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顾彬
2013-08-14刘再复
刘再复
一、给“欧洲愤青”一个必要的回应
读了《明报月刊》第八期顾彬先生的发言稿,十分愤怒。我本来对顾是“井水不犯河水”,就如2010年许子东先生把我和顾彬一起请到岭南大学中文系时,和他一起吃饭、开会,我只和他“和平共处”,但不赠书,也不走访,那时我就知道他因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而心理极不平衡(他推荐的人没能得此奖),便退避三舍,让他三分。一起吃饭时,只是沉默,避免争论。今天我之所以对顾彬要“顾一顾”,乃是因为他此次得寸进尺,在香港太横行,一副让人难以忍受的殖民者姿态与腔调,甚至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比在大陆所摆的“洋教师爷”架势更咄咄逼人,完全越过做人治学的道德底线。倘若我再沉默,不仅有负于高行健、莫言这两位天才作家的贡献,也有损中国当代文学最低限度的尊严。
我出国已二十四年。出国后我守持《道德经》所示的“不争之德”,对于强加给我的一切歪曲、侮辱、诬蔑、诽谤、中伤,包括诸报刊以及海外民主激进派的攻击,我都退避三舍,不予理睬,严守价值中立与容忍态度。所以沉默,仅仅是为了心灵的平静,以保持读书研究的沉浸状态。但是,今天我决定打破二十四年的沉默,给德国人顾彬一个必要的回应。
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我因工作关系开始与德国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者有所联系,那时我和许觉民(文学所前任所长)联系的是马汉茂教授,并不知道有“顾彬”。马汉茂教授朴实、谦虚、厚道,身为社科院副院长(管外事)的钱钟书先生让我和他“合作”(特为此事写信给我)。后来马汉茂教授不幸英年早逝,我为此非常悲伤,特写了“马汉茂和他的中国情结”一文(发表于《明报》),向他表示最后的敬意。此时马汉茂的名字仍在我心中闪光。而知道“顾彬”这个名字,则是前几年偶尔在网上看到消息,说有个名叫顾彬的德国人,很像“愤青”(有人干脆称他为“欧洲愤青”),在中国当代文坛里混迹了几年,作了一个粗鄙的、绝对本质化的判断,说“中国当代文学是一堆垃圾”。因为这“垃圾论”,我才知道“顾彬”。所以一见到“顾彬”,就想到“垃圾”。读过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人(不是研究者),只要不存“傲慢与偏见”,当然都会明白,这个耸人听闻的“垃圾论”乃是践踏中国当代文学的欺人太甚的独断论。我虽明白,但不屑一顾,因为我知道这是一种“故作惊人之语以哗众取宠”的生存策略,其目的是想制造“一论等于一万论”之效,从而实现在东方大国“暴得大名”之功。面对“垃圾论”的空前侮辱,尚未麻木不仁的中国人有所不平,是很自然的。但在《明报月刊》第八期上,从事当代文学批评的许子东先生却为“垃圾论”辩护,说“大陆媒体只记得顾彬的垃圾论,那真是一叶障目”。“只记得”,说得好轻巧!难道“垃圾”的侮辱可以忘却可以不在乎吗?我还要提问:既然顾彬已把“垃圾”这一最脏最臭的东西倒在中国作家的头上,那么中国人为什么不可以呻吟一下,申辩一下,抗议一下?!被侮辱了,还替侮辱者“张目”,还怪同胞们“障目”,这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咄咄怪事。子东兄辩护的理由是他还写过一本《二十世纪中国当代文学史》,此书我读过,唯一的“特色”是对高行健信口雌黄了好几页,其余的全是重复他人的老生常谈。写文学史是1949年后中国流行的学术捷径。实际上是一种权力书写,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历史版本。聪明的顾彬也拼凑个可在大陆通行的版本。可惜与中国学人所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如陈思和、洪子诚等所著的文学史)相比,水平相去十万八千里。
读了顾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才更明白他为什么要推出骇人听闻的“垃圾论”:因为只凭一部只有复制性而没有艺术感觉的文学史书,很难在偌大的中国引起“轰动”,唯一的办法是制造哗众取宠的惊人之论,即写一书不如骂一通,编一“史”不如踩一脚。我要问:有这么一本唱老调子而没有什么学术价值的“文学史”就可以信口雌黄侮辱中国当代文学与高行健吗?
