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四季
2013-08-07石淑芳
●石淑芳
一个人的四季
●石淑芳
我攀援的好身手为我的种苹果打下了很好的伏笔,疏花套袋,摘苹果,哪一样活儿都是丈夫望尘莫及,他惊叹我金鸡独立地站在果实累累的枝头,随风摇摆。
掌里的春天
上苍轻轻地翻转一下手掌,雪花打着一触即融的调皮旋转,在村庄上空渐化为黏湿的春雨。我从地堰上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旧竹篮,腰背挺直,深呼吸,我闻见春的气息——原初婴孩那样的稚嫩香甜。我的春天就要从我的掌心,从我的竹篮开始。不寒的山风蹑脚过来,轻轻把我山花一样吹开。低头捡着地软,经年累月生活在这儿,我知道哪块斜坡上有白蒿,谁家荒地生小蒜,哪片谷底长着蕨菜,顺着节令顺着自己的指尖,采摘上天赐予人间最鲜润的野菜。
不用查看日历,凭着本能跟着季节的节拍,接过母亲传下来的提篮,把一个个采摘的日子装下。只是我的采摘,从母亲手里传过来的时候,已经更改主题——母亲为生计,我为情趣。有文友央我帮他把山间植物的节令记下,以备写作之用。我哈哈大笑——的确,对于山间植物的枯荣,我比他这个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有着实践大于理论的识见。初春洒在枯草上的地软捡过,就要去挖伸出嫩红尖尖的小蒜。二月小蒜,香死老汉。路边的小车上常有路人下来挖小蒜,山里人进城,城里人上山。过去都是农人挖野菜,现在农人进城了,孤寂的山乡偶尔走来尝鲜的城里人。不止一次从别人的文字间读到,年轻时对村庄选择逃离,年长时选择回归。人类的感情世界在很多事物上,具有外在和内在的相似和必然性。我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已经爬上了一个小山包,从这儿望下去,小村凌乱而荒凉。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小卖部的老人抱怨生意太冷清。采青的人更少了,大山坳里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在一起。“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着哥哥。”随口喊出悠扬的信天游,恰到好处地供我在上坡时,自由舒展地吐纳山乡清冽纯净的空气。
一棵柿树枝桠苍劲,它已经很老了,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会儿站到现在。树比人年轻,它很轻巧地跨越几代人。柿树底下是一个大斜坡,长着众多的药材:苍术,黄芩,血参和柴胡。对于它们的习性用途,我再熟悉不过,我几乎从年少挖到现在,只要村里来了收药材的,山坡上就爬满了人。山风吹动我红色的纱巾,吹裂了我的嘴唇,我和女孩们说笑着,聊起了打麦场上露天电影里面优雅的女主人公,争论不休。粗糙的小手从泥土中扯出了一根根鲜润的药材,脆笑吵闹和民间小调把个山坡翻腾得沸沸扬扬。
可是仿佛一夜间,村里人随着春运的人流奔赴北京上海广州或者深圳。山野成了鸟儿的阵地,一块玉米地里,站满了觅食的喜鹊,四五丈高的杨树梢是它们排练歌声的舞台。喳喳的叫声本来是传递喜气,可是沉寂的小村没什么可以歌唱的理由,几个在城里住到弥留之际的老人,回到家里的土炕上,等待着生命的终止符,所以村子最近几天回旋着猫头鹰的嚎叫。以前以为这不过是迷信的说法,现在亲历动物叫声的预言,相信这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交谈和感应,动物异于我们人类的敏锐功能。
拐过一道山梁,下了一个斜坡,是一片苹果园。村里有苹果的人家已经很少了,只有山道边这一片果园,主人看得命根子一般。他有一个弱智的儿子,愚钝的儿媳和上学的孙女,一家人靠种苹果生活。他的果园地势高,通风排涝,何况他用加倍的勤勉来抵抗病虫害的入侵。我走近他果园的时候,他正在给果树修剪枝条,小心地用刀片剔除树身的病灶。我一眼看见树下一片片破土而出的嫩红小蒜,这样鲜嫩的野小蒜是做汤和摊煎饼的好佐料。他一边和我唠着家常,一边拿手中的铁锨给我铲出好多。
