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政治哲学视野下的“诗与哲学之争”

2013-07-20梁建东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0100

大众文艺 2013年11期
关键词:城邦雅典苏格拉底

梁建东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海南海口 570100)

从某种意义上说,柏拉图这位古希腊哲人既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奠基者之一,又是崇尚想象力并主张用诗化表述来弥补科学与理性思考之不足的反形而上学的大师。在哲学史上,柏拉图无疑参与了欧洲哲学中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构建。然而,有趣的是,这位思想多元的哲人或许也是这一体系的第一位有“先见之明” 的怀疑者,同时也是一位试图对其实行超越的先行者。(而要试图更好地理解这一点,就需要从西方思想史上古老的“诗与哲学之争”开始了。

在古希腊,诗具有广泛的含义,它既包括史诗、神话,也包括后来发展出来的各种戏剧形式,如抒情诗、悲剧、喜剧等。在公元前五世纪,“诗”是整个希腊教育的核心。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十卷中就指出希腊人心目中诗人的重要地位:“当你遇见荷马的崇拜者,他们会说这位诗人教育了希腊。”甚至可以说在柏拉图时代,诗是事关整个城邦的生活方式。《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就提到,荷马被视为全希腊的“教育者”,“在管理人们生活和教育方面”应当向他学习,“应当按照他的教导来安排我们的全部生活”。

除了柏拉图自己所提及的部分,在色诺芬的《会饮》里,也可以看到一在个家世不错的青年所接受的教育中,必须以诗作为学习的重点。在这篇对话录中,宴会的来宾之一尼克拉特说:“我的父亲一直想让我成为一个好人,他曾要我学习荷马的那些诗歌,所以现在我还能随口背诵《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样的教养方式,似乎预设诗包含了极为丰富而重要的内容,尤其是如何做人的基本信息,能将不懂事的年轻人教育成为一个好人。这项预设,稍后便由同一位宾客提出:“毫无疑问,你们都明白,最为聪明机智的荷马在他创作的时候几乎涉及有关人类的所有问题。”

柏拉图在青年时代还未真正接触到哲学的时候,曾经非常渴望做一名诗人或剧作家,直到现今都留存着他的几首颂神诗和赞美诗。这位影响了西方两千多年的哲学家,其与哲学的结缘颇具戏剧性。柏拉图虽生为贵族,但他所处的时代,正是希腊各城邦国家相互对立、战乱频仍的时代。在他20岁的时候,他已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曾致力于绘画和写诗,从雅典的智者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但开始厌倦智者学派的那一套。于是就求人向苏格拉底引荐自己。

在苏格拉底那里,柏拉图获得了他所希冀得到的智慧与指导,同时他也大量地研究了古代哲学家的学说,特别是对赫拉克利特和毕达哥拉斯的学说情有独钟。柏拉图认为,感性具体的万物处于不断流变之中,因此不能将它们看作是真正的存在,但是又不能像爱利亚学派那样,否定具体感性事物的存在。柏拉图借助苏格拉底的归纳法,从感性具体事物中抽象出作为一般的“理念”,他把世界由此分为由感性具体事物组成的“现象世界”和出理念所组成的“理念世界”,在他看来,现象世界不是虚幻的,但不具有绝对的实在性,是感觉的对象,在现象世界只能获得“意见”和不能获得“真理”;只有“理念世界”才具有绝对的实在性,才是认识的对象。在他看来哲学的任务就在于运用人的理性,透过现象把握“理念世界”绝对善的理念。柏拉图实际上已经初步奠定了西方理性主义哲学的基本模式。

这个时候希腊世界利于动乱之中,贵族僭主和民主制的争斗非常激烈。柏拉图受此感染,曾经产生过参与政治的热望,他的哲学思想,也已经相对古代希腊的自然哲学家有了很大的改变,开始更加关注具体的现实生活以及城邦的制度设计。他甚至希望能够制订出一套完善的、自己理想的城邦制度。

