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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老榆树

2013-08-15杨涵茗

吐鲁番 2013年3期
关键词:榆钱儿榆钱榆树

杨涵茗

在榆钱飘落的季节,环卫工人们收了几麻袋干榆钱,在楼房前挖出大约五十公分宽的沟渠,然后播撒密密麻麻的榆钱种子。工人师傅说,按照规划,沿着楼房周围种植一道榆树墙。

第一次听说榆树上的榆钱可以种出榆树墙,我有点半信半疑。几个月过去了,榆树苗已经窜出几寸高。几年后,榆树墙围绕楼房有半人多高,在园林工人的修剪下,榆树墙像守纪律的士兵整齐排列成一道道绿色屏障。我问园林师傅,为什么居民区种植那么多的榆树墙?师傅们说,榆树苗成活率高,对环境要求较低,不需要施肥,浇水次数也少,生命力极其旺盛,是最好的防风墙。

我对榆树并不陌生,但从来没有仔细了解榆树的习性。我刚到西部油城时,住在外探区。节假日进一次城需要四五十分钟的时间。从外探区到城里四周是茫茫戈壁滩。其实城里标志性建筑也就是一座影院、一栋商场建筑。那时候,无论是市中心还是外探区,仍然以平房为主,没有什么路标,只知道某某新村。一片片新村组成一座小城市。起初,西部油城与内地没有家庭电话,只好用书信联系。亲友们看了通信地址,以为我们生活工作在农村。

当家乡亲戚以农村人的思维想象我们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知道,这座城市的环境远远不如家乡的农村。我们这个城市,除了平房以外完全是戈壁滩,盐碱地。后来,为了改变城市环境,不知道从哪里移栽了一些不知名的树苗,由于缺水,其它树种都夭折了,唯有不起眼的小榆树活了下来。所以,在我眼里小榆树是最坚强的树。

小榆树第一天在戈壁城市落户,就开始与狂风飞沙走石进行顽强抗争。特别是在幼苗时期,它们柔软的身段,被风一次次刮倒,一次次与地面接吻,然后一次次站立起来。风停了,挥去身上的泥土,又伸直腰板,仰起头颅,继续着它们的成长。

小榆树就这样在风沙弥漫的环境中长大,它们的身躯在风的热浪中被扭曲,一些树干已经无法复原到风前的状况,麻花般身段依然倔强地直立起来,让人觉得有一丝丝的苍凉。我敬佩小榆树的韧性,那时候,戈壁滩的狂风可以把上百吨的井架刮倒,大风过后,那些零散的榆树还站立在那里,榆树是我们这个城市唯一活下来的树。带着伤痕给我们城市带来绿色。所以,在我眼里榆树就是希望之树。可以想象榆树是多么顽强。

我们的城市有了榆树,就有了最初的绿色。一次散步,走了很远的路,突然发现有一片榆树林子。不经意间突然注意到一种现象,那些碗口粗的榆树都朝着东南方向倾斜。起初觉得很有意思,难道榆树也如葵花般朝着太阳方向转吗?我毕竟是有点文化,在想:地球沿着太阳的轨迹运行,落日会在西方消失,榆树怎么就没有向西方扭曲的痕迹?后来回忆多年前那些岁月,榆树林常年经受西北风的洗礼,一年中要经受七、八级狂风的袭击,凌厉的西北风扬起风沙走石,就在狂风掀翻其它树木的时候,榆树依然站在大地与风抗争。我突然明白榆树不是阳光崇拜,而是随风倾斜,它没有被狂风连根卷起,是因为榆树深知顺势而为,紧紧依靠大地的重要性;顺势而为,就是有为,有了这样的信念,榆树的幼苗迅速将根系植入它深爱的土地;在与狂风的搏斗中宁愿弯曲自己也不愿意彻底倒下,这是榆树的韧性所在,榆树坚韧的性格让我对它产生由衷的敬佩。