今年春季的气温偏低时间长,对面还没有粉红的山桃花和黄灿灿的连翘花扮靓山坡,也没有一个采药的人影。我的乡邻们纷纷去城市的丛林觅食,白净许多的肤色和内敛的微笑,定是掩藏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阅历和沧桑。而山村,是永不背叛地守候着,无论你见还是不见,它就在那里,不离不弃;你念或者不念,熟悉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从山道上跑下来的时候,我健步如飞。山乡女人的春天,从手掌心开始,年年岁岁。
一个人的河岸
我的村庄因穿村而过的山溪,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们,比如慕名迁入的外来户和山区支教的老师。傍水而居的普通村落,有一个无比吉祥的名字,柔情的水,是她头上最高贵的王冕。
夏日,我如吐着舌头寻找清凉的蛇,将自己的腿脚埋在河水里。高挽裤腿蹚来蹚去,是我最寻常的消遣,从少年到中年。村庄户口册上的人口一直在添加,可实际居住人口却在减少。考学,打工,定居城市,年轻人抛弃村庄义无反顾负债累累地冲向现代文明。老人妇女儿童是最后城堡的守候者,守候村庄孤寂的鸟鸣。村子很静,静得我听见自己化身高尔基笔下的海燕,期盼一场暴风雨的洗礼。我在暴雨中的亢奋无人能解,每一颗细胞恰似不远处山头冒出的防雹弹。暴雨唤起我孤单枯燥里的麻木,还免费洗刷了窗镜外积攒许久的尘埃,在前面的山坳挂了一道奇险的瀑布,最酣畅的是带来地动山摇的山洪。山洪激昂的歌声不可阻挡地削平村人心头的寂寞,顺势衔走上游山坳两根木头搭成的小桥,席卷了老鼠的家园,击昏了小鱼和螃蟹。打翻草丛从各个山头汇聚蜿蜒而来的河水,携带断头的泡桐小鸡的尸体和半熟的西瓜怒吼着大江东去,河岸散站着几个打着雨伞展览河流丰富物产的人。暴涨的河水轻易地搬走一块碍事的山石,清扫了河岸的垃圾,奋力把一棵陈年老槐连根拔起。河水的每一个波纹里都藏着无形的刀剑,它一路披荆斩棘,一改温柔的手臂生出威猛的力量。人们以敬畏的目光注视着河水的一往无前,并且坚信:河水愿意带走什么就可以带走什么。
河水也会留下什么——拓展疆域后的河床上满是亮丽的石块。一块小小的陶片,沉淀陶身的土锈诉说着它历史的久远,陶身的花纹镌刻那个时代的文明,它泅水而来,安卧在我的手心。它是古人的一只手,携带祖先的温度跨越时空和我相握,虽说我只是一愚钝农妇,然上苍之恩宠不胜惊喜,不无雀跃。
赤脚走过沙滩,是我在影视剧里无数次体会到的浪漫。也许我终生也没有机会去海边,可是我可以赤脚穿过小河。弯腰的柳树倒伏的水草和改了河道的水流,是小河新梳的妆容。一夜之间河水烂漫随意地把河床的版图收拾得面目皆非:这边一片细沙没有杂质,那边一片淤泥是广袤的沼泽,中间给洗澡的孩子挖了一个天然的澡池。运沙的三轮车奔突不停,车主疙瘩叔的瘦脸上喜气洋洋,像得了天大的便宜。暑假的孩子满河滩跑,每个人手里都有不一样的捡拾,河滩是他们开门的阿里巴巴大宝藏。我赤脚在淤泥滩上拓下自己的脚模,略略干硬的河泥在足底的踩踏下,如和熟的面团一样渗出水润和劲道来,黄泥按摩脚底的舒服,只怕是只有我这等癫狂的人才可以享受。炎热的盛夏正午,伴着不远处洗澡孩子的嬉闹声和树丛阵阵蝉鸣,河滩淤泥是我大大的画布,率性的双足在上面划拉下简约的花草,配上一行不知写给谁的I love you。
劳烦我牵挂的是回流逃生的小鱼,这些仓皇的奔逃者选择一条水小的河沟栖息。我一般都养着这些小可爱,喂虫喂馍,可这些家伙不领情,不断地寻找机会逃脱我的水盆。大大的水盆里我放了细沙和水草,仿造小鱼的家,可还是阻止不了一条小鱼对自由的极端渴求,竟然冒险一跃,摔在水泥地上啪啪有声,我及时发现把它救起。我揣测生活中大多数的仿造和模拟,不过是一厢情愿式的臆想,根本不可能解决心灵本真的飞跃。
