畅的汉话跟他带来的那些人交流。阿格尔日在忙碌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我家的火塘边,沉默不语。我已经很老了,每天有很多时间用来打盹。
阿格尔日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在火塘边悄悄地对阿格尔日说:你是一个研究毕摩的专家,但不是一个毕摩。
阿格尔日看了看我,没有做声。
阿格尔日转身到院子里,然后就离开了。他走了,带走了我的毕摩经书里的许多内容,但是书还在,一本也没有减少,一本也没有增多。
8
看到阿格尔日的背影离开我家门外,我开始垂下头,打盹。
……我又在我的浅梦里看到了我的导师阿苏拉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常看到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在我的浅梦里对我板着他那鸡皮鹤发的老脸。不管在浅梦外面,我遇到了什么事情,他都会在我的浅梦里对我大加训斥。
这一次,我的导师阿苏拉则训斥了我很长时间,一会儿,他埋怨我跟他学习的时候太笨,一段简单的咒语,怎么教也学不会。一会儿,他又指责我哪天给寨子里某家人做法事,程序都颠倒了,还好意思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表演。一会儿,他又讽刺我贪财,给邻居家驱驱鬼,竟然收了人家二十块钱。更多的时候,他把最难听的话集中在我的私人图书馆里那些毕摩经书上。他说:我那个私人图书馆只是一个摆设,里面的很多毕摩经书,我根本就没有认真看过。寨子里还称我为大毕摩,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接班人,却整天东奔西跑只顾自己,这八十多年吃到肚子里的青稞炒面,简直是喂了狗了。当然,在梦里,他不仅仅骂了这些。只是我记忆越来越差,很多难听的话我都忘记了。
被导师阿苏拉则骂得无地自容的时候,我满脸是汗地醒了过来。当我慢慢地清醒过来的时候,还觉得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接班人,却整天东奔西跑只顾自己,这八十多年吃到肚子里的青稞炒面,简直是喂了狗了!简直是喂了狗了!简直是喂了狗了!
这其实是我一直在问我自己的问题——
我的接班人到底是谁?
克古俄窝?还是阿格尔日?
都不是!
克古俄窝完全照搬我的套路,没有从我那些毕摩经书里学到新的东西。
阿格尔日倒是会利用我那些毕摩经书,但他只关心书本,出不了门,更到不了寨子里去。
县里的民族文化研究所里的那些人?还是市里民俗村的黄总?
狗屁,那些人根本就与毕摩经书没有多少关系。
我的接班人,只能从寨子里的彝家人里挑选。
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人,而我已经快要九十岁了,我随时会在某个晚上僵死在床上,或者在我打盹的时候醒不过来,直接被我的导师阿苏拉则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跟他继续学习毕摩经去了。
想着这些,我又打起盹来了。我还是在浅浅的梦里见到了阿苏拉则。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低垂的头颅,说:现在你着急了吧?我倒要看看你把我们那些毕摩经书交给谁。反正我已经是交给你了,你交给谁,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我正要对他说些什么,他却打断了我,说:你别说了,你是个罪人,我们彝家寨子里的罪人,罪人,罪人,罪……人……
再一次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我的泪水流到了我的下巴上。在泪眼朦胧中,我看到我家院墙外面的山坡,一阵风吹得树林摇摇晃晃的,阳光照得那片黄土的山坡,反射过来的光芒,足以灼痛人的眼睛。这时候,我的心思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那些毕摩经书,它们从我的导师阿苏拉则那里流传到我手上,到了我这里,竟然成了一团不断地打着转的水流,因为我是一道最后的拦河坝,我没有找到接替我、让它们继续流传下去的毕摩,它们,这一脉流水,从它们的源头上来,没有继续奔流下去的方向。
就这样,我一动不动地看到那片树林,随着泪水不断地淌出来,那片树林开始变得弯曲,变得杂乱无章,变得五光十色。它似乎已经成为了我视野里的全部,我不敢低下头来,害怕我的泪水打湿我们彝家的这片土地;我也不敢抬起头来,我害怕看到天空里快要出现的星星和月亮,因为那片正在变得灰暗下去的天空尽头,住满了我们彝家的祖先,包括我的导师阿苏拉则,还住着数也数不清的天神和菩萨。
擦干泪水,我艰难地站起来,戴上我的法冠,挎上我的法器,出了门,向着曲比达戈家在寨子外面的一个亲戚家走去,给那户人家做一场简单的法事。也许,这是我生命里最后一场法事了。走在半路上,我莫名其妙地对着自己的心里说。
9
