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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现象界叙事与精神梦游——兼论当下中国文学价值理念的缺位

2013-08-15陆克寒

扬子江评论 2013年4期
关键词:镇政府贾平凹小说

陆克寒

双重存在:俗世与灵界

贾平凹把他新近长篇小说《带灯》的故事地点,安设在名唤“樱镇”的地方,它是“秦岭里一个小盆地”,“辖管着几十个村寨,是个大镇”,“曾是秦岭里的三大驿站之一”,旧县志上记载——“接待过皇帝,也寄宿过历代的文人骚客,其中就有王维苏东坡”。但素有“掌故癖”的贾平凹,这一回对乡镇过往历史点到为止而无意铺陈,其叙事聚焦于当下生活,故事背景是——“开发的年代”,“这年代人都发了疯似地要富裕”。小说开篇即有交代:与樱镇一山之隔的华阳坪,小金窑“长成大矿区”,“热闹得很,有十几万人,每日里仍还有劳力和资金往那里潮”,村寨拆迁,老屋推倒,寄生的黑皮虱随风翻山,落户樱镇,与当地白虱子杂交出灰虱种。“世上让我们生虱子,各人都有了痒处”。物态的虱子附着肉体,不停爬搔、咬噬,隐喻着人的内心欲望与骚动,更隐秘的皮虱滋生在人们心间,“虱情”叙述即此获得象征蕴涵,隐含着社会转型期物欲主义在古老乡村的滋长、泛滥,也暗示着古典乡土传统伦理秩序遭此渗透与冲击,走向倾废与崩塌。

小说取名《带灯》。带灯是主人公,樱镇镇干部,原名叫“萤”,只因读到古诗“萤虫生腐草”一句,心里“不舒服”,遂改名“带灯”——萤火虫不就是“夜行自带了一盏小灯”吗?人人感觉“这个名字拗口,不像是人名”;但她本人颇为自得,“从此,别人还叫她萤,小萤,她不应声,必须叫带灯”——你从她改名,即可看出她很有些个性,带着“小资情调”。这样的个人性情自然与乡镇工作环境存在严重抵牾。贾平凹如是形容——

带灯不习惯镇政府的人,镇政府的人也不习惯带灯。而镇政府的工作又像是赶一辆马拉车,已经破旧,车厢又大,什么都往里装,摇摇晃晃,咯咯吱吱,似乎就走不动了,但到底还在往前走,带灯也便被裹在了车帮上。镇街上的“闲人”们,则调用一句中国谚语评说——“一支花插在牛粪堆了”,他们替带灯遗憾:“你咋还在镇政府干呢?”她本人对此唯有自嘲:“牛粪堆上的花鲜艳么!”

将小说人物置放于某种不协调的背景中,造设人物与环境之间的紧张对峙关系,就此既凸现人物个性,又彰显环境特质——这是小说家常用的叙事模态,小说情节因此获得某种叙述张力。贾平凹深谙此道,他刻意强化这一叙述张力,竟“安排”这个“小资女子”从事她最不适合的工作——“根据形势的发展,镇政府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了寻找经济新的增长点和维护社会稳定上”,“镇政府于是成立了社会综合治理办公室”,带灯被任命为“综治办主任”。让一位“小资”女性担任镇政府“综治办主任”,其个人性情与职务工作之间实存的强烈反差与对抗,着实表现出现实的某种荒诞性存在,也构成小说叙事的胶着漩涡。

由此,小说情节主干在两方面展开、行进,小说结构表现为双重、并行线路——

其一是带灯的职务工作与行政行为。作为“综治办”主任,其“主要职责”是——“做好全镇村寨的矛盾纠纷的排查和调处”,“及时掌握重点群众和重点人员”,“处置非正常上访”,“强化应急防范措施”;其“责任目标”是——“认真履行维护社会稳定的政治责任”,“全年不发生进京、赴省、到市的集体访,非正常访和重访事件”,“认真按照规定进行决策事项的社会稳定风险评估,评估率达百分之百”,“加大防范、打击、整治力度,治安、乱点整治合格率达百分之百”,“深入推进社会管理创新,形成党委领导,政府负责,社会协同,公众参与的社会管理新格局”,“深化和巩固平安、和谐、小康的‘三村’、‘三产’成果,进一步推进到机关、企业、校园、医院、景区、工程”。为此,带灯排除、梳理“樱镇需要化解稳控的矛盾纠纷问题”,开立条目,从“药铺山村陈保卫和陈二娃的林坡纠纷”到“北鹞子岭村和屹岬寨的水渠纠纷”,共计三十八项。此外,她还得为领导收购土鸡蛋等农副产品,用于乡镇送礼;而遇有突发事件,她须得为领导担责受罚——最终就是因为樱镇元、薛两族血腥的群殴事件,她受到撤职及行政降二级处分。

