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涵:用20余年圆同乡老兵“回家”梦
2013-08-13鲁齐
文/鲁齐
20多年时间里,他先后护送百余名同乡老兵的骨灰回大陆安葬,让他们终圆“回家”梦。20多年的坚持,让他成为“感动中国”2012年十大人物。“海峡浅浅,明月弯弯。一封家书,一张船票,一生的相会。相煎倍觉离乱苦,近乡更知故乡甜。少小离家,如今你回来了。双手颤抖,你捧着的不是老兵的遗骨,一坛又一坛,却是满满的乡愁。”这是属于他的颁奖词。他,就是高秉涵。
逃亡台湾 母恩难忘
高秉涵出生于山东菏泽。1948年,13岁的高秉涵被迫离开母亲宋书玉,从山东菏泽逃到了江南。他历尽艰难,用了6个月时间,穿越6个省份,走了2000多公里路,最后挤上了由福建厦门开往金门的轮船,漂泊到了台湾。
初到台湾,对于一个年仅13岁的举目无亲的孩子来说,生存无比艰辛。“当时到处都是难民,谁帮得了谁呢?没有住的地方就露宿在火车站;没有吃的,我就去垃圾场找。最大的敌人就是狗,有时候就连狗都不理的东西都要吃,就这样持续了两个多月。”
后来,高秉涵考上了当地夜校的初中部。经过6年半工半读的艰苦岁月,他如愿考取了台湾国防管理学院法律系,毕业后又考取了法官。10年法官生涯后,他辞掉工作,建立起自己的工作室,后来成为台湾著名的律师。虽然功成名就,但高秉涵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故乡,思念自己的母亲。他经常在夜里梦见自己变成了海鸟,飞过大海回了家。
1979年,高秉涵去国外开会,有大陆代表与会,他写了家信,想请他们转交却又不敢。“当时要求我们六不:不接触,不交流,不拍照……而且一起出去的人要互相监视。”后来,这封信是他委托同学,经由英国、美国才寄到了山东菏泽的小高庄——他出生的村庄,收信人是他的母亲宋书玉。他在信中写道:“娘,这么几十年,我还有这个毅力,还要活着,就是为了最后能够活着见你一面。娘,你要等我活着回来。”
1980年5月12日,高秉涵收到了来自故乡的第一封家书。展信之后,他悲泣不已,原来母亲已于一年前去世。回信的是他的弟弟:“除夕晚上这一餐,母亲几乎没吃过饭,都是泪流满面。母亲在餐桌上放一个碗一双筷子,念叨着:‘春生(高秉涵的小名),不管你活着没活着,过年了,你就陪妈妈再吃一餐吧。’”
高秉涵说,母亲去世后,人们在她枕头底下发现了两件东西,分别是他幼年时的小照片和他曾穿过的小棉袄。当年给自己做这件小棉袄时母亲哼唱过的旋律,高秉涵记得很清楚:“冷风兮兮,冷雨凄凄,流浪的人儿需寒衣。”有人问他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他有些心痛地回答道:“我需要寒衣,我需要妈妈,寒衣就是代表妈妈是不是?冷雨、冷风代表大时代洪流冲击,我需要温暖,需要妈妈。”这位快八十岁的老人,说“妈妈”二字时,用的是娃娃才有的声调。
郑重承诺 躬身践行
母亲在世的时候,未能床前尽孝,让高秉涵抱憾终身。他决定以另外一种方式尽孝,来弥补心中的愧疚。他说,我现在做的事情,肯定是母亲希望我做的。
1995年,菏泽旅台同乡会成立。它既是一个联谊乡情、关怀照顾乡亲的民间社团,也是一个爱国家、爱民族、反“台独”、促统一的群体,高秉涵是它的创始人和现任会长。
当年逃亡到台湾的菏泽老乡大多没有文化,在台湾的生活很艰辛,许多人直到终老都是孑然一身。高秉涵是知名律师,经济条件好,又有一副热心肠,老乡们有事就向他求助;高秉涵则有求必应,把自己的办公室变成了菏泽老乡活动的场所、团聚的“家”。