二、践踏两种学术的基本品格
我到过德国两次,第一次是1992年应马汉茂教授之请,到鲁尔大学作讲演;另一次是2011年到纽伦堡爱尔兰根大学参加高行健国际学术研讨会。第二次会议,使我深为感动的是欧洲经济如此困难,德国虽好一些,但还是拨款举办这样规模的会议(除了德国学者外,还邀请十几个国家的二十七位学者),真不简单。会下进餐时听到与会者多次缅怀马汉茂教授,却没有人提到“顾彬”二字,可以肯定,顾彬在德国远不如在中国出名,可见他的“垃圾论”还是在中国奏效了。谁能起哄,谁就能在中国的浅薄文化圈里得逞,顾彬真不愧是“中国通”。
对于德国的学者,无论是马汉茂教授还是爱尔兰根大学的朗宓榭教授,我都非常敬重。在美国,我对西方学者也非常尊重,并悄悄向他们学习。总结二十四年的所见所学,我觉得西方的真学者(不是伪学者)有两个最基本的学术品格:一是尊重事实,不妄言妄说;二是只进入问题,不作问题之外的人身攻击和琐事炒作。关于第一点,中国本来也不差,曾国藩的治家八本,就有“立身以不妄言为本”,但近数十年来,此“本”却被上上下下的国人大打折扣。没想到顾彬也丧失此“本”,进而践踏这两项基本的学术品格,通篇讲话都是妄说妄评妄言妄语(下文我再举例说明),更谈不上进入学术问题。谈论高行健与莫言,本可以引发许多学术问题。就说莫言吧,我说莫言的作品呈现了“酒神精神”,但中国到底有没有这种精神,就大可讨论。莫言获奖前,李泽厚先生在《论语今读》中,就认为中国没有“酒神精神”,而他的学生刘东博士则说“有”,而且早在殷商时代就有。另外,李欧梵说当今欧美小说缺少“现实幅度”与“想象视野”,而莫言恰恰具备这两项,我还补充说,莫言是现实幅度、想象视野和审美形式的“三通”。但有朋友提出质疑,认为如此界说欧美小说有些不公平。还有,莫言所接受的影响主要是来自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还是来自本土蒲松龄的“狐幻现实主义”?这也可以讨论。至于高行健,可以进入的问题就更多。例如,“以人称代替人物”的小说写法,在世界小说史上是否有过先例?其戏剧所创造的非人物的人物形象(如“生死界”、“对话与反诘”中的形象)是生命存在、心理存在还是哲学存在?高行健笔下“你、我、他”内在主体三坐标与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有何区别?《山海经传》中的“原始人荒诞”与二十世纪西方戏剧中的“现代人荒诞”有何异同?《周末四重奏》中的两对主人公经历的是最苍白的生活瞬间,文学在书写没有诗意的瞬间时如何呈现审美的诗意?如果顾彬先生能进入问题或带给我们一点问题气息,那我绝对会洗耳恭听。可是,恰恰相反,顾彬的通篇发言却功夫在诗外,滔滔不绝的是他和高行健如何交往、交恶,是“金钱收入”、“版权费”、如何“没拿一分钱”等等,热衷的全在人事琐事,而非文学。对于这种连“一分钱”也耿耿于怀的小聪明,我历来没有敬意。相比之下,高行健与莫言均比他“傻”得多,“浑沌”得多。高、莫两人只醉心于文学,全然不懂“收入”算计,对人际交往很不开窍,难怪要得罪顾彬这种精细人、精明人。
三、搬用低级的“妇姑勃 ”斗法
大陆曾有一个时期,学术文章与学术书籍也往往不进入问题。即使学术会议,也看不到“进入问题——分析问题——回答问题”的过程,倒是充满问题之外的“政治是否正确”、“立场是否符合主义”以及人格抹黑和人身雌黄等等,这种令人厌恶的现象不知在新世纪中是否还有遗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顾彬所以还能在大陆与香港文坛横行无阻,说明人们感兴趣的还是诗外功夫、学术问题外的“妇姑勃 ”。
四、以妄言代替事实的精神变态
顾彬除了不知进入学术问题而热衷于“妇姑勃 ”的低级斗法之外,还有另一个致命绝症,就是不尊重事实,以妄言代替分析,以泄愤代替论证(和曾国藩所说的“以不妄言为本”正相反)。
顾彬在发言中,讲了许多“事”,但都不“实”。就我亲身经历的相关之事而言,就明白顾彬全是信口开河,肆意歪曲甚至造谣诽谤,说话极不负责任。现举四个例子。