其二是带灯的个人生活与内心世界。带灯丈夫原本是镇小学教师,因酷爱绘画辞职去省城寻求发展,小说中他只“出场”一回,匆匆而来又急急而去,夫妻短暂相聚,还是不欢而散。带灯的婚姻名存实亡,个人生活中丈夫“缺位”——这自然是小说家的有意安排,贾平凹在叙事中“放逐”了带灯的丈夫,就此为她的另一番情感体验腾出辽阔的生长空间。带灯的“儿女情”寄托在元天亮身上,他是“樱镇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留在省城,一路升迁,当上了省政府副秘书长(最终当上了省委常委),此人有文才,写散文,出了好些书。元天亮是樱镇的一张“名片”,他的故事在乡民口间流传,成为乡村传奇。带灯只是在一级公路通车典礼上“远远地看过”他一面;此后,她读他的书,有个晚上梦见了他,他“竟然三番五次地就来到梦里”;再后来,她“萌生了要在手机上给元天亮发一条短信的想法”,发出后有了回应,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连篇累牍,感情潮涌——她对他生长出“柏拉图之恋”,在旷日持久的、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无尽怀想中,她的单向思犹如乡间野生植物一般肆意生长,并在贾平凹的叙述中获得超凡脱俗的意义。她记住元天亮返乡的日子,记住他的生日,为他开列处方,借手机短信,她朝他隔空倾诉,情深意长地向他抒发——

我不知道我能否为你做点啥,一手握自信,一手握自卑,两个手拍打着想念你。

我的心突然觉得我是进了你庙里的尼姑。有这个想法我很高兴和安然,同时也释然自己把自己从庸俗中解脱出来终于到达永恒的路口。

你是我在城里的神,我是你在山里的庙。

在贾平凹的叙事中,带灯的职务工作与其心灵活动,表现出两重性特征:她一方面厌倦、甚或厌恶自己的职务工作,“我厌烦世事厌烦工作,实际上厌烦了自己”,“我想我的生活怎么过才能有意义,才能快乐,想来想去还是无可奈何”;另一方面,她快意于自己对元天亮的单相思,迷醉地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其实也不想自拔。带灯对自身存在的两重性状态显然具有清醒的自觉意识,她自我分析:“我的工作是我生存的需要,而情爱是我生命的本意”——“工作”与“情爱”、“生存的需要”与“生命的本意”,在贾平凹的叙事中,构成带灯现实生活中意义背反的双重存在。她身处俗世,心向灵界。

价值缺位:现象叙事与精神贫弱

作为成果丰硕的当代作家,贾平凹对自身创作已然具备相当的理性自觉,他在《带灯》“后记”中自陈:“我这一生可能大部分作品都是要给农村写”,自认:“或许这是我的命,土命”,“这一本《带灯》仍是关于中国农村的,更是当下农村发生着的事”,“我通过写《带灯》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农村,尤其深入了乡镇政府,知道着那里的生存状态和生存者的精神状态。”他不无自嘲地称:“不能女娲补天,也得杞人忧天”,以此表述自己的创作心志——无补天之力却存忧天之心。

就小说叙事的社会内容而言,《带灯》确实反映了当代中国乡村社会转型的历史情态。樱镇人当初在老村长元老海率领下,曾协力抗阻开隧道通高速路,后来却禁不住“发展”的诱惑,引进大工厂、大项目,开办挖沙厂。经济杠杆以利益刺激的蛮力,搅翻了古老乡村的宁静与优雅,引发“乡土中国”的一场内在裂变,传统伦理秩序急剧崩溃,道德规约顷刻失效,法制秩序未能应时构建,法治社会遥无踪影——这是“后伦理”时期、“前法制”时代,乡村社会于此坠入历史的“混沌纪“(或曰“混乱期”)。个中情形,正如一位小说人物所言:“过去村寨里还有着庙哩,有祠堂哩,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哩,人和人一有了纠纷,不出村寨就化了,现在讲究法制,但又不全是法制,谁都可以说话了,但谁说话都又自以为是,所以放个屁都想刮一阵风……”庙宇毁了,祠堂拆啦,传统信仰体系荡然无存,元老海时代的樱镇犹有道德自律的古旧遗风,元老海之后不再有德高望重的老者,乡土治理遂全盘交付国家基层政权。

