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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中晋商的负面记述

2013-07-26介子平

山西文学 2013年5期

介子平

农业社会,重农抑商。然贵农,而不乐于耕,贱商,而人日趋于市,商贾之利远胜于农也。连孔子也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人心思富,见利趋炎,走远方,积金钱,夸耀闾里,外则车骑,入则广厦,交接缙绅,此商人行为也。商者,家资巨万,富埒王侯,深宅大院,金玉满堂,甚至钟鸣鼎食,乘坚策肥,雕栏玉砌,卜昼卜夜,还可提携亲朋,引进乡友,捐输助饷,赈灾济困,虽为主流意识所轻,然古今商途之上,来者络绎不绝。商途也畏途,饥渴劳病,日与为伴,寇贼虫狼,无名白骨。以商致财,用财守本,也有劳而获,无可厚非,却屡屡遭嫉,为官家所不容。人无完人,商无完商,虽标榜重信义,除虚伪,贵忠诚,鄙利己,奉博爱,薄族恨,商人行为,还是也为文人所不齿。

晋省天寒地瘠,生物鲜少,人稠地狭,岁之年入,不过秫麦谷豆。此外,一切家常需要之物,皆从远省贩运而至。故西人多商于外,十余岁辄从人学济易,俟蓄积有资,始归纳妇。明清之际,西商独大北方货殖,乾隆五十一年,河南连年荒歉,有恒产之家将地亩贱价售卖,“山西富户闻风赴豫,乘机放价,准折地亩取利”。(《清高宗实录》)商人以贱值得膏腴田亩,参与土地兼并,使国家根基之不稳日甚。“自数百万数十万之家相望,饰亭台,聚古玩,买姣童于吴闾,购美玉于燕赵,比比也,纵博博,蓄优伶,宾从杂沓,一言之悦,乾没万金不问。”(王锡纶《怡青堂诗文集》)“三晋富家,藏粟数百万石,皆窖而封之。”(谢肇淛《五杂俎》)其奢侈之相与民众的整体生活状况反差极大,为官民所罪恶,所以在其笔下,西商往往成了被奚落揶揄次数最频者,这类笔墨多见于笔记之中。

晋俗尚俭,商家尤其,重利之念,甚于重各,有“买卖争毫厘”之谓。《晋录》所云,晋商“百金之家,夏无布帽,千金之家,冬无长衣,万金之家,食无廉味……故其居奇能饶”。 不著撰人《永宪录》载雍正元年事云,议叙山西捐赈人员授职有,“候补王廷扬捐银八万,长芦盐商王太来捐银十万,俱以一等议叙。乾隆十三年,大金川用兵,粮运艰难,日费七万金,上令王家助饷,只献银十万,查其家产,现银一千七百有奇,他物称是。”虽如此,但记录其吝色的文字也多。以前有则“九毛九”的笑话即被附会到了西商身上:一山西商人外出营生渡河时遇见一船夫。山西商人问道:过岸多少钱?船夫曰:一块钱。山西商人道:八毛八行不行?船夫曰:不行。类似的嘲讽,其他人也记录过。

袁枚在其《子不语》卷十二中编入了这样一则轶事:“雍正九年,西北地震。山西介休县某村地陷里许。有未成坑者,居民掘视之。一仇姓者全家俱在,尸僵不腐,一切什物器皿完好如初。主人方持天平兑银,右手犹执一元宝,握把甚牢。”一句“握把甚牢”便把商人的职业特点、贪婪做派刻画勾勒得淋漓尽致,鞭透入里,且诙谐幽默,入木三分。

