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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与“布衣王侯之局”——兼论秦汉之际的社会阶层变动

2013-07-17田志勇叶少飞

红河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封王封侯陈胜

田志勇,叶少飞

(1.红河学院纪委;2.红河学院人文学院,云南蒙自 661100)

西周王朝建立的世卿世禄制度为国家提供了各式人才。然而无论是治国理政的行政官员还是挥戈出征的将帅甲士,均由贵族阶层选拔出来,并不对平民及下层民众开放。西周王朝国家规模不大,再加上政治稳定,世卿世禄制度可以基本上满足国家对人才的需要。春秋以降,诸侯力征,剧烈的社会变动和频繁的军事征伐要求诸侯国拥有更加强大的国力,因此各国极力招揽人才。西周晚期,周天子势力逐渐式微,王官流入民间,知识开始普及,民间才智之士大量涌现,周初分封以来所形成的世卿世禄制度逐渐被打破,社会阶层开始出现大的变化,人才也逐步呈现垂直流动之趋向 。虽然诸侯国对人才的选拔和任用逐渐形成了具备自身特色的制度,但其落脚点仍是西周以来的授爵土,只是名目不同而已。秦国商鞅变法确立的二十级爵位制度,在授爵的对象上兼具对行政人才和军功武勋者的奖励,且不论受奖励者的身份贵贱。由于秦国以耕战为国策,军功奖励极为丰厚,因而以军功获爵具有明显的政策和制度导向意味,因此社会风气尤其崇尚军功,故而秦军的战斗力甲于诸侯。秦国“以吏为师”的人才选用制度与兼具行政功能的二十等爵制相配合,带来了秦国行政系统的稳定和高效。秦国与关东诸侯征战百年,与行政升迁相比较,军功封爵在社会中带来的冲击力和效力均远超前者。秦国统一之后,战争逐渐减少,军功封爵就让位于相对静态的行政升迁了。然而稳定的“以吏为师”的人才选用制度很快就被反秦战火阻滞,军功封爵的钟摆被再次拨动起来,出身不同阶层的人才加入逐鹿群雄的各路势力之中。无论是哪方面的胜利者都必须面对如何安置功勋人员的大问题,并须设定制度作为保障。秦楚之际,反秦战争的第一个胜利者项羽把军功封爵的钟摆拨到了最大幅度,不论出身、惟功是论,其军功封王的尺度远远超过秦国的军功封侯,同时激起了社会人才对军功封爵的更大渴望。随后的楚汉相争,形势迫使更多的人才不论出身和阶层均必须“选边站队”,双方的逐鹿使得楚汉之际社会阶层的变动达到了春秋以来的顶峰。之后,取胜的汉高祖刘邦面对项羽确定的军功封王侯制度,不得不继续分封王、侯[1]。经过灭秦战争和楚汉战争的碾压,六国之后大多凋零,出身平民的人才跻身王侯卿相之列,此即清代史学家赵翼所论的“布衣将相之局”[2]。然而赵翼所论仅及汉朝开国列侯,汉初武勋最高、出身卑微的韩信、彭越、黥布、卢绾等异姓诸侯王皆不在其议论之中。秦汉之际社会阶层的变动以封王为最高,封侯次之,赵翼论“汉初布衣将相之局”因汉高祖诛异姓诸侯王而多有顾虑,“布衣将相之局”确切地讲应该是“布衣王侯之局”,而开创并确立这一局面的正是项羽。

一 项羽分封前的社会阶层变动期望——封侯

春秋战国时期由贵族分化出掌握知识的“士”阶层,和货殖聚财的商贾阶层一起,成为新的社会势力的代表[3]。“士”阶层因出身贵族,与政治有天然的关系,故而奔走于诸侯之间,以谋求政治出路。而诸侯国的权贵也乐于接受“士”的投靠,因而形成了浓厚的养士之风。“士”的政治努力以及立下的功勋,都需要有相应的政治制度以保障其获取的利益,授官即是将、相,授土则为封爵。秦国的二十等爵位制度对功勋之人是一个有力的制度保障,封最高级别的列侯也就成为人才身份改变的目标和象征。秦国爵级设定较为完备,升迁有序[4]。虽然封最高一级列侯难度极大,但仍不乏“家贫无以自资”的范雎[5]2401和“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李斯[5]2547这样的身份低微之人。封侯成为一时风气,即便是身居高位的人,也对封侯极为渴望:

