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知识女性文学形象的变迁
2013-08-04刘剑
○刘剑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本土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开启了现代化的进程。而现代性的体验对于城市中活跃的知识女性来说,尤为鲜明强烈。既有别于封建社会三从四德的古典淑女,也明显不同于《青春之歌》里受意识形态挟持的现代烈女,当代知识女性上承五四以来的启蒙精神,中借改革开放30年春风,内接自身独特的成长历程,其文化精神和城市精神一起成长。笔者认为,当代女性文学形象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的精神嬗变。
张洁小说中“生活的强者”
在20世纪80年代初,张洁的小说对现代女性精神塑造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方舟》中的女主人公,都是被正常的生活轨道抛出来的“大女子”:自尊独立,优秀刚强。她们是在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大地百废待兴之时,以全部的精力和热情,投入职业生涯的第一代知识女性。三个离婚女人——梁倩、荆华和柳泉,分别是导演、理论工作者和翻译,性格各异,职业经历不同,每个人身后都有着荡气回肠的故事。在她们身上,不仅承担着几千年来“女人是第二性”的这种传统因袭偏见同时沉闷腐败的社会生活也给她们的生存投下了阴影。因为对男人世界共同的失望,她们走到了一起。在这个“寡妇俱乐部”、以女性为主导的家庭中,唯一的男性就是柳泉没有成年的小儿子。
在当时的中国,“离婚”是一种和世界决裂的姿态。不管离婚的原因是什么,没能和男人世界达成应有的妥协,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反叛。离了婚的女人,在时人心目中地位处于妓女和良家妇女之间。“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不属于自己的丈夫,那就属于所有的男人。”(《收获》,1982第期)于是她们在社会上打拼,不管是上司还是生意伙伴,甚至帮点举手之劳的陌生男人,也想趁机占点便宜;她们要自己扛面袋、换煤气罐,所有家庭力气活自食其力;她们的孩子在学校里要承受小朋友们的凌辱和围攻。张洁写出了她们内心的苦闷、孤独、挣扎和发泄。在个人情感支离破碎的世界中,三个女人用柔弱的肩膀共同支撑起一个“家”,在寒冷的夜里互相关怀、取暖。既然没有人为她们遮风挡雨,那么自己含着眼泪,也要坚强。
因为走出家庭,她们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注于事业。但是,即便长得好看,她们也绝不以色相取悦男人获得事业成功。她们是各个岗位上默默无闻的建设者,干着更多的活,挣着较少的钱,获得几乎没有的名,但无疑也是生活的强者。她们在各自的工作中表现得既踏实又出色,在当时还不讲职业伦理的中国,作为较早的一代职业女性,她们以自身的知识、智慧和才情献身事业而无所求,如《乔厂长上任记》中的女工程师童贞,《人到中年》里的女医生陆文婷等。这一代女性用自身孤独奋斗的身影,诠释着自立的内涵。她们也许曾经有爱,但是由于种种原因爱而不能,只好在古老的爱情伦理边缘止步,终生默默地守望,承受着孤独
(《爱,是不能忘记的》,《北京文艺》1979第11期);她们也许曾经为人所负,但并没有因此怀疑爱情,依然在内心用等待诠释着永恒(《祖母绿》,《花城》1984年第3期)。男人带给她们的疼痛,社会带给她们的创伤,传统带给她们的重负,她们都和生活的苦酒一并咽下。她们沉默坚强,细心柔情,在各个岗位成为时代生活的中坚力量。
在这一代知识女性身上,更多的不是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而是独立自尊的人格的觉醒。她们有女性的敏感脆弱,更有知识分子的冷静从容。既然女人的名字不是弱者,就要勇于承担生命之重。她们的最高理想就是在男人世界中靠自我奋斗获得认同。她们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好女人,虽命运多舛但内心渴望健康常态的人生,向往纯洁忠贞的爱情。这一代女性形象总体来说其精神位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对于传统道德,她们的态度是保守的,她们大多是现代的淑女,宁可痛苦一生不会越雷池一步(去做情人)。对于社会主流价值,她们总体上是归附的,以实现自我与造福社会为荣,因此她们的人生态度是积极入世、健康进取的。她们发现自我,实现自我,而不过度自恋、张扬自我。