(一)断言高行健不是“流亡作家”,说高行健离开中国是“基于对艺术事业与金钱收入的考量”。“金钱收入的考量”本是顾彬的生命密码,他居然移植强加给高行健,十分可笑。高行健是个典型的流亡作家,他的人生经历过多次流亡(大约有五次之多,其流亡史可写成一本很有趣的书),这本是众所周知的铁铸事实。未出国时,他就经历了一次著名的从首都到边陲的大逃亡。1983年,有人点名批判高行健,说“《车站》是建国以来最恶毒的一个戏,比‘海瑞罢官’还海瑞,应当把这个人放到青海这些地方去。”幸而,得知这一信息的剧作家苏叔阳,连夜告知高行健。在此政治压力下,高行健只好仓皇逃出北京,到千里之外的长江流域流亡,北至大雪山,南至云贵高原的深山老林。也因为有此次流亡,才产生了被马悦然教授称赞不已并译成瑞典文的《灵山》。高行健早就说:“一个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人,总在流亡”(《没有主义》第154页,香港天地图书公司)。所以他总是高举流亡的旗帜。1989年之后,他开始了更久远的流亡。至今国内仍罕见他的消息,连我的《高行健论》也无法出版,与顾彬横行无阻的宾客待遇完全不同。这些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可是,德国人顾彬却闭着眼睛硬说高行健不是流亡作家,这种不顾基本事实的无聊歪曲与挑衅,不仅毫无根据,也毫无意义。我在这里加以驳斥,实在是浪费口舌。
(二)顾彬说德国《法兰克福报》批评《八月雪》的演出是一堆木偶戏。这也是瞎说。2005年马赛演出《八月雪》时,我正在附近的普罗旺斯大学参加高行健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因此就近去看戏。这是台湾戏剧精英和法国马赛歌剧院的联合演出。我亲眼看到法国观众一再起立,热烈鼓掌欢呼,演员谢幕达八次之多。那天晚上,我真为慧能、为高行健、为中国艺术而激动不已,彻夜不眠,并写下了一段文字。当时巴黎正在举办“中国文化年”,排斥高行健,所以此剧未能在巴黎上演。因为有此经历,所以我不相信遥远的德国《法兰克福报》会特意攻击马赛的《八月雪》演出,于是,便打电话问高行健。行健说,这就叫做“天方夜谭”。
(三)我知道高行健在德国有许多译者朋友和激赏他的学者,如鲁迪格·哥奈,他是德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是真学者、真思想者。他已出版过二十多部德国文学的论著。还有贝诺德·赖劳师德,她是德国著名的路德维克美术馆馆长和艺术评论家。他们俩人都写过高度评价高行健的文章。在爱尔兰根大学的高行健讨论会上,我又结识了深受中国学人尊敬的朗宓榭教授等真才实学的德国汉学家。高行健在德国出版了许多德文译本,完全不必借助顾彬的翻译。顾彬编造出因不翻译而交恶的离奇故事,完全是为了抬高自己打击别人,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吹嘘、自我叫卖的猎取功名的生存小技巧。
(四)顾彬说“葛浩文创造了国外的莫言,创造了中国的当代世界文学”,这更是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胡说八道。关于葛浩文教授热爱莫言、翻译《酒国》、《丰乳肥臀》的功勋,我在回答伦敦《金融时报》记者的谈话中已作了高度评价,此处不再赘述。我在科罗拉多大学亲眼看到葛浩文的辛苦耕耘,包括为了照顾读者的承受力,删除某些长篇中的个别章节。但顾彬却把“删除个别章节”蓄意夸张为葛浩文为莫言“概括文意、剪裁、整合、再书写”。请注意,顾彬在这里挖空心思使用了四个大概念(概括、剪裁、整合、再书写),每个概念所指涉的内涵全是捏造,与事实全然不符。这种“蓄意捏造”的机谋,一是借此把莫言的创造之功一概抹煞;二是借葛浩文之名而抬高自己、兜售自己、膨胀自己。顾彬因为作了点“翻译”,便把“翻译”的功能无限夸大。表面上在说葛浩文,实际上每一句话都在夸自己。这种“贪天之功为己有”的编造与胡夸真是令人目瞪口呆。顾彬还把葛浩文夸大为“第二个作者”,这种夸张的背后是机心,是权术,是挑拨离间。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弯弯绕的是什么。我批评过当代文人的“精神浮肿病”,没想到,今天又见到这样一个典型的病例。李锐曾写过一篇散文,说诗人顾城可作为一种病例分析,那是“小顾”。我今天则发现“大顾”,觉得顾彬也可作为精神浮肿病的典型案例解剖一番。如此狂妄,如此自吹自擂,如此大胆而巧妙地膨胀事实,歪曲事实,捏造事实,这种现象实属稀罕,很值得研究。
我曾把文学评论者分为若干类,第一类靠脑子生活,第二类靠心灵生活,第三类靠鼻子生存,第四类靠牙齿生活。靠鼻子嗅,能赢得名声,靠牙齿咬人也可以赢得名声,这便构成批评界的荒诞。二十世纪西方的荒诞小说家与戏剧家,他们用“荒诞”一词来描述世界,实在太精彩。今天我们张开眼睛看看文坛学界,难道不处处可以看到荒诞戏剧吗?