榆树终于战胜了狂风。后来,我们这个城市的平房随着油田的发展,逐渐消失,我相信那些艰苦的岁月,已经写在榆树的年轮里。随着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城市从远方引来了一汪水,城市街道、花园、社区周围有了各种树木、草坪,城市笼罩在绿色的海洋里。城市树的品种多了,榆树也变得极其普通,但在我眼里,许多观赏树,尽管美观,但很矫情,吃不得半点苦,在同等条件下那些榆树长势更加旺盛。也许是因为榆树不怕苦,成活率高,许多楼区周围种上密密麻麻的榆树墙,定时修剪,榆树就成为一道道绿色防护网。

说到防护网,我觉得榆树不但可以阻挡风,更重要的是榆树的心思可以与人的心思默默的互动,我看到市场上出售的榆树盆景,各式各样,总是按照人们的设计生长,让我看到榆树的适应性,还有园林工人种植榆树墙,竟然有了统一的意志,步调一致地成长。每次看到榆树墙,我总为它们守纪律,团结紧密积极向上的风格赞叹不已。

我喜欢榆树,对榆树的敬意还远不止这些。

小时候在陕北农村看到的榆树其实也不需要去种植,厚厚的黄土层崖畔上就经常生出些榆树来,只要气候湿润,风把干榆钱种在谁家地里,那树就是谁家的。

在我的记忆里,老榆树生长的地方土地普遍比较贫瘠,在风的摧残下,榆树为了保护自己,总有厚厚的一层粗糙的外表,外表不能代表什么,因为榆树粗糙的树皮里包含着深刻的内涵。

少年时,在乡下总能看见一棵需要几个人合抱的粗壮老榆树,树干千疮百孔,疙疙瘩瘩,粗糙的树皮写就了无数的沧桑岁月。老榆树犹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曲曲折折的躯体擎起硕大的树冠,在枝繁叶茂的树冠里,隐藏着枯死的枝桠,尽管苍老,总忘记不了在春天给孩子们献出一树的榆钱儿,夏天为老年人撑起一大片阴凉的地方。

老榆树的刚毅、顽强是一般的树无法比拟的,但再坚强的树总有老去的一天。村东头那棵老榆树,或许是年代久远,树枝的绿色愈来愈少,苍老的树桩,只有昔日干枯枝条不弃不离,忠心地陪伴着它,守护着它,苍老的面容和斑驳的树桩只能记载着一生的沧桑,它老了,在未来的日子已经无力再写下岁月的日志;干枯的枝条上零星的榆钱已经无法引来孩子们的垂涎,干枯的榆钱随风飘去,也不知道飘向何处?尽管这样,人们还是希望它焕发青春,但这一切希望已经成为不可能,这里已经无人问津。

那时候家乡种植玉米和高粱居多,要让这些粗粮做成面条,人们自然想到老榆树,因为老榆树的皮与玉米、高粱搅拌在一起磨出的面筋道有韧劲,吃起来滑滑的,那是一种富裕满足的感觉。所以每家有几棵老榆树那就是拥有一种财富。

家人决定刨去这棵老榆树,老榆树倒下了,人们很快用镰刀将饱经沧桑,粗糙的疙里疙瘩的外衣削去,其实美容后的老榆树露出细腻的内衣,一棵老榆树粗壮的枝干也比碗口粗的树皮多,这是老榆树最后一次奉献。去了粗皮的老榆树第一次光鲜起来,原来粗糙的榆树皮里隐藏着纯洁世界,人们将细腻的树皮一段、一段从树干上剥离下来。孩子们站在那里,看到榆树皮,相信这就是老榆树倒下的理由。在贫瘠的乡村,为了吃到滑滑的面条,一棵老榆树给人们带来生活的喜悦。

不过无论是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当它们起了变化,说不清是新鲜还是怅然。熟悉的面容不见了,记忆的阀门无法关闭,人们开始有些怀旧,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老榆树那苍凉饱经风霜慈祥的模样,就勾起对老榆树的怀念。老榆树守护过我们的村庄。倒下的老榆树,也许就失去了一段村庄古老的村史。

