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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表象的背后——《若有人兮》回眸自审

2013-08-15邵振国

扬子江评论 2013年6期
关键词:淑芬鱼塘园子

邵振国

我常想,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我身后,是我不知道的。冥冥地感觉它也感觉不到它。如同赫拉克利特说的那条河,流去了,就不复了。而在这条流变不居的河背后却有一个“逻各斯”。又如苏轼追问的“雪泥飞鸿”,及“鸿飞”之后,所留与我的空茫。庄子说:“人之生也,固若是芒﹙茫﹚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若有人兮》就在这种空茫中构思了。我采访我的主人公史淑芬的时候,她已是一位七十余岁的女人了,在她的河滩孤岛似的园子里独居着。大家知道并可以想象,贫瘠的西北黄土高原、山区农村,那样一块河滩中的园子,坡头两间低矮简陋的土屋,她美丽的身体早已干涸,像河滩没有水只有滩石那样的干涸,她坐在门前土台上晒太阳。土屋内一张拉杂的土炕,铺盖破旧脏乱,锅台灶旁或堆着半袋面粉、几圪垯洋芋,阳光穿进门窗涂抹在上面飘腾着几缕尘埃……我想这就是那个年轻美貌的史淑芬么,那个大家闺秀,三易其嫁的女人么?她满脸沧桑褶皱仍隐着尚未泯灭的秀色,干涸的骨架像衣裳架样挑着青布褂,充实不了它而逛荡着,却依旧透出性感。我不知道这“性感”的背后是什么,换句话说,是什么使她仍显出那副沧桑性感的表象?这时她的第三个男人,那个赴朝鲜当兵的复转军人已经去世了,前面两个,一个在土改时上吊自杀了,另一个远在60年代就饿死了,而她却一直活着,像一棵树,尚存活在她的体内,存活在她的体内感觉着的“一片无限开阔的无比陌生的大地上,黄土泛着潮气和土腥味”,她的“枝叶尚且茂盛,冠顶飘着柔软的阳光。”

我采访中没得到任何那“背后”的内容,倒枉添了几许释家学说“一树花”的喟叹。史淑芬出身于渭河川大地主家庭,她少女时不会想到她这片花瓣会如此飘零,末了落在这“陌生的”南山洼里。我跟她攀谈中,我不住地记起并沉吟苏轼的那首词《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我采访中沉吟的这些诗,史淑芬少年时都是读过的。我当即就揣度,这个沧桑老态的女人,她对那个名叫“毛蛋”的少女还有多少记忆呢?她十五岁就嫁给了洛门陈家大庄的二少爷,她大大为筹措军火组建民团,就这么嫁了她。当陈老二把那具黑乎乎的躯体悬吊在那间盥洗室的梁上,她尚不满十八岁,那具黑乎乎的尸体在她幼嫩的心头镌刻下怎样的印记呢?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她十八岁那片花瓣将飘向哪里呀,她是否那时就咀嚼过她此去一生的飘零呢……是的,我小说中的人物史淑芬﹙而非采访对象﹚,她嫁给赴朝大兵孙志福时已经28岁了,打那时起她在我的小说中便不可能有她自己的什么作为了,她能够有的只是作为一个人的生存的本能的挣扎,去面对她的“存在”。打从那时起,她既没了“自在、自为”,我真的不能设想,剩与她的还有怎样的面对!是的,她的后半生只剩下她的身体,她的希冀、幻灭、挣扎、奔扑都在她的身体内。所以我在第一章就说“只感觉在她的体内有一片无限开阔的无比陌生的大地”。

是的,我的女主人公跟过多的人有过性行为。跟前夫家的小叔、跟杀猪的狗剩、跟割麦子的雇工。但是我要说,我的主人公是纯洁的,乃至在人的天平上是有分量的,她是站在上帝的丹墀之下的!她曾经想过自杀,把自己吊在屋梁第九根椽子上;她也有过忏悔,在那个大雨瓢泼的晚间奔向孙志福的鱼塘……在分田到户的红榜下面伫立,默默地从她的庄顶头搬下来,搬进孙家老院,在那“陌生的”炕边收拾摆放她的行李铺盖和几件单的棉的衣裳。可是,这不是归宿,这不能叫做归宿,这只能叫它做“一池萍碎”后的“遗踪”!