五、值得研究的“精神浮肿病”案例
我说顾彬可以作为“精神浮肿病”的典型案例进行解剖研究,绝非戏言。因为顾彬现象包括四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一)德国出现过让中国人深深敬佩的大哲学家如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叔本华等,此外,德国学者的严谨诚实态度也给中国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德国人顾彬,为什么反而离诚实离严谨这么远,离学术这么远,好像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学术规范”。更为奇怪的是,他怎么会这么善于讲大话,怎么会这样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胡言乱语,比当下的“中国愤青”还甚(中国愤青只是幼稚,顾彬则狂而阴,阴而痞。),这种“精神浮肿病”是怎么发生的?他属于德国当代文化的特例还是常例?他的胡夸胡说是受中国污染还是他在污染中国?(二)高行健的作品在中国的传播受限(戏剧也被禁演),而顾彬侮辱高行健和当代文学的言论却在中国畅通无阻(据说一年被大陆邀请了七次),这是不是因为中国也普遍发生精神浮肿病和黑白颠倒而对此症熟视无睹?甚至听了他的胡夸与诽谤还会产生共鸣与快感。(三)无论是德国学术界还是中国学术界,都反对人身攻击,但还是常常可以看到攻击现象。而像顾彬这种对基本事实肆意歪曲甚至无中生有,却极为罕见。中国在文化大革命中倒是失去诚实,到处可见假话、谎话、大话和洋八股、土八股,不知现在是不是仍然如此。在中国的语境中,顾彬如此好讲大话、假话,是否与文化大革命有些关联?即是否与“红卫兵”作风和造反派恶习相似,这也值得研究。(四)德国最伟大的作家歌德关于人格的定义曾积极地影响中国的学人。他的人格定义不同于中国的先贤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等),强调的是:高尚人格一定要尊重有学问、有才华、有贡献的人。如果让我们引申一下,便是懂得尊重贤者智者即人格高尚,不知尊重贤者智者即人格卑劣。在当下的中国,高行健、莫言就是最值得尊重的作家。高行健被剥夺了前半生,但后半生却不屈不挠,竟然在小说、戏剧、绘画、理论、诗文诸多方面取得惊人成就,其作品被译成四十多种文字,各种语言的译本已达三百多种。其水墨画在十几个国家作过七十多次展览。其思想又是如此清醒、透彻,正是他,提供了当代世界最清醒的文学观。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对这种贡献卓著的文学艺术家,不知敬重反而处处污辱、诬蔑、毁谤、攻击、中伤,这不是人格卑下是什么呢?还有莫言,这么一个从贫瘠的黄土地站立起来的穷孩子,最后自己长成参天大树,写出十一部长篇小说,还有三十多部中篇,八十多篇短篇,其艺术感觉,其“想象”才华,其良心意蕴,其批判力度,都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骄傲。而顾彬在会上却说他是“媚俗”,是“葛浩文所制造”,在会下又多次对着媒体侮辱、戏弄莫言。更让人难以容忍的是,顾彬竟在此次讲演中用下流的语言对高、莫二人作出如此妄断:“我们应当注意到高行健和莫言的小说中,都有一个秘密的主人公,那就是女人的胸部”。顾彬对高、莫的作品,看来是大部分都没有读,所以才会杜撰出主人公是“女人的胸部”。女人的胸部,恐怕正是顾彬“犀利”的关键词,也是他本人眼睛的聚焦点。这我们不管,但他用这种色迷迷脏兮兮的语言抹黑高、莫,如此不尊重这两位举世公认的大作家,则是人格污浊的铁证。歌德真伟大,一语就击中“人格”的要点。此明镜一确立,顾彬的人格病态就一目了然了。
今天我打破二十四年的“不争”,不得不言,乃是因为顾彬太嚣张,他如此践踏中国的文学赤子与当代文学的整体成就,竟无人吭声,不仅听之任之,而且吹之捧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既然打破沉默,我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尊严,为了高、莫这两位杰出的人类之子,我准备付出一些时间与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