我对着自己的心里说了许多话,一路上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比达戈的亲戚家。在门口我问了问情况,说是那家的女人的肩膀疼得厉害,我看了看那女人,瘦得很,脸色也不好。我想,她可能是冲撞了恶鬼了。于是,一场仪式就开始了。
在他家火塘面前,男人抱出一坛自家酿造的包谷酒。第一杯,泼洒在他家火塘周围;第二杯酒,敬他们家的菩萨;第三杯酒,他双手端给了我。我接过酒,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摆放在火塘边,然后叫女人到我面前来,坐下。我从我的挎包里拿出一个鸡蛋,一面念祛邪经,一面把鸡蛋在她的周身移动。念完经,我把鸡蛋放进火塘边滚烫的灰烬里,闷熟了,再取出来,剥开鸡蛋壳,便看见鸡蛋里的图案显示,这家人家果真是被鬼弄脏了。
我吩咐男主人,到外面的河里取了几颗干净的鹅卵石回来,在火塘里烧着。等石头烧得开始发红的时候,再端来一盆清水,取一颗出来,用火钳夹着,放进清水里。石头在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蒸汽腾空而起。我端着冒着白汽的水盆,念着另一段祛邪经,从他家的火塘开始,四下里用白汽熏。熏完一间房子,又放了颗烧红的石头进去,再熏另一间。就这样,我用完了火塘里所有的石头,熏了他家所有的房间,并且连院子、畜厩、柴草楼和房前屋后的墙脚都熏完了,弥漫的石头白汽里,这个家里被污染的秽气,开始慢慢地消退。
回到火塘边坐定,我拿来一些稻草,用酒喷洒过以后,扎成了鬼的样子,再用柳树的枝叶做成了衣服,给鬼穿上。然后,主人家端出一盆荞籽来,放在我面前,我再往盆上面放上几根柳枝,念完一段毕摩祛邪经,拿起柳枝,拍拍男主人的双手,随后把柳枝交给他,让他拍拍他儿子的双手,最后由他儿子用柳枝拍拍女主人的双手。就这样,污秽的鬼魂便从他们一家人的身体里出来了。
我们来到屋外,升起了一堆火,我一边念经,一边向着四面八方撒荞籽,一家人都跟着我驱赶房屋周围的鬼魂。他家的小儿子,则拿着我交给他的那块木牌,在房前屋后四处走动,最后,我们把草人和木牌都远远地扔出去,把外面游走的鬼魂也赶得离他家的房子远远的。
男主人抓了一只小猪,我提了一只鸡,围着他家的房子,往左边转九圈,再往右转九圈,用刀把这只鸡拍死。回到院子里,男主人把猪杀死了,我们把小猪和鸡同时丢向门口,它们的头都朝向门口,说明我们的祛邪仪式还一切顺利。
随后,我在鸡的脖子上割了一刀,再在它右边的翅膀下面划了一个口子。鸡血开始淌出来,我用嘴在那个口子上使劲地吹气,每吹一下,那个口子就会发出鸡的叫声,吹了九口气,鸡死了。同时,男主人也在小猪的胸膛里一次性地取出了完整的猪肝和猪胆。这说明,我们的祛邪仪式还是成功的,主人家也预示着有财运即将来临。
这时候,我感觉到很累很累。但是我没有停下来,必须要一鼓作气地坚持下去。我在火塘里把一根柳枝烧成了炭条,继续念着经,在木牌上画出了侵害这家女主人的秽鬼的模样;另一面放上树叶、猪肉、荞面粉,向着外面摆放好,告诉那些鬼魂,该吃的吃饱,该喝的喝足,以后就不要再来侵害人了。
晚饭做好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地念起了毕摩经,请来了天和菩萨,跟我一起驱鬼,鬼魂被我们驱赶到了木牌上面。最后,我向木牌上吹了一口气,再在火塘上面燎了一下,木牌连同那些鬼魂一起扔到门外面去。回到火塘边,男主人已经把鸡头放在我面前,等着我吃饭了。我把鸡头剥开,仔细地看了看,告诉主人家,鸡头上显示,财运和福运都不错。吃完饭,看看火塘里的犁头也烧红了,我便用火钳把它夹出来,用嘴含了清水,往上面喷,犁头上冒出白汽来,我夹着犁头,围绕着女主人转了几圈,给她作驱除了鬼魂之后的清洁。最后,我在嘴里含着艾叶,再含了一口酒,往犁头上喷了喷,然后伸出舌头,在烧红的犁头上舔了几下。我的舌头一点也没有被烫伤。这说明,我还是一个毕摩,合格的毕摩。
快要结束的时候,女主人请我为她家占卜一下今后的家境。我拿出我的签筒,把三十一根竹签很随意地分成了三份,分别代表主人家、我和鬼。最后,数签的结果,是双数,我对女主人说,今后她家将会很顺利。女主人很满意,她突然动了动肩膀,说,好像不再像白天那样疼得厉害了。男主人马上向我敬酒,一再说着感谢的话。
所有的仪式都做完了,天空上满是闪闪烁烁的星星。在门口告别了这家人,我慢慢地往寨子里走回来。
走了一段路,我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累,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
我一直坚持着往寨子走,终于走到曲比达戈家门前的时候,他早已进屋去睡觉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木凳和石桌子。我很想在那把木凳上,靠着石头桌子休息一下。于是就走了过去,扶着曲比达戈家的门框,艰难地坐了下来。
刚刚坐下,我就垂下头,打了一个比起我的一生来说还要漫长的盹。
我的毕摩经书,似乎在不远处我的私人图书馆里,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