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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阅读:与梁雪波先生的聊天

2013-07-26

湖南文学 2013年11期

与梁雪波在书房前的合影

梁雪波:请您简要回顾一下自己早年的阅读经历。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对读书产生兴趣的(家庭熏染,生活经历,个人天性)?哪些书对您的人生成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您的阅读生活中,有哪些有趣的人和事?请详细谈一谈。

黄孝阳: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蹲在父亲的书橱前,里面的书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几本农业栽植手册,就是马恩列斯毛,以及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我年幼时体弱多病,父亲凭借它往我嘴里塞了不少药丸子。这本小32开的手册里面有一张女性外生殖器的剖面图,那是一个火焰的形状,是我所渴望理解的,但到现在也没有真正弄懂的。有时想,人与书的关系也大抵如此吧);再有,就是蹲在邻居家的门边,他家有一套中华书局版的四大名著,很多字不认识,就囫囵吞枣。这或许属于天性里的“热爱阅读”,但我觉得这更可能是因为孤僻——从某种意义上说,“基因决定人”。而书里所提供的幻想世界,比现实生活实在有趣得多。因为有趣,便愿意去做一些很傻的事,比如偷母亲的钱、帮同学作弊打架、躲到父亲单位厕所里就着十五瓦的小灯泡看通宵的金庸再被父亲暴打。有段时期,书就跟毒品一样诱惑着我。当然,都是闲书,是不正经的书。

你问过我,哪些书对我的人生成长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个还真答不出来。矫情点的说法是:不是这一本书,也不是那一本书,是我所有触摸过的、用心阅读过的、走马观花浏览过的图书的总和。书始终是作为一个整体、一间图书馆存在。有些书,我已经想不起其中的一个句子,但它依然在隐秘地滋养着我,使我慢慢成为现在这个模样。这里还有荣格提到的集体无意识。有些书,我没看过;但它也在影响着我,甚至是极重大的影响。如果非要举那么几部,我只能说是《水浒传》与《西游记》,及《三国演义》。因为小时候没书看,就反复地看,看得滚瓜烂熟。小说人物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就成了我的性格。

幼时之阅读是有趣的,不掺入功利心;如今的阅读,更强调一个智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图书就是凹凸镜加上显微镜,它使原来熟悉的陌生,使陌生的清晰,使清晰的呈现出无比美妙的斑斓图案,一块有纹理的木头在文字的光辉下,可能会变成一只蝴蝶。

我喜欢蝴蝶这个比喻,我们都知道蝴蝶效应。

梁雪波:很多读书人对书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您对书的理解是怎样的?书(读书)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黄孝阳:书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发现自我的手段。我注六经是必要的,值得尊重。但我更喜欢六经注我。书是通往彼岸的筏,但不能受其囿限,它不是唯一的。若以为世界只有书本这样大小,甚是不妥。书是价值观的载体,书是方法论的说明,书是给人用的,而不是奴役人的帝王。许多读书人常为书所累,在针尖上寻找天使的数量(在神学范畴,这是一个严肃话题),还不能认识到书的荒谬与虚无。人要求的自由意志,要往书本里去;更要能出得来,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梁雪波:您后来从事文学写作与早年的阅读经历有着怎样的关联?聊一聊您的处女作的创作经历?

黄孝阳:我忘掉了后来从事文学写作与早年的阅读经历有着怎样的关联。我总是记住那些应该忘掉的事,而忘掉那些应该记住的事。

水消失于水里,这是博尔赫斯说的;火消失在火里,这是我说的。

世界是一场大火,它要将胆敢置身其中的任何事物都化为乌有。我的阅读与写作都不能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早年那个我,已经是大火中的灰烬;而今天的我,也是正在火焰中燃烧的纸片。

处女作,我自以为的那篇,是在念小学三年级时,我写在黑板上的一首打油诗,语文老师说我讽刺她,拽住衣领子,拖我至讲台,问我是不是在挖苦她的某个我想不起来的缺陷。我已经记不住那些句子,但记得讲台下那五十多双眼睛。它们闪闪发光,犹如夜里的星辰。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作品不重要,重要是,我看见的星辰。我喜欢康德那句话:心中的道德律与头顶的星空。