老师苏格拉底在被雅典的民主政府宣布死刑之后,柏拉图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也不得不因此逃离雅典,但这也使柏拉图在后来接触到了雅典之外的更多的哲学家,从而极大地丰富了自己的思想。柏拉图比他的老师更关注他直接面对的现实。他把自己深刻的洞察力转向对政治、道德优势和弱点的分析。他深信哲学不是一门空洞的学问,其最终目的是服务于人的生活,效力于良好政治体制的建立。在他看来,哲学从根本上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比诗要好的一种生活方式。哲学应该引导人走出洞穴、用灵魂的高贵部分追求智慧、追求最高的“好”的生活,哲学的生活优于诗所规定和倡导的生活。

当雅典政府对苏格拉底的死刑令下达以后,前前后后目睹自己的恩师为正义而申告、因正义而受罚的柏拉图,其内心的怨恨可想而知。他从对雅典民主政治的憎恨,既而转为对整个民主政府与民主传统的批评。柏拉图把苏格拉底的死因,归结为雅典——这个不好的政体。他对这个城邦国家感到绝望,因为制定法律并执行法律的人,不是少数经过精心训练、具有高度智力的人。在他看来,雅典人在日常生活、学习的过程中浸淫在诗(戏剧)中,它们只是为了满足人类欲望中的低下部分,即自由和自负,诗最终会诱使人去过一种不善的生活,而正是以这些诗(神话、戏剧)为主要内容的雅典教育培养的政客所把持的政府拒绝真正对城邦有利的提议,实施了对真正有智慧的人的伤害。因此,他写道:

无所不知的普遍自负和全面的无法无天状态,首先正是在音乐上出现的,自由随之到来,人们想象他们实际上不知道的事情,于是不再有任何畏惧。因为缺乏畏惧,产生了无耻,而这种无耻——它是一件如此恶劣的东西,除了因过分大胆的自由而傲慢地忽视那些更优秀的人的意见,还能有什么?

对此,柏拉图笔下的斯巴达人答道:“非常对。”演说家(柏拉图《法律篇》中的主要发言人)接着说:

因为这种自由,产生了其他的自由:先是不服从统治者,然后是企图逃避父亲、母亲、长辈的控制,快到末尾时,还逃避法律的管制;最后,是对誓言和承诺的蔑视,根本不敬重神灵,那时,他们就表现模仿古老的、被称为提坦神的性质,而达到提坦神同样的程度,那时他们起来反抗宙斯,导致一种无尽罪恶的生活。

可见,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对诗进行严厉的批评和攻击,在他看来正是诗鼓励了过度的自由并诉诸于灵魂中低下的情感部分:

从事模仿的诗人与灵魂的这个优秀部分无关,即使想要赢得观众的好评,他的技巧也不是为了让灵魂的这个部分高兴,而是与暴躁多变的性格相连,因为这种性格很容易模仿,是吗?

显然如此。

柏拉图将灵魂最低劣的非理性部分与自制相比较时,认为这一部分会使人变得放任自流、缺乏节制,而诗人却迎合这部分灵魂,因此他得出了如下结论:

出于这种考虑,我们可以正当地把诗人拿来与画家并列,因为像画家一样,诗人的创造真实程度很低,因为事实上他的创作诉之于灵魂的低劣部分,而非诉之于灵魂的最佳部分,这是另一个相同点。我们终于可以说,不让诗人进入治理良好的城邦是正确的,因为他会把灵魂的低劣成分激发、培育起来,而灵魂低劣成分的强化会导致理性部分的毁灭,就好比把一个城邦的权力交给坏人,就会颠覆城邦,危害城邦里的好人。

柏拉图对诗或戏剧所产生的效果抱有强烈的警惕。因为一旦观众狂热地投入观赏当中,其最终产生的效果是多重的,不但有宗教性的、娱乐性的、教育性的效果,作为一种群体性活动,它同时也可能产生政治性后果。在柏拉图看来,正是诗人的行为破坏了对理性的信念,迎合灵魂的情感维度。换而言之,诗远离真理与真正的知识。诗与情感或非理性部分相关的任何诉求与联系,都如同怂恿多数人来统治国家(民主政制)一般,其结果只会颠覆城邦,并最终使其毁灭。诗是对灵魂与国家统治的败坏。因此,诗是必须被批判的对象,诗人是必须被驱逐出城邦的不受欢迎的人。

