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的艺术之境——贾平凹长篇小说《带灯》读札
2013-08-15吴俊
吴 俊
吴 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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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的出版再次让人感觉到贾平凹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存在的一种巨大影响力。贾平凹提供的不仅是一种文学的数量指标,而主要是其中的质量和重量——他的小说在表现中国乡村、城镇的整体风貌的广度和深度方面,堪称中国当代的风俗史和全景画,《带灯》则凸显了社会史和政治史的特点,至少在故事层面上。他的小说在社会学和文学的意义上,堪称百科全书式的乡土文学——又并不局限于乡土文学的范畴。如果要在经典文学系谱中做个类比,他的小说类似中国的“人间戏剧”,说贾平凹是巴尔扎克式的一位中国作家,不知是否会被视为溢美或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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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带灯》,贾平凹的小说集中描写农村乡镇人物的命运,并在其中折射中国社会变迁中的人性表现——他在现实关怀、社会关怀中体现出历史关怀、人道关怀。貌似追踪社会走向的客观叙事中,蕴含着无可回避的当下性焦虑和问题思考。社会、政治、文化特别是人性和精神演变的内涵,可令贾平凹的作品堪当“诗史”的荣誉——我们可以读出中国农村社会的变迁史,作家的情感心灵史,“文革”结束迄今一个时代的文学史,与时俱变的社会人情史,还有风貌独特的乡土地方史。因此,贾平凹也是一位必须受到全方位探讨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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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看贾平凹的小说,不失为一种宏大叙事的结构体系。但他的宏大体系同时建立在超出同时代作家的小说技术水平上。以《带灯》而言,有着贾式特征标记的亦真亦幻的叙事艺术发展到了极致——写实性叙事的整体风格逻辑中,嵌入了幻想性、幻象式的叙事情节和线索,并且主要是在主人公身上获得了实现,但同时并不突兀地影响整体叙事的真实性和逻辑性的推进。这就是小说中带灯给从未正面出场的元天亮发的几十条手机短信。这个短信构成的叙事空间成为小说中的精神乌托邦,我从叙事艺术上说,这一叙事空间实为贾平凹写实艺术中融入的幻觉空间——亦真亦幻、真幻不辨,正是中国传统小说艺术的最擅长手法。这赋予了《带灯》自由叙事文体的特色,增加了小说阅读中的灵动性体验。在此意义上,《带灯》再次验证了作为文体作家的贾平凹的杰出性。
亦真亦幻遭遇的挑战和考验是分寸尺度的把握,往往体现在细微处。真的、写实的部分好办,难在幻觉处——幻处不可有落实痕迹。元天亮政治身份的落实或许是这部小说叙事中的一点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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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人是多数写实小说的重点,当然也是难点。写人有几难,一是个性人物难写。经典写实小说往往能留下令人过目难忘的个性人物形象。可以说能否创造个性人物形象就是衡量写实小说成就的一个主要标准。如果缺少了个性人物形象的成功创造,或许也就是小说艺术的衰败征兆。二是写群像更难,尤其是写出群像中的个性人物形象更是难上加难。可以说,绝大多数小说家是写不好群像的,至少不能证明能够成功写出群像人物的作品;而在群像中自然写出个别人物的特征,更是极为少见。少数有过群像人物塑造的小说,往往又会落入另一种窠臼,即人物的标签化——当代小说常见的就是按照阶级观念将小说人物定型为政治人物;这种政治人物虽有阶级特征,却没有人物个性。
《带灯》有个性人物,有群像,有群像中的个性人物。这也是中国传统经典小说的写人脉传,可以追溯到《水浒》、《金瓶梅》、《红楼梦》等的写人传统。《红楼梦》中的小姐、丫鬟是照着阶级性写的还是写出了一种个人性?《带灯》中的人物群像又能作什么分类呢?当代能像《带灯》这样写的小说家还真没几个。贾平凹的非凡文学功力于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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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贾平凹也是当代文人书画行内的一位突出人物,尤精书法,据说作品价码已非一般人能够问津。如此,他的书画修行技艺渗透到文学作品中也就不难想象了。中国传统艺术包括诗词,特重意境的营造;而意境营造的一个主要手法便是虚实相间的使用。虚实关系也可用主客观来比拟。以实写虚几近客观形态,好像用工笔来见出写意的境界;以虚写实则似主观想象,于写意中透露工笔功夫。这种中国画的美学精神落实在贾平凹的文学作品中,也就成就了他的写实小说中的空灵性、抒情性和飘逸性。如《带灯》这般以“生活流”般叙事的长篇小说,细节几乎就是一切,却不显沉冗,反而耐读,道理即在虚实相间互补而成的参差效果和多样性体验之中。虚实的处理,不仅是技巧,不仅是结构,也不仅是一种美学观,根本上应该是一种世界观的体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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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应该是深谙所谓“距离的美学”效果的。从多部长篇小说来看,他的描写手法已经炉火纯青。他的叙事态度又是冷静至极。冷静的叙事与客观的描写,两者熔为一炉,形成为一种文学表达的距离感。但是,这种距离的存在并非是为了达到价值判断中立甚至退出的目的;恰恰相反,距离的存在正是作家拣出情感和文字中的杂质的需要。《带灯》之于当下的尖锐性几乎是无与伦比的,同时又保持了文学精神的洒脱风度。这就是距离的艺术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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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中国村镇生活的文学高手,几乎都是天才的戏剧家。远追鲁迅,稍近可看赵树理。不过贾平凹的表现手法又是另见一功。他并不刻意提炼戏剧冲突高潮,而是在日常叙事中写出深刻独特的戏剧性,尤其是人间的悲剧性。贾氏小说的悲剧性又主要是命运悲剧和历史悲剧,这应当是与他对社会历史的关注直接相关。他的这种写悲剧的特点在《带灯》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悲凉、悲悯的情愫浸透在了《带灯》的所有描写中、叙事中、人物命运中。一部《带灯》,也就是一场人间的大悲痛。这种作品的作者在作品中投入的也必是自身所感的切肤彻骨的大悲痛。而《带灯》结尾处萤火虫环绕带灯的奇异景象,实则便是包容了人间大悲痛的悲悯情怀的象征。小说在此收束,或也体现了作家的某种寄托或坚信?
文末按:今年5月、6月,在西安、常熟分别参加了两次有关贾平凹新版长篇小说《带灯》的文学讨论会,同时也伴随了一个相对持久的小说阅读和思考过程。可惜时间并不从容,很难长篇整理成文;只能用这种简明的札记方式将阅读感想记录下来,勉强成文,或也可供朋友间交流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