眼看着人近黄昏而归乡无期,很多同乡老兵就把“回家”的希望寄托在了高秉涵身上。他们嘱咐他:“老弟啊,我是没有希望回去了,你还年轻、有机会,如果我死了,你有朝一日能回家,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就这样,一个、两个……高秉涵肩负了很多深情的嘱托。
1987年,《台湾地区民众赴大陆探亲办法》正式实施,禁锢两岸近40年的铁幕就此被打破一角,可惜的是,许多老兵直到人生谢幕也没能赶上这一天。为了自己的郑重承诺,从那以后,高秉涵频繁往返于两岸之间,先后把上百名老兵的骨灰从台湾送回老家安葬。骨灰罐是大理石做的,一个七八斤重,而他的体重仅有四十四公斤。他一次带两个,放在拉杆箱里,坐飞机运回大陆。
“我每次都是亲手捧着他们的骨灰盒,这样才安心,有时候在路上,会在心里默默和他们说话。”高秉涵说。其中很多老兵,已经没有任何亲人。遇到这样的情况,高秉涵就找到老兵所在村子的大槐树或者玉米田,一边撒着骨灰,一边跟他们说话:“我把你带回家啦,落了土,你安心吧。”
近乡情怯 悲喜交集
“老家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出生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有人总盼着归乡,有人常急着离乡。归乡是去寻找自己的老家,离乡是为子女创造另一个故乡。我的故乡不是河北省房山县的周口店,也不是山西省洪洞县的老鸹窝。我在异乡漂泊中另起了新家园,而漂泊前的家,就是我的故乡。所以,我的故乡在山东菏泽。”这是高秉涵写在自己《天涯感悟》一书的开篇语。
很多个夜晚,当乡愁无限蔓延时,高秉涵的心头便会被泪水浸湿。很自然的,在“感动中国”2012年十大人物颁奖典礼上,他说出了那句流传一时的话:“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回到菏泽之前,高秉涵曾通过另外一种方式接近故土。上世纪80年代初,一位已经移民阿根廷的菏泽老乡回乡探亲,途经台湾时带了一些家乡的泥土和小吃。三公斤的土,分给一百多个菏泽老乡,一家只有一调羹。高秉涵把一半土锁到了保险箱里,另一半分七次冲水喝下。“水是从我嘴里面进去了,但是水一刹那之间又从我眼里出来了。掉的泪何止七壶呀。元朝有一个作曲家,说是断肠人在天涯。只有真正流浪在外,无归期的人才会断肠。”而当时分得的3个耿饼和1个烧饼,直到放得发霉了高秉涵也没舍得吃。因为看着它们,他仿佛就能闻到故土的气息。
1991年5月,高秉涵初次回到故乡。在村口,他一个人呆了半个小时,不敢走进去。“我怕,怕进去。那种心情,用文字没办法形容,近乡情更怯,老祖宗真是伟大,那真是形容到家了。”村口一个老人问他,先生你找谁呀。他一看,说话的人竟是他童年的玩伴。他问“粪叉子”还在吗?过了一会儿,有人拄着拐棍一点一顿地来了,喊他“春生哥”。他搂住已经鬓发皆白的童年玩伴,嘴里说着“粪叉子,我不嫌你臭”,笑泪交加。家里的房子都不在了,亲人也都已经离开了。他看到老榆树犹在,就拉了一把榆钱,塞进嘴里嚼几下,感叹唯一没变的,只剩口中这一点新鲜的苦涩滋味了。
每在夜深人静时,高秉涵总感叹人生坎坷,不堪回首。但他同时表示,如果有人问他:难道一生都没有得意的事吗?他将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曾背着上百坛老兵的骨灰回到他们的老家,这是我在人生旅途上最得意的事,也让我的人生有机会发一点光,照亮那些需要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