梁雪波:您最喜爱的书(作家、作品)有哪些?为什么呢?请举例并说明。

黄孝阳:一、《哈扎尔辞典》。随便从哪页进入,皆能进入梦境深处。它在一个二维平面构建了此处与彼岸。具有双重属性,即:它既是一个结构严谨的机械表,又是一堆异常凌乱、具有罕见美丽的书页。不能说它是最好的小说,但对于沉溺于现实的人来说,它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祛魅之力。词是诗余,现实也不过是“梦余”。

二、《博尔赫斯全集》。他随手画下的线条正好构成世界的肖像。这些线条随着四季更替,不断变幻颜色与属性,仅从光线变化中,已可感受到如同交响乐般的震撼。他是先知。为此,神不得不刺瞎他的双目。先知能够揭示未来,却无力改变。他们最后无一不沉湎于往事与孤独之中。

三、《论语今读》(李泽厚)。儒家崇拜的是读书人,不是戏子。中国的科举制某种程度上可视为“第五大发明”。或许在当下,用儒家的壳装入“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是中国人重建日常伦理的最现实的选择。李泽厚对《论语》的解读,活泼而又节制,准确而又优美,且极富有中国人的性情。

四、《百年孤独》。人类文明的进化史。怎样解读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一生都在阅读它。要理解那些不断重复的人名;要看到那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它们犹如刺蒺)下的土。

五、《本雅明文选》。一团不确定性的微弱的火。在现代性的基础上,理解人与街道、城市、建筑、话语……世界的关系。不叙事,不迷恋人与人的关系,及物。他在阐述“技术狂欢”时的暖昧、多变及文体的复杂,奠定了当下社会的美学基础。他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形象。

六、《自私的基因》。人是自私的;人不仅仅是自私的。契约社会是建立在自私的“理性人”基础上。这是一种危险的假设。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首先得弄懂“为什么人是自私的。”书里有一些明显的错误,但从基因层面来煮“文化这锅汤”,值得重视。人类基因组,正在绘制时。

七、《时代三部曲》(王小波)。从叙事美学来说,中国当代文学已经有不少杰作。但从现代性角度来说,它是唯一的。王小波的骨头是西方的,但穿了件唐装。这在中国当代作家里并无第二人。他对权力关系阐释——而非泛泛而谈的自由与理性,当是王之小说的核心。

八、《宇宙简史》。准确说,这是一系列的科普书,从《时间简史》开始。科学已经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也正在重塑我们的伦理观念,同时更提供了一个审视人类文明史的角度。只有了解科学,人的精神才不会干瘪。必须说明的是:科学并非知识本身,而是获取知识的过程。

九、《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金钱,是人类最有创造力的发明。它让宇宙具有种种斑斓图景。我倒不在意韦伯是不是一个“用晦涩的学术语言和理性主义来架构诗章的人”,而是这本书对中国当下的启示。在一个所谓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该如何建立起属于中国人的伦理与信仰?

十、《唐诗三百首》。严格意义上,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峰在先秦诸子。秦王扫六合后,就只能货卖帝王家。唐诗发达,关键在于政府以“以诗取仕”,有极强的现实功利。但因为它的格律音韵,及通俗性等,确实塑造了一代代中国人的心灵。唐诗读通了,也就能大致明白我们二千年帝制下的先人。

梁雪波:您有没有自己独特的阅读习惯或者说癖好?

黄孝阳:我是阅读的饕餮之徒。现在因为工作原因,书读得更多,也更杂了。好像正经书要正襟危坐,才得读得明白,读出拈花一笑;而闲书就必须得把身体弄成乱七八糟的样子,才会觉得舒服。

梁雪波:您喜欢藏书吗?收藏了哪些有价值或有意义的图书,比如珍稀版本、签名本等?