小富靠俭,大富由天,起初便有人不相信以磨豆腐、卖葱蒜能发家暴富者。徐珂《清稗类钞》称,介休侯氏有资产七八百万两,是仅次于亢氏的大户。康熙时,家境尚一般,后侯万瞻外出经商苏杭一带,专贩绸缎。其南贩北运,经几十年的辛苦,获利颇丰,家业渐兴,外有商号数十处,内有大量房产土地的赫赫有名的财主。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对此的叙述是:“山右侯氏,在国初巨富,传闻其始富甚奇。有夫妇二人,穷而无子,然每日必祷于神,愿得横财,即死无恨。如是数十年无验,而夫妇则已老矣。一夕就寝,忽闻地上有声鬻然,如釜溢起,视之则遍地皆元宝涌出。惊喜,捉取之,而愈取愈多,至于不胜取,二老皆力竭而仆。有族子者,少孤未娶,所居相距不远,每日至其家助炊汲。是日至,而门不启,叩之不应,逾垣入视,则老翁已为元宝压死,老妇仅存一息,尚能言,未几亦死。族子葬埋之,拥其所有,为富人,乾隆末始衰。”言外之意,其财不义也。

票号兴起之后,主要业务转至汇兑及存贷方面,高利贷使之获取了丰厚的利润,高利贷资本对小生产者的剥削,使众多的手工业者资金积累不足,无法扩大再生产,因而引起了广泛不满。晚清人袁景澜记叙苏州岁时风土的《吴郡岁华纪丽》一书,有“印子钱”一条:“西客放债,利息五分,逐日抽价,小印戳记,名印子钱。”在当时,江南一带徽商等开设的典铺一般是一分五厘至二分起息,最高也不过三分,相比之下,老西的放债实为高利贷盘剥。这乃是北京人中曾流行过的一句歇后语“老西儿放印子,紧上加紧”,这句话甚至出现在了《大登殿》一剧中。齐如山在《国剧艺术汇考》中解释道:“这出戏,本来用不着真锅,所以用真锅的原故,是因为不满意山西人。北平在元、明、清三代,无论公款,商业钱财,进取归山西人掌握,这已经是招人嫉妒的事情。而开钱铺银号、印局子等人,又利息特高,办事又特别严刻,尤其招人不满,所以《大登殿》一戏,尚有‘老西儿放印子,紧上加紧’一语,这乃是北平最流行的一句话,所以社会中人人管山西人叫做老西儿,贬词也。观众因为不满意山西人,而此卖砂锅的,正是山西人,所以打破他的砂锅,观众人人高兴,打的越碎越响,则观众越起劲,这就是要用真砂锅的主要原因。”清人李云栋的《成都竹枝词》有诗云:“放账三分利逼催,老西老陕气如雷。城乡字号盈千万,日见佗银向北回。”

鲁迅在其所著《呐喊》一书自序中披露:“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诬蔑里接了钱。”鲁迅在绍兴恒济当铺的典当,是为了给父亲凑钱买药治病。敲骨吸髓,残民自肥,典当行靠着别人的衰落、窘迫运作与发财,而“明末清初,凡中国的典当业,大半系山西人经理”。(卫聚贤《山西票号史》)。

袁景澜的《吴俗讽喻诗》载:“一母钱偿十数子,放债钱行闹如市,汾州人作巧生涯,盘剥贫民利息奢,收钱小印记无算,料理将清券重换,到手刚留券之半,衣裳典质久已空,卖儿鬻女难弥缝,老拳毒手交相攻,西人则富南人穷,黄标紫标堆青铜,利薮怨府存其中。”

《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一)》载:“凡选人或需次多年,旅食匮乏;或赴官远地,资斧艰难,此不得已而举借。其中苦况,不可殚陈,如或乘其急迫,抑勒多端,使进退触藩,茹酸书券,此其罪与劫盗等,阳律不过笞杖,阴律则当堕泥犁;至于冶荡性成,骄奢习惯,预期到官之日,可取诸百姓以偿补,遂指以称贷,肆意繁华,已经负债如山,尚复挥金如土,致渐形竭蹶,日见追呼,铨授有官,逋逃无路,不得不吞声饮恨,为几上之肉,任若辈之宰烹。积数既多,取偿难必,故先求重息以冀得失之相当,在彼为势所必然,在此为事由自取。阳官科断,虽有明条,鬼神固不甚责之也。”