如前所述,年轻的柏拉图曾经梦想成为一个剧作家,仔细考察柏拉图后来的哲学作品中的戏剧成分,仍可以发现他在青年时代因为爱好诗歌而留下的影响。因此,有论者认为柏拉图本人是一位兼用“logos”(即理性叙述)和“muthos”(即神话、故事、传说)的著述家。可是,这样一个哲学家为什么要攻击诗与诗人?为什么要挑起西方思想史上这场持续二千多年的战争呢?

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在《柏拉图与诗人》一文中指出过,对柏拉图驱逐诗人的真正理解必须与他对“理想国”的设想和教育规划联系起来才有可能。在柏拉图看来,理想的城邦国家唯一的希望是把它们最优秀的公民培养成为统治者。改革政制,让所有的人过一种好的生活,最根本的途径就是改革培养国家管理人材的教育方式及内容,以往的教育往往以戏剧形式来表现神话内容,这样的教育存在太多的弊病。因此改革教育最终要落实到如何改革的问题上,而教育内容的改革最终也将促使新的政治方式的产生。诗人,那些制作(在柏拉图看来,艺术是一门技术)戏剧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应该受到严厉的审查。

由此看来,诗与哲学之争的根本含义是一种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之争。其根本分歧就在于:什么才是真正好的生活方式;关于这一点,是诗人知道得更好,还是哲人知道得更好。诗代表的是民众的习俗生活,是城邦中多数人过的那种宗法生活,与城邦这个政治共同体密不可分;哲学则代表一种新兴的生活,是少数人过的那种追求智慧的生活,与城邦政治共同体必然要发生冲撞。由于诸神是诗这种生活方式的最高保证,哲人苏格拉底在质疑诗人荷马时当然就对其笔下的诸神提出了质疑。

表面看来,柏拉图对诗的指责,似乎是因为诗无法传达真理、智慧,而诗人则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欺骗民众。然而,一旦我们深入柏拉图的对话当中,我们会发现柏拉图其实并不以真与假作为价值判断的唯一标准,相反,他更多的是持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即为了实现或维持正义。在《理想国》的第二卷、第三卷和第五卷,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之口,数次直言不讳地论述了“谎言”与“欺骗”的合法性。城邦的治理者为了被治理者的利益,有时不得不说一些谎言和使一些欺骗,这乃是一种高明的手腕和治理方法,因而,他们说的谎就是“高贵谎言”。可见,谎言、虚假、欺骗,只要对敌人有害,对朋友或城邦有利,就是有用或可用的手段。由于哲学与诗的冲突根本上是与城邦这个政治共同体的冲突,因此,哲学与诗之争根本上是一个政治问题或政治哲学问题。

注释:

1.陈中梅.柏拉图诗学和艺术思想研究[M].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2年:12、13.

2.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

3.色诺芬.会饮[M].沈默译. 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5年:42-43、53.

4.Diogenes Laërtius. The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M].trans. C.D. Yonge. London: George Bell & Sons, 1895:115.

5.保罗·埃尔森. 柏拉图十讲[M].苏隆编译. 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3:209.

6.威廉·弗格森. 希腊帝国主义[M]. 晏绍祥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55.

7.伽达默尔.伽达默尔论柏拉图》[M].余纪元译.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2:43—80.

8.Thomas Pangle. Leo Strauss:Studies in 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 [M].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20.

猜你喜欢

城邦雅典苏格拉底
第44届COSPAR大会将在雅典召开
苏格拉底的信仰
苏格拉底
亚里士多德的城邦治理思想及其现实启示
雅典学院
雅典城邦的民众失去政治热情了吗?——从2016年高考全国卷Ⅱ文综第32题谈起
不可复制的城市情感——从雅典城邦到世界容器
像苏格拉底一样拒绝
立法者:灵魂与城邦——对柏拉图《理想国》的法律哲学阐释
论修辞术与雅典直接民主制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