一天早上我发现水盆走失了一只螃蟹,隔了几天,在我彻底忘了它时,小家伙出现在我的床前地上,其时我正美梦笑醒。它灰头土脸羞怯地抖搂着爪子,我让它端坐笤帚小心地把它捧近水盆,那一刻,我端详着它离水的憔悴和怏怏的可怜,决定放生。水盆里的小鱼没有自由已经损失不少,我没有权利踩着它们不断漂移起来的尸体,泛滥自己自娱自私的爱。当我的小鱼小虾小螃蟹们迫不及待地扑棱进河水,长翅膀似地在河水里飞,我生出离别的惋惜和放手的欣慰,感谢这些天它们生趣盎然的陪伴。
暴雨带来的山洪,送给我的礼物太多。站在我一个人的河岸,我企盼单调无波的心灵下起暴风骤雨,暴涨的河水中会冲走什么,也会留下什么。
一个人的秋天
地堰上的野蔷薇果红了,摘一把穿起来戴在脖子上,头上别着野花,田埂上显摆的女孩,是童年的我。母亲说生我时漫山遍野开满了黄灿灿的野菊花,铺天盖地的药香弥漫着小村庄。秋天云淡风爽,花艳果靓,当我一年又一年坐守在斑斓的秋色中,我很庆幸自己选择在秋天来临,并有我香薰的村庄热情的守候。我不想表达我对秋天的感觉,喜欢已经不言而喻,所以更愿意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我展示在秋天面前的脸孔是奔放的,热烈而直白。山坡上的树叶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有些凋零,这是风霜的痕迹,也更真实。如同一个很欢欣的人,她偶尔悄悄的眼泪。
树梢有个鸟儿捉软的柿子吗?别愁,看我的,哪怕这颗柿树长在悬崖,我也能身轻如燕地攀上去。我火红的衬衣在树梢飘摇,母亲老远就吆喝:我的馋嘴乖乖,你要我的命呀?快下来吧。母亲的骂在我童年并无多少震慑力,她无数次地扬言要捶我,却没有正经八百地实践过一回。
母亲是知道的,我的腿脚有多么利索,从东山到西山。
榛子李子酸葡萄五味子,它们在秋天以多么饱满的激情充实过我的嘴巴。滑爽的秋风掠动我的长发,温暖的秋阳抚照着我被酸汁甜液喂饱的肚皮,崖畔上,我周身被阳光触摸的亢奋,嘴里随便飞出篡改了歌词的歌曲儿。野酸枣没谁敢吃,摘不着手要被扎,可是我想摘多少就摘多少,我刚才还在山顶,一溜烟又出现在坡底。我攀援的好身手为我的种苹果打下了很好的伏笔,疏花套袋,摘苹果,哪一样活儿都是丈夫望尘莫及,他惊叹我金鸡独立地站在果实累累的枝头,随风摇摆。一个苹果只要在我手心掉个,立马分出等级,苹果树下一筐一筐泛着红润光泽的苹果,全部接受过我轻快地检阅。它们整装待发,越过崇山峻岭,飞到山外无数个客厅的水果盘里,这也让我愉悦,不是吗?我的劳动顿时有了歌唱的理由。
现在我不爬山也不攀树了,可是山间还是我最愿去的地方,身姿多了几分岁月滑过时留下的持重,母亲催我干活,丈夫外出打工,留给我要干的活确实太多了,不仅苹果要摘,玉米要掰,还有快熟炸的豆子没拽,母亲看着我沉静的笑容说,你这孩子,早先的好腿脚哪里去了呢?我说,明天又是一个好日头呢。母亲不知道,这其中固然有岁月赋予的内容,更重要的是现在农人渐渐少了,山野上的果实更丰厚了,我无须太过奔忙。玉米地里,我帮一只羽翼不太丰满的小鸟寻找走散的妈妈;和觅食的野兔碰面,我急慌慌地追它到地堰;摘苹果累了,我把自己倒挂在苹果枝上,仰看晴空半闭眼睛,晃晃悠悠做开了秋梦。母亲以充满担忧的口吻说,你啥时长大呀?我冲着我的唠叨妈妈笑,我的笑适合开在旷野,一层又一层,追逐着迷雾和流云。
我的开心没有伪装,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很快乐呢?这些道理不是我从书上读来的,而是我在笑的时候就知道的。有的人说他很喜欢山村生活,以前我觉得矫情,现在我认为是真实的,没谁在文字里对着自己的心说谎吧,喜欢山乡,喜欢山乡物产丰富的秋天。何况我本来就在这儿,本来就爱这儿的一切。
时雪彼时雪
曾经写过一首诗,《爱是一种病》。这样的诗不愿示人,在生活节奏如此之快的今天,连偶尔翻晒的机会也没有。可是不期然的心灵瞬间,一个雪花飘飘的静夜,关于诗的种种细微情节不由自主泛上来。