《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四)》载:“新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选贵州一令,贷于西商,抑勒剥削,机械百出,某迫于程限,委曲迁就,而西商枝节益多,争论至夜分,始茹痛书券。计券上百金,实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后,持金贮箧,方独坐太息,忽闻檐上人语曰:世间无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愤填胸臆。吾本意来盗公,今且一惩西商,为天下穷官吐气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窸窣有声,已越垣径去。次日,闻西商被盗,箧中新旧借券,皆席卷去矣。此盗殊多侠气。然亦西商所为太甚,干造物之忌,故鬼神巧使相值也。”

卖官鬻爵开捐乃清廷应付财用不足的常见手法,自康熙朝开创后,从来没有停止过。道光帝对此等手段颇为痛恨,每次召见捐班官员皆容色不悦:“捐班我总不放心,彼等将本求利,其心可知。科目未必无不肖,究竟礼义廉耻之心犹在,一拨便转。”然咸丰帝后,剿洪杨战事吃紧,捐官风气日烈,遂天下糜烂,几于不可收拾,捐官者中尤晋商为最。其有钱之后,思谋着捐个官,以光宗耀祖,改换门庭。易宗夔《新世说》载:“太原夏某贾于陕,致富矣,思得一官以夸耀侪辈,乃于同治初纳粟为陕西候补知县。既禀到,将衙参,虑有陨越也,聘一友为顾问。某日,至抚署官厅,众见其举止动作而窃笑之。时长安令为唐李杜,善滑稽,突前揖之,询其姓,则对曰夏,唐又肃容问之曰:‘夏征舒是君家何人?’夏心目中以为必是贵显者,乃曰‘是先祖也’。事毕归,具以告其友,友曰:‘休矣,夏征舒乃龟子,君何为引为贵胄!’夏大怒。翌日,又衙参,复遇唐,即揪其领而詈之,曰:‘汝何詈我为龟子?’拉之见巡抚至二堂,文巡捕具以状入禀。时巡抚为曾望颜,命传二人入。曾问唐,唐曰:‘可问夏令。’乃问夏,夏以昨所问答缕述之,而夏征舒之征字,言时又不明晰,曾大笑,斥之出。即悬一牌示,谓夏某识字太少,难膺民社,著仍回籍读书。”

太原聚宝斋成记同人中秋节合影/本刊资料

商人终年在外贸易,且一律不准携带家眷。晋商各商号规定:从业人员包括经理伙计,都不得在商号所在地携带妻子家眷和结婚纳妾。探亲分为十年、六年或三年一次,每次三到四个月。从十一二岁入号,到六十岁退休,一生中只有十多次回家探亲。有民谣云:“半截瓮,栽蒜薹,绿绿生生长上来。儿出门,娘安咐,隔着门缝看媳妇。白白脸,黑头发,越看越爱舍不下。经商去,远离家,不如在家种庄稼。”又如年轻媳妇思念外出经商丈夫民谣云:“悔不该嫁给买卖郎,丢下俺夜夜守空房。要嫁还是庄稼汉,一年四季常作伴。”商人重利轻别离,以致在山西有“旅蒙商的儿女少,妻子守活寡的多”的说法。方志中有关晋商不幸婚姻之记录相继于朝,史不绝书。介休县侯懋功妻贾氏,婚八月,懋功即商于外,四载,客死在云中。榇既归,氏即饮酒未绝,姑力救之。临汾县孙起富妻王氏,富赴京贸易,病故,时氏年二十三岁,子仪二岁,家贫无依,氏坚志守节,针指度日,抚孤成立,三十一年而终。稷山县唐永槐妻程氏,永魁贸易西隆,音讯杳然,存亡未卜,氏矢志诗之,虽冻馁交侵而终生不易其守,殁时年七十六岁。翼城崔氏,张宝成妻,年二十九,夫商西地,卒于途,氏闻讣一痛几绝,每日哭泣,誓不欲生,二十七日觅地自缢。翼城张氏,史左信妻,婚后四十日左信即入秦行贾,未几殁于凉州,氏誓不改适,苦节四十年。翼城马氏,牛应龙妻,应龙商殁于秦,氏誓不再适。闻喜薛氏,张学优妻,夫贸易河南,遂殁于外,子佩秀甫四岁,氏扰之。