陈染笔下的“城市边缘人”
第一代知识女性看上去很现代,骨子里却很保守。这种古典精神随着现代性的深入开始遭遇下一代人的反拨,90年代文学中出现了与前辈完全不同的知识女性形象。80年代知识女性都是普通青年,认同主流价值,而90年代知识女性在文学中的形象,更接近于文艺青年,蔑视主流价值观,徜徉于幻想世界。她们叛逆、孤傲、忧郁、感伤,蔑视那些和生活妥协的人。陈染笔下倪拗拗和黛二们脱离人群,逃离社会,是天生的城市“边缘人”。她们出身在优越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活中也没有遇到过大风大浪,却因为敏感对生活绝望,对人世任何事情提不起精神。她们人在此世,而心永远“生活在别处”。陈染曾引用一位外国哲学家的话:“我们处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无力出生。”(《陈染访谈:性在精神上应体现美好和诗意》,载于2001年2月13日《北京青年报》)
如果说张洁的主人公是入世的,那么陈染的主人公就是避世甚至出世的;如果说80年代知识女性是孤独的,那么到了90年代就不仅孤独,而且颓废;如果说80年代女性精神是古典的、传统的,那么90年代的精神就是现代的、浪漫的。如果说前辈人勇于承担生命之重的话,这一代新女性形象在于难以承受生命之轻——一种失重的感觉。在倪拗拗们的眼中,生活中的大多数人是那只愿意妥协的胖猫,而她们却天生是宁愿饿死的小麻雀。“沉思默想占据了我日常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在今天的这种‘游戏人生’的一片享乐主义的现代生活场景中,的确显得不适时尚。”(《私人生活》,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P7)她们从异国到北京,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在城市与人际之间漂泊,似乎天生喜欢离群索居。像古今中外所有的“零余者”一样,手头无钱,心头多恨,愤世嫉俗而又曲高和寡。她们的感觉异常灵敏,灵魂更加精致,不肯与浊世同流合污,“为了防止失声叫喊,我们哼唱和倾诉;为了逃避黑暗,我们闭上眼睛”。(同上,P1)她们是天生的怀疑主义者,而非前辈那样的理想主义者。“我知道,被任何一种光芒所覆盖的生活,都将充满伪饰和谎言。”(同上,P4)她们像上帝遗落在人间的天使,或者披着隐修衣的现代修女,她们高度自恋和自闭,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
《私人生活》,陈染著,作家出版社2010年1月版。
尽管如此,她们与80年代知识女性并非没有精神上的联系,也许前者正是她们精神上的母亲。在《私人生活》中,“我”爱恋的对象——一个优雅迷人的寡妇桌子上,放着一本《方舟》,也许不是偶然的可以说陈染一代是读着张洁的小说长大的。如果说80年代知识女性形象侧重人的觉醒,那么,这一代知识女性更侧重性的觉醒,尤其是女性主体意识和生活感觉的觉醒。《私人生活》里的倪拗拗对父亲的世界绝不认同。在她看来,父亲、公狗索菲亚·罗兰和T先生是一个物种,而保姆母亲和“我”是另一个物种。父亲播下了生命的种子却以专制的方式对待家庭而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启蒙老师T先生带走了我的童贞,也带给我堕落的情欲和成长的阴影。与对男性世界的疏离憎恨相反,女性世界于我而言充满了温情。我同情奶奶的被驱逐、遗弃,对母亲充满了依恋,也深深爱着从小到大伴我成长的和寡妇。这个不幸的女人有着贵族的血统,病弱、细腻、忧郁、深情,她以成熟女性的温爱待我,我是她寂寞人生唯一的伴侣,我的毛衣从小到大都是她倾心织就。她没有儿女,对男人世界绝望,我们相依为命,少年的我曾诚挚地表示将来愿意为她养老,这让她感动得泪流。在我长大之后,我意识到她的存在是上帝温柔的赐予,她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等我长大,等着和我生死与共长相厮守,而当我终于觉醒想要在她那里实现灵肉合一的完美之爱时,她却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中丧生。