史淑芬冥泯地思索过她的一生,但是她想不清楚,看不见自己的脚印,那是个怎样的“存在”!是什么东西使她这一生期盼希冀着,苦苦挣扎、贪婪无厌地追寻着。直至孙志福死后丢给她这块园子,她在这园子里苦吟着自己幼小跟大大学的几句诗书,什么“若有人兮山之阿……”她仍看不见、想不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啊,会让她心里痛痛的,乃至骨头里痛痛的。

这个“痛”的根源不能归咎于我的男主人公孙志福,我动笔之初也没有这个意图。我只想写一个性格刚毅坚韧的复转军人,在朝鲜战场上死过两次又活过来的人。更主要是想写一个有这样光辉经历的“农民”。我们知道,农民所有的狭隘、自私和利己性又伴随着他天赋的与之有着同等分量的优长。孙志福之所以能够保持了人性的优长,就在于他没有利用他那“光辉经历”步入官场仕途。而现实中充满我们眼睑的比比皆是的正是这种“农民的利己性”,我的写作从来不敢恭维这种高官达贵,我笔端敢于奉献与读者的从来都是这种“非现实”!

尽管孙志福根蒂里不乏那种意识:妈日的,老子流血流汗就分得这么几亩地子,还能分些别的吗?尽管他曾用那把“五四式”手枪,把史淑芬押进他的地窝棚,但是岁月使他为爱而选择了另一条朴素的路,符合人性的路。在大饥荒年月,这个大食堂的伙管员偷偷地给那个地主小婆送洋芋,但我写他并没有在死亡线上“乘人之危”,相反他的确救了史淑芬和她的一群娃儿的命。荒年后他又赶走了他的结发老婆,为了他心底的那份真爱。然而他却背负着“乘人之危”的内疚,穷其一生,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息。

他穷其一生也未获得真正的爱,他同样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怎样活过来的,睁眼而看不见河滩、他的脚印,看不见他的园子、鱼塘和麦田。他不知道在这园子、鱼塘、麦田流变不居的表象后面还存在着个什么,折磨着他一辈子!他不怕自己付出心血,乃至透支生命。他的党籍、公职、人大代表的身家地位全都抛弃了;在他心爱的女人生娃难产昏死在血炕上的时候,他给县委副书记马玉凤和她的“北京吉普”车下跪了,求其救救他的女人;在那个日怪的猴年,他家的猪变成了野兽,他敢于向那两头血口大张、獠牙横龇的怪兽扑上去搏斗,此时他身上还留着朝鲜战场上的负伤弹片没取出来。但是他这一生啊,正像他在麦田里割麦所遇到的,他的女人正在明黄黄的太阳曝晒的麦田里和那个雇工汉性交!正像他的鱼塘,那片蓝盈盈的水面,他往里面投放饲料,他投一把他的弹片伤处就痛一阵,他往里投入也痛,他往外捞鱼出卖也痛,不知道这个日怪的鱼塘是个什么东西呀!作者我同样也不知道!只知这鱼塘后来被一场山洪冲毁了。只知海德格尔说过的几句话,也许让我更加迷茫:“此在的存在意义不是一个漂浮无据的他物和在它本身之外的东西,而是领悟着自己的此在本身,什么东西使此在的存在成为可能并从而使它的实际生存成为可能。”

是的,我小说中的鱼塘是象征性的东西,它命中注定地要被山洪冲毁,因为我们作为人,不应该不去追问那“鱼塘”背后的东西!还想赘述几句的是,我对我的男女主人公只有同情,没有贬义,对他们任何一方或有些许批判但没有指责。我这里的“批判”仅仅是研究琢磨的意思。因为我深切地同情他们各自的迷茫和寻求,我没有权力在他们如此艰辛曲折的人生步履下指责他们,我只有眼泪洒向他们脚下的路。是的,当我写到孙志福去庙里求签卜卦这一节时我流泪了,几次住笔写不下去,此时那位县委副书记马玉凤已被解职回村,做了一个卜卦测命的“仙儿”。这时我惊讶地发现,我笔下的这些人物,各自走着不同的道路,此时却倒是“殊途同归”了!因为他们的人生中共同缺乏的那个“存在”,是相同的!

2010.12.18.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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