黄孝阳:我不大喜欢藏书。图书可以收藏,图书的出现不是为了收藏。一些朋友寄赠我的图书,因为扉页上的那几个字,我尽量妥善保存。哪怕是风格不大喜欢的。这是对朋友的尊重,更重要的可能是:这是属于我的光阴。几十年后,我老了,如同动物园里没有了爪牙连饲养员也忘掉了的老虎,这时我可以翻开它们,打打盹。

梁雪波:每一个作家都想拥有一个独立的书房。请描述一下您目前的书房。您理想中的书房是怎样的?关于您的书房,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吧。请聊一聊。

黄孝阳:卧室一直就是我的书房。我也渴望有一个李敖那样的大书房,人坐在其中,好像君王。这种幻想永无实现之期,因为我写的字不能有效转化为大量金钱,就指望它糊口也困难。资本有它自身的意志。换句话来说,我理想中的书房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书乱七八糟地堆着,但,我不是它们的一部分。卧室里自然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有些是少儿不宜,自然就不提。不少儿不宜的有哪些呢?比如我可以专心致志地用一张纸与一只蚂蚁搏斗三个小时,它累了,我还兴致勃勃。

梁雪波:有哪位作家的书,是您格外关注和要寻找的?

黄孝阳:看过邱华栋先生写的一套《静夜高颂》,三卷。我第一天拿到手的时候读了通宵。这套书的视野让我吃惊;作者的笔触亦精准令人信服。他在一个世界范畴内,绘出了一个当代文学地图。我会尽量把书中提到的六十几位作家的代表作全部找出来,读过的重读;没读过的就好好读一遍。另外,我喜欢一些不能在期刊上发表的小说。它们或许粗糙,但很新鲜。老实说,关注与寻找是每时每刻的。

梁雪波:最近一阶段有没有什么自己读过的好书,想特别推荐给大家的?请举例。

黄孝阳:这个就太多了。有位先生说,他把能读的书都读完了。在我看来,一个人手不释卷读了五十年书,然后放下书做恍然大悟状,“这世上没有可读的书了”——这是一种由于无知所带来的极度无知。世界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辽阔深远,无人可穷尽它的亿万分之一。虽然其源头,可能就是两个阿拉伯数字(0是女性,1就是男人)。

书是读不完的,种种奇思妙想在前头等着我们,就看你有没有这个体力继续路漫漫吾上下求索。只能说:书读多了,许多曾让自己心醉神迷的思想与句子或许就不再具有耀眼的光芒,因为看见了它们的局限。又或者说:我老了,已经不再属于未来。这个时代正在一点点抛弃了我。

人要有自省的精神。要知道什么时候给后来者让路。

若说最近一阶段读的好书。我推荐金雁的《倒转红轮》,还有熊逸的《春秋大义》。前者是一部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史。其梳理澄清了至今仍主宰或困扰着我们生活与大脑的众多思想的根源。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即:祛魅。启蒙不再是少数精英分子居高临下的权力,不再是一小撮人不容分说输出价值观的过程,它变成了个体自我的觉醒。这书帮助我们看清自己的来龙去脉,厘清思想脉络的衍变。《春秋大义》有两本。作者可能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我佩服的人不多,屈指可数,她是其中一个,是一个真正读通了中国传统典籍的人,是一个可以给百家讲坛那帮教授上课的人。

梁雪波:请谈一谈您最近出版的新书。最初创作这部作品是出于什么样的触动和考虑?具体谈一谈您的创作构想、表达意图(题材,思想内涵,表现形式)以及写作中的感受。

黄孝阳:近期出了一本《旅人书》。作品前半部分共记七十个城。旅人在其中,或经历,或见证,或思考。它是形而上的,观念之物——观念是区别日常与艺术的关键所在。后半部分为六十二个小故事,是“旅人”回到世俗生活中对前者的凝眸与补充,试图在千余字的篇幅内完成复调叙述,是对各种故事原型的囊括。它贴着地面,热气腾腾。

很难用传统的小说、散文或诗歌来界定它。一个朋友说,“乍眼看上去,它就像是诗与散文;相对完整的故事内容和独立人物形象,又使每小节都可看做一个卡尔维诺式的短篇小说,饱含智性,耐人咀嚼;主题和贯穿始终的旅人,勾勒出长篇小说的框架”。也许它就是所谓的跨文体。并非我刻意之,这是一个量变到质变、不断写的结果,,体内奇妙的化学反应的分泌物。也许还可以这样说,我写它,一是要想在语言上做些探索;二是想在结构盖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三是思想层面的一些自问自答。这样说也挺乏味。近年来我写的作品都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尝试。这些日子,感觉自己脑子里现有的知识与思辨,已经很难维持“我”继续存在下去。我得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并不一定能解决得好。