清后期,政府对旅蒙商限制较松弛,有些旅蒙商从业人员在经营商号所在地纳妾、同居与嫖娼者日渐增多。在张家口、归化、库伦、多伦诺尔等城镇,旅蒙晋商上至掌柜,下至伙计,嫖娼、包妓与蒙妇同居者已屡见不鲜。京剧中有戏曰《老西嫖院》,又名《丑嫖院》,说的是太谷县曹老西以贩卖绸缎为业,侨寓洛阳三载,思念家乡,后遇一友,道及青楼之中有一名妓叫陈三两,遂携银钱以求欢会。鸨母要挟老西须出重金始得一亲芳泽。陈三两本系宦门闺秀,虽堕烟花却衣着朴素。老西乍见大感失望,但继而转念自己既已破钞,何妨传杯弄盏,缠绵永夜。席间,陈以正言规劝,老西后悔,遂欲辞去。不料鸨母贪财,回眸注盼,酥了半边的老西竟至与之苟合。太谷县域有著名的三多堂,即曹家大院,不知此剧主人公曹老西是否与之有关联。

尚有诸如制造假货等等的记载。《琅琊漫抄》载:“山西铁冶铸火盆面洗之类,出炉,乘红刷以胆矾水,作生铜货之,受欺者多矣。”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关西商的记录较多,除却负面的汇集,也有大量称许的文字。传统社会,农为本,商为末,所谓士农工商也。强化本末意识的同时,难免有抹黑商人形象之嫌。同时在日常生活方面对商人进行限制,对其服饰、建房、乘车皆设有歧视性规定,限制其政治权利,堵仕途之路,不许其后代为官,利用税收制度惩罚之,贬低其社会地位。这一政策自商鞅以来,延绵两千余年而不绝,以致无意识地渗透到了民众的骨子里。《商君书》列损招曰:“使商无得籴,农无得粜。农无得粜,则窳惰之农勉疾。商无得籴?则多岁不加乐;多岁不加乐,则饥岁无裕利;无裕利则商怯,商怯?则欲农。窳惰之农勉疾,商欲农,则草必垦矣。”其要旨在逼商退商,没有了商人,国家似乎就富有了。从诸多笔记中这些夸大或编造的故事里,也可略知一二。当然,此类负面故事,也并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其为同时代人笔录同时代事,具有原生态的意义,它从另一侧面反映了这个群体的客观事实。《仪礼》曰:“多货则伤于德,币美则没礼。”信然!

清人颜自德编辑、王廷绍考订的《霓裳续谱》,是乾隆六十年的俗曲总集,反映的是清代前期之前的市井俗情,其中状摹,可谓是晋商在当时世人心目中的典型印象。卷八中有一首《说老西了》:“[西岔]说老西了,(呀呀哟。)说老西了道老西。(可是可是)道老西。你怎么认的我老西?羊毛裹脚打的怪好的。百甚么活儿不会做,南西门外头托土坯,土坯托到三千整,西北干天下大雨,唧,刮搭搭,都成一堆泥。老山西甚是着急,这个买卖做不的。大伙儿商量着,开了个河落铺,走堂的掌柜的都是老西。我问老西卖的是甚么货?无不是拉条面,酸辣面,菀豆包子,澄沙包子,攒馅包子,还有一个韭韭菜的,还有个豆豆瓣蒜吃。”对晋商的印象,虽说管窥蠡测,以偏概全,却能成为对整个山西人的印象,一则说明晋商规模之大,触目可见,不知凡几,一则说明晋商做派确已改变了晋人习俗。方志里描述宋元时期的山西人,处处有“民风剽悍,重义尚武,好勇任侠,轻死易发”之类的文字,明清之后,忠果正直、志怀霜雪式的记载消失殆尽。习俗易人,人也易习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