一场大火带走了我相濡以沫的忘年爱友,而一场政治离乱也以同样仓促的方式带走了我的初恋情人。80年代的结束以一颗流弹为隐喻,它击中了我,让我猝不及防。虽然我一直坚持个体本位,逃避社会生活。周围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仓惶与变动,从四面包抄而来。我因受伤住进了医院,而我的母亲则不胜病痛倏然离开人世。几个月的时间,三个最亲密的人,我和这个世界相连的脐带,都被强有力的命运之手剪断。世界发生了变化,相爱的人在大风中失散,孤独敏感的我在这样的打击面前,几近失心而疯狂。“我”精心构筑的感觉世界是唯美的、感伤的,却也充满了虚幻的、病态的色彩。它像温室中的花朵,无法面对真实的人间风雨。80年代如火如荼的热情在倪拗拗的感觉世界里,只留下如烟如梦的迷茫,仿佛染上了一种高贵的洁癖,她以冷眼旁观的态度对待现实。时代像一列疾驰的火车,义无反顾地驶向未知的远方,那里容不下顾影自怜者的迷梦。倪拗拗们追求完美的爱情,但总是中途夭折;向往纯美的人生,而周围弥漫着难以忍受的龌龊,正如作者所言,“我”是一个残缺的时代里的残缺的人。
卫慧小说中的“新新人类”
与陈染的主人公在精神上一脉相承,卫慧的小说也是彻底的文艺范儿,甚至带着新世纪的波西米亚风格。陈染的主人公是这个世界执拗的不合作者,而卫慧的主人公早已经超脱到对一切无可无不可。她们不是弃世,而是玩世,是新世纪的弄潮儿。
作为都市的“新新人类”,卫慧笔下的女主人公没有80年代知识女性面临的道德压力和事业压力,也没有倪拗拗们因不合群而带来的不安全感和社交压力。相反她是天生的社交动物,对感官享受的着迷让她醉生梦死般地合群。对于倪可来说,生命不会再是沉重的,因为她有能力让一切举重若轻;她也不会嫌世道肮脏,因为让堕落开出恶之花就是她的天性。她们吸毒、饮酒、乱交,享受瞬间的耗尽和感觉的迷狂。
如果说张洁的主人公重在独立人格的觉醒,陈染的主人公重在女性意识的觉醒,那么卫慧的主人公则更看重女性生命欲望的觉醒。在文化上,倪可和倪拗拗一样有着敏感精致的灵魂,她的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她自己出身名校,熟读中外名著,听精致高雅的欧美古典音乐,出入各种高级休闲会所和酒吧。也许她在文化上的激进和前卫不亚于苏珊·桑塔格。然而文化的先锋带来的却是行为的放纵。道德只用于束缚那些不能解释道德的人。倪可们把世俗道德看作保守的迂腐和平庸的恶俗。她们反对主流价值观,在欲仙欲死的人间迷梦中,在浮世男女尽情交欢的床上,人间一切道德都被解构了。
倪可翻转了古往今来女人在爱情中的被动角色,一跃而居上位,成为现代性中的强势主体。她爱天天,他们发自内心彼此欣赏,在精神上相互温暖。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肉欲的真实爱情。她明白自己对天天的爱,也明白自己在天天心中的位置。但正如史铁生《务虚笔记》中的诗人L一样,她同时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在爱侣与情人之间,她过着灵肉分离的生活。按照昆德拉的解释,“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干的感情,前者是情欲——感官享受,后者是爱情——相濡以沫。”倪可把天天定义为爱情,把马克定义为情欲。和廖一梅《悲观主义的花朵》中的女主人公的性道德观相近,倪可也认为和男人上床天经地义,不小心爱上某个男人才是耻辱。所以她刻意标榜自己和马克之间没有爱情,然而事实并非那么简单。
应该看到,倪可爱她的写作,为了天天的期许,也为了自我实现,她像80年代知识女性一样懂得个人奋斗。就此而言她的性格中一面是马当娜,一面是她的表姐朱砂。如果说倪可的形象尚有些另类的话,那么朱砂则代表了今日中国大多数知识女性的生活理想诉求。卫慧称自己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半自传体写下这一切,是因为她把这看成是自己为青春寻找到的不同寻常的意义,是一种纪念和一个开始,也是让自己继续对这世界保持好奇和爱的一个重要理由。
结语
随着全球化浪潮以及本土现代性步伐的深入,女性生活的版图也在不断扩大,其生活样式也更加光怪陆离。知识女性文学形象的变迁既与其各自作者的出身经历有关,也折射出她们身后时代精神的光谱。从生活的强者到城市边缘人,再到新新人类,知识女性在文学中的形象从主流到边缘到另类,在大众印象中越来越非主流,在自我认同上越来越有个性。这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有思想、能创造、懂品味、会生活的一群。男人改造着世界,而女人在改造世界的同时改造着男人。她们越来越有魅力的存在,将继续成为现代化都市中不可或缺而又值得玩味的亮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