《带灯》以樱镇镇政府为社会叙述的主体单元,贾平凹的笔触直指当代中国社会组织的基层要津,其小说叙事准对当代中国社会治理、尤其是乡村治理的“神经元”。乡镇政府作为国家政权的基层组织,是国家行政治理的根基与前沿,直接面对普泛的乡民社会。“以前镇政府的主要工作是催粮催款和刮宫流产”,后来农业税取消,计划生育也要“人性化”,镇政府工作重点转移为“发展”(经济增长)和“维稳”——“发展”与“维稳”之间的现实关联与内在冲突,构成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的突出问题。

即此而言,小说《带灯》的叙事着实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敏感度与敏锐性。贾平凹的樱镇叙事呈现出当代中国乡镇政府的实景:它一方面不得不穷于应付上级的种种检查与评比、任务与指令,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疲于应对乡村种种问题与突发事件,诸如“土地问题、山林问题、救济物质分配问题”等等,自然,最严重而峻急的是——“上访事件”,再一方面,镇政府人员本身“整天忙的就是补窟窿,窟窿却越补越多,稍有空闲,不是喝酒便下棋”,基层组织的腐败由此表现得触目惊心。贾平凹以“综治办主任”(带灯)为主人公,“综治办是黑暗问题的集中营”(带灯语),因此带灯的职务行为事实上构成小说蕴涵丰富的“上访”叙事——这委实是大胆的现实揭示,它直面当下敏感的社会事象,且由此揭见层叠累复的社会矛盾。

但就小说叙事的思想蕴涵而论,《带灯》则表现出某种精神贫弱的征象。贾平凹呈示出当代中国乡村的社会问题及社会矛盾,其叙事的现实描画声色活灵,颇具工笔写实功夫,但缺乏坚实、有力的主体思想渗透。其叙述表现出精神取值的两难:他既对镇政府人员的素质与作为颇有微词与非议,又对他们的现实处境多有同情;他既涉及乡村社会“体制的问题、道德的问题、法制的问题、信仰的问题、政治生态的问题和环境生态问题”等诸多现实矛盾,其叙事逼真而灵动地展现出乡村社会现状,但对现实问题则缺乏主体精神的凝神观照与判断。

由此,《带灯》的叙事态度表现出主观情绪浓郁而主体理念弱化的征象,作家对乡村窘境表述出无奈感叹,对当代中国乡村治理表达出深切忧虑,但主体价值理念的缺位,使得其叙述实际止于乡村表象与世相,而缺乏对现象的价值判断。我们并非要求作者在小说中提供解决当下乡村问题与乡村矛盾的“灵丹妙药”,但我们有理由要求其叙事具有内在的价值立场。作家对现实问题或许心有迷茫,但其精神世界应有明确的价值理念——它是作家经由对世界与生命的体验,凝练而成的主体意识。

从《秦腔》悲忧“乡土中国”解体,唱一曲伤怀挽歌;到《高兴》铺陈“农民工”苦酸故事,又勉力声张虚拟的“快乐主义”;再至《古炉》摹写“文革”迷狂,却迷醉于传统伦理的道德说教——“伤心人”贾平凹要么强撑精神打捞一根快乐“稻草”,要么扭头回顾,从古典伦理搜捡思想资源,其现实叙事缺乏主体精神的沉思与探究,缺乏对现实社会与生命存在的价值把握与观照,其文本因此缺乏坚实的思想蕴涵,其叙述浮泛于现实表象。我称之为——“现象界叙事”。