我会写汉字不久就会写诗,在今天看来,最初的诗歌没能逃过类似口号的厄运。可是无知者无畏,盲目者自大,其时贺年卡盛行,即使腰包干瘪,也要偷鸡蛋卖钱打肿脸充胖子,买了一沓贺年卡分发给同学。不屑那些现成的泛滥的祝词,亲力亲为给每个人都写上别具一格的祝福,显摆一下咬文嚼字的本事。不敢回首当年的字体和句子有多么蹩脚,踩着浅一脚深一脚的积雪,一家家小卖部去寻找,能够接近内心意愿的卡片。
有一个小卖部的橱窗上挂着一张日历画,一个娇媚的女孩,侧目蹙眉,下面几行俊丽的文字:此情无计可消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是那张该死勾魂的画,竟然要两块钱。我木木地站了一下午,小卖部的主人表情明显地烦我,我在他鄙夷的眼神中不停地咀嚼和反刍这些字句的情和境。
我当时可能是病着的,但自己并不觉察,我花费半宿熬夜点灯地写了一封长信,以贺年卡为由头夹杂着对生活的自以为是寄了出去。可想而知我没有收到任何回音,我病着时对方很清醒。清醒的人给我狠狠一击,我需要感谢他的清醒,我把这种清醒看做藐视,在以后的生活中加倍搏杀,奢望付出和收获成正比的未来,能为我的日子和自尊带来一线生机,我的动力来源于我痛心疾首的缺失。
我在别人的文字间读到过,特别是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升起》,作家需要忍受心灵的煎熬和生活的不堪,但却丝毫不影响我既定的信念,在当时的我来说,从事写作是自己为自己定下的宏远目标。我幻想着,有朝一日,我会写出一本书,然后把我的书送给他。多年以后,我真的写了一本书,可是送书的念头和理由竟然一点也找不到。写作并没有我想象的如何崇高,在无数的劳动者那里,只不过是从事一种很普通的劳作。年龄也逐渐平复我的狂热,现在就算我当街看见他,或者会场握手,抑或他是局长也罢科长也罢,我心静如水。雪夜徘徊在小街,为了一张体面的信纸,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门,写错一个字就更换一张信纸的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此时非彼时,那个季节的雪和现在的雪毕竟时过境迁。
和我擦肩而过的人像那漫天的飞雪,其中有无私温厚的兄长,阳光单纯的大学生,银须飘飘的伯乐恩师,或幽默或奇崛或眼泪都笑出来的开心,生活打开了丰富的异性资源和窗口,我的诗歌也飞跃到广阔的深度和高度。我还会记起彼时的明月和炽热的雪夜吗?
突然记起读过史铁生先生的一篇长散文《命若琴弦》,老瞎子对小瞎子说,要弹断1000根琴弦才能看见世界,其实这不过是给他活下去走下去的美好憧憬,一个永远也够不着的梦幻。我也做了类似的一个梦,时光告诉我的答案是,书送给一个其实不需要送的人。我以此为理由消磨十几年的光阴,天天写日记,铁棒磨针水滴石穿,只不过是一个美梦的支撑罢了。
昨夜的雪很寂静,窗帘外恍然的一片白,让人以为是月光。早上推窗的欣喜涵盖在一声不由自主的惊叹中。很多年没有认真地对待一场雪了,特地顺村中水泥小路踏雪而行,几乎没人早起,鸡犬也畏寒似地噤了声。三米宽的小路留下我处女的脚印,一首多年前歌唱雪花的校园歌曲在耳边响起,那是我的心在说话,在哼唱。那些年是我的心游走茂盛的季节,不着边际的事常常冒出来,和我的理性进行固执地对抗。我那些规格不同纸张不一的旧日记本,记下了我的臆想和呓语,此时翻开,不过是翻开一个已成结局的答案,没有悬案也当然没有吸引力。感谢昨天的他为我充当跋涉的理由。那么明天呢?因为未知总还是有一点新奇。路边的地里矗立着行行苹果树,没有掉下来却干枯的树叶承载了雪的负重,这是雪布置的风景,开出的匠心独运。雪覆盖了我的脚印,也覆盖我曾经的浪漫和晶莹。可是,对于明天,雪花,还是赐我继续做美梦的动力吧。
人生其实是无字的结局,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弹响每一根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