有几个朋友问我,它是不是受了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的影响?我觉得不是。它们的图案乍眼望有相近处,但其质地、肌理完全是两回事。“这是遗忘之书,巫纬之书,是几条极光滑的泥鳅,一群吃掉自己大脑的海鞘,一只尾衔接环形的蛇。是像浩荡万卷的佛经那样,动用无尽的言说,去阐述一个‘沉默与虚空’”。一个朋友如是评价,我把它抄在这里。

《旅人书》写于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一年间。十二年,一直在写《民国》。以一九四六年国共内战爆发前夕的一个川西小城为舞台,一个以民国司法黑幕为背景,各方势力机谋算计的故事。时间压缩至数天,故事的结构犹如俄罗斯套娃。试图把悬疑推理侦破、战争的场面、江湖绿林、民俗风情等放进去,讲一下那个特殊时期的兄弟情、夫妻情、父子情、战友情,以及爱情。试图让更多的现代性注入这个古老的故事模型,让读者用他的想象与经验,去绘出人的脸庞、最终的命运。

简单说:我想摆出一盘残局。

而在玩这个游戏的同时,读者还能对一些历史问题发生兴趣。

梁雪波:您的阅读、写作生活与南京这座城市息息相关,您眼中的南京是怎样的?

黄孝阳:我喜欢南京,尤其是南京的玄武湖。在湖边,我看见过水在“水面”,看见过“水被水流裹胁”这个简单而又令人着迷的事实。我还在湖边写过一些句子。比如“你是我最好的光阴;你是微凉的晨曦;你是只属于我的珍禽异兽;你是南方天空黄昏时的雨水。时间在轻喊着你的名字。在你的头顶。云层是一张恍若隔世的唱片。我翻来覆去地听。”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又或者: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我喜欢这种感觉,举手抬足间皆是时间的尘埃。定睛再望去,这尘埃又被钢筋、水泥、灯光搅拌成现代人的意志。

这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

这些天一直在想,能否像《柏林:亚历山大广场》那样,以南京的六朝烟云、风土人情为背景,写出一座城与时间、人之心灵以及现代性的关系。

梁雪波:福楼拜曾说,“阅读是为了活着”。读“无用”的书,是一种精神享受。而在当下,阅读的风气发生了转变,功利性阅读和娱乐性阅读成为主流,严肃的阅读渐趋小众化。您如何看待这种现状?

黄孝阳:如果我说“福楼拜曾说,‘阅读是为了更好的死去’”。这话听起来是不是蛮惊悚、蛮哲学、蛮有那种覆水难收的意味?格言都有前提。小学生可以背格言,但,一个成人务必要看见,且,理解这些前提。福楼拜那个时代,书相对少,是不多的知识来源之一,也是不多的娱乐休闲方式中的一种。阅读意味着身份地位、知识权力等……这是一篇大文章,得打住。就说一句话:人类已经从一个封闭、可循环的古典家园步入了一个不可逆、不再生、开放的现代性社会,它追求世俗乐趣,奉行工具理性。人杀死了神,又杀死了人自己。在这种背景下,功利性阅读和娱乐性阅读必然是主流;严肃阅读也必然小众化,不断式微。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人类选择的一个进化方向。

老实说,严肃两字更与读者心态有关。一是在文学史上,休闲读物因为时间的机缘、历史的误会,登堂入室成为严肃作品。这样的例子很多;二是,庄子说的好,“道在瓦砾、在屎尿。”而且我也总觉得,若一个社会的大多数人整天一本正经地端着一张脸,这没意思。

阅读严肃作品这件事,就让一小撮人去做吧。

我很不喜欢成功学那套。若读严肃作品,只是想在其中找颜如玉、黄金屋,那还不如不去碰,因为那块领域不出产这两种东西。我写过一篇《文学有什么用》,尝试界定严肃作品的基本特征,有兴趣的朋友可找来看。

最近倒是在想一个问题:移动阅读,又或者基于云计算所将重新建立的人际交流方式,会给文学带来什么改变?这种科技进步与资本意志的结合,将如何塑造文学在未来百年的骨骼?

其实对于更多人来说,阅读这件事,就是随喜随缘。一个人懂得越多,就越痛苦。敬惜眼前人,做好手边事。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