精神梦游:心理应急与诗意烘托

在我看来,价值理念的缺位正是当下中国文学的一大病症,贾平凹的创作也表现出这种征象;并且,正是作家主体价值理念的缺位,导致“现象界叙事”在当下中国文学具有相当的普泛性。“伤心人”贾平凹的文学叙事染带着这一征象,而自称“讲故事的人”的莫言,其“叙事流”泥沙俱下,只不见创作主体的精神搏动,其创作也没能达及对“现象界叙事”的精神超越。“伤心人”沉溺于他的伤心事,“讲故事的人”被他的故事裹挟着,作为当代中国的一流作家,贾平凹与莫言的文学叙事均泥滞于现象世界,缺乏对世界与生命本质存在的主体探寻。一种普遍存在的事实是:当下中国文学尽管层出不穷地生产汗牛充栋的叙事文本,却没能为当下中国社会提供新的认知立场与思想资源,其文本生产的亢奋与繁荣,终究无法掩饰精神生产的疲软与委顿。

探究当下中国文学“现象界叙事”的成因,此间要素有三:其一,就历史因由论,1949年以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段,当代作家受制于政治意识形态严格而严厉的“规训与惩罚”,主体精神长期被宰制形成精神暗疾,并且传代遗存。其二,就体制环境论,迄今为止,当代中国文学国家体制的客观存在,依旧内在地规制着作家精神世界的自由探寻。其三,就主体状况论,作家在当代生活中社会担当的弱化颓势,导致其文学创作缺失应有的文化功能与精神命意。

《带灯》在摹写樱镇现实生活的同时,另行豁开主人公的私人空间——那是由带灯对风景的审美体验及对元天亮的“柏拉图之恋”交融营构而成的诗意境界,贾平凹对之着意铺陈、烘托。怀抱“小资情调”的带灯,被作家赋予诗人气质,在灰暗的职务工作之余,或者干脆抛开行政事务,她醉心于——“逛山”,即看风景。“她看见过无数的小路在牵着群峦,乱云随着落日把众壑冶得一片通红”,“有梅树大如数间屋,苍皮藓隆,繁花如簇”,“风怀其中,色彩摇曳”……诸如此类的风景描写,或则铺张渲染,或则画龙点睛,牵拉开小说优雅的审美境地。而带灯发给元天亮的一封封手机“短信”,既表现出对传统“书信体小说”的文体吸纳,也于现实描写中豁开人物内心独白的心理表现天地,弥散出浓郁的抒情氛围。贾平凹将“短信”几乎均匀地布设在故事行进中,樱镇现实故事与带灯内心世界双面展开,形成小说叙述的突出表征。

或许,在贾平凹的叙述逻辑中,带灯的风景审美及其“柏拉图之恋”,是她的“小资情调”的派生物,是她灰暗的职务工作重压下的情感反拨。为此,他特意安排带灯丈夫远走省城,将其“放逐”出小说叙事,却让另一位远在省城的人物——元天亮,在她的心灵世界里矗立而起,灿若神明。但带灯对元天亮的情感疯长,显然缺乏坚实的现实逻辑,她的单相思表现出虚无缥缈的质地。小说“下部”取名“幽灵”,带灯患上“夜游症”,夜夜梦游;贾平凹叙事将之归因于——她受元、薛两族群殴事件牵累而遭撤职、降级,领导是“丢车保帅”,她则“代人受过”。但纵观小说中带灯的行事与心思,“梦游”委实是其精神一以贯之的恒常特质,她的“逛山”看风景、“短信”抒衷肠,无不具有梦游属性,是她灰暗现实生活中一次次“阵发性”的精神梦游。她痴迷地沉溺于自身的精神梦游,“夜游症”的最终发作,实在是其精神活动的合理结果与逻辑归宿。

而最值关注的是:贾平凹与他的主人公一起沉醉于精神梦游。他既快意表现带灯的风景审美,又肆意渲染其单向恋情,而对她精神梦游的心理特质,则缺乏应有的叙事警觉——或者说,其叙事缺乏对主人公精神特性的理性审视。面对灰暗现实,人物的精神梦幻或许是一种心理应急反应,是应对,也是回避;但作家既不应回避现实矛盾,也不应沉溺于人物精神世界,他的文学书写应该抱持更高的价值理念,其文学叙述应该表现出价值判断。即此而言,《带灯》实在是一部精神梦游之作,梦游的不惟有其主人公,还有其创作者——作家本人。

【注释】

①②贾平凹:《带灯·后记》,《带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4页、第3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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