当我再次路过那倒地裸露着躯体的老榆树,它的躯体颜色变成暗灰色。我深知老榆树已经再无力站立起来,再为人们遮阴纳凉。不久,天空阴沉起来,要下雨了,没人去关心倒下的老榆树,他们更多关心哪天阳光明媚,一捆一捆的榆树皮被晒干后,尽快将树皮运回家。

雨停了,人们端着碗,坐在光滑的老榆树树干上,依然聊天,但更多的聊天内容是议论老榆树皮的数量。这一棵老榆树扒下的皮可以磨出多少榆面。榆树皮是做黑面条上好的料,有了这大捆的榆树皮就是财富。

冬天,为了省煤,倒下的老榆树派上了用场,用锯条将树桩一段、一段截开,然后用大斧头劈成小块,变成了柴垛子。

老榆树皮被剪成一些小段与高粱、玉米搅和在一起,随着磨盘的旋转,变成粉状与高粱玉米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磨出滑溜的榆面。

有榆面吃了,那是一个开心的冬天。

榆木块在灶火中熊熊燃烧,凭着它那坚韧、持久的火焰,燃烧了一锅滚烫的水,灰色的榆面条在锅里沸腾着,我怎么仿佛听到坚韧的榆枝与锅里滚烫的榆面哀怨对话:煮榆燃榆枝,榆面釜中泣,本是同一身,烈焰何太急。可就是这一点,端着饭碗的人哪能都知道?这就是自然界的规律,劲道滑溜面条摆上了桌子,都说榆面好吃,这是对老榆树的最终赞美。

老榆树倒了,我会时常想起一棵老榆树的贡献。后来路过老榆树倒下的地方,无缘无故又长出了一棵幼小的榆树。我觉得那棵老榆树并没有死,它的灵魂依然存在,它的生命依然存在于它的根部,只要它的根在,就会有再生的希望。

小榆树长到碗口粗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村庄。几十年过去了,当我再次返回乡村的时候,那棵再生的榆树已经长成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一群孩子有在树下玩着,有爬上树采摘榆钱的,他们笑逐颜开,他们天真烂漫,他们似乎从来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棵老榆树的存在。这里的年轻人多数走向城市,没有人愿意聚集在榆树下争论问题;远处,偶尔几个胡子拉碴的老爷爷向这棵榆树走来,笑哈哈地呼喊孩子们从树上下来,围在爷爷身边,静静地听着老人讲述这里曾经有一棵老榆树的故事。孩子们像听天书般瞪大眼睛,仿佛在听着生命的轮回,故事讲完了,孩子们知道了曾经有一棵老榆树的前生今世,对老榆树充满了敬意。

为了回忆一棵老榆树,我开始关注我们这个城市的榆树,开始关注榆树的生长过程。榆树多了,风被树赶跑了,沙子远离了这片土地,榆树林依然在延伸。榆树喜欢多子多孙,榆树的家族从不抱怨自己生活的土地,无论在高山峡谷,贫瘠的土地上,只要有一滴水、一点土,即便是在狭窄的石缝隙里有一点土壤,都会积极向上绝不抱怨。榆木脑袋不开窍,这是一份坚守,是一种自信,是一种忠诚,敢于坚持自己的理念和信仰,弯而不倒,这需要何等的耐力?榆树没有浪漫的花絮,但有浪漫的春季,薄薄的榆钱儿飘在哪里,那里就有了一片绿色屏障;榆树也会老去即便是倒下,树身和树皮都有用处。一茬老榆树倒下了,只要有飘动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生生不息。

现在我们这个年轻城市有了水桶一般粗的榆树,不过它比起百年老榆树,显得有些年轻,但再过几十年,它将成为我们这个城市最老的树。

春天,我会在一棵粗壮的老榆树下,伫立良久,直至榆钱儿飘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有一种幸福感。我会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老榆树飘落的榆钱儿是在和我说话,我会将飘落在脚下一片榆钱儿捡起来仔细闻闻,那香味儿与家乡那棵老榆树的榆钱儿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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