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始皇大笑。[5]2430

王翦世代为将,仍视“封侯”为荣耀。赵高鼓动李斯立胡亥也以长“封侯”相诱:

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5]2550

李斯当时已为丞相、封通侯,赵高利用李斯的功利之心,以保有丞相之官、通侯之爵游说李斯,果然成功。由此可见“封侯”在秦国具有极大的社会影响力,是各阶层的社会上升期望所在。

秦二十等爵因传世文献记载较为完备,世人得窥全貌,可知秦国“封侯”即是“封列侯”。与秦二十等爵相应,关东六国也有自己奖励功勋的封爵制度。据杨宽先生《战国史》研究,东方六国中,楚国最高爵级为“执珪”,三晋、齐、燕都有自己的爵级,其中赵国封爵制度较为完整[6]。在关东六国,社会也流传有“封侯”之说:

张仪为秦说魏哀王:“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少可信,说一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5]2286

苏秦说赵肃侯曰:“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也;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弒而争也。”[5]2245

张仪站在秦国的立场以“封侯”游说或可以“封列侯”解释,但苏秦也说“封侯”,显然不会是秦国的“封列侯”,苏秦所说“封侯”实际上是关东诸侯对封君的习惯性称呼。平原君赵胜接收上党郡时对冯亭说:

“敝国使者臣胜,敝国君使胜致命,以万户都三封太守,千户都三封县令,皆世世为侯,吏民皆益爵三级,吏民能相安,皆赐之六金。”[5]1826

赵胜所言有爵土者皆称为“侯”。可见关东诸国与秦国“封列侯”本有区别,但因其都是授有土邑,因此“封侯”具备广泛的社会影响力。

战国之际,商贾阶层积累的巨大财富为自己赢得了较为独立的地位,因此并不完全谋求在政治上发展,但其一旦进入诸侯国的政治体制,“封侯”随即成为其社会阶层身份转换的标志。大商人出身的吕不韦辅佐子楚即位,即秦庄襄王,获得了极为丰厚的效益:

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5]2509

因在战国之世的巨大影响力,秦国统一天下之后“封侯”成为社会阶层变动的一个普遍愿望。秦始皇二十八年琅琊刻石中,明确标列有爵、官之位的即有:

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5]246

列侯刻石留名,“封侯”对秦朝官员的效用不言而喻。而关东地区“封侯”观念也是极盛。陈婴起兵反秦,其母曰:

“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5]298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豪杰曰:

“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豪桀皆然其言。[5]2574

鸿门宴上,樊哙曰: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5]313

陈婴、武臣出身低微,即便以樊哙屠狗之辈,亦知以封侯为耀,“封侯”成为社会阶层变动的普遍期望 。但无论是战国还是秦朝,“封侯”都是社会阶层变动的正常途径,可以通过国家政治制度来完成,“封侯”成为国家和社会认可允许的阶层变动的标志。

二 秦汉之际社会阶层变动期望的突破——封王

“王”本是周天子名号,自周室衰微之后,由春秋时的吴、楚、越蛮夷称王到战国时期诸侯相王,“王”成为诸侯名号[7]。但战国诸王均是周天子册封的诸侯,政治地位极高。社会基于世卿世禄制度的影响,对贵族世家有自然的崇敬,因此社会各阶层人士在战国时期可以通过政治制度途径以“封侯”获得身份的改变,却绝无“封王”的想法。陈胜首义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诈称公子扶苏、项燕”[5]1952,攻下陈后,自立为王,《张耳陈余列传》详载其事: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陈涉问此两人(张耳陈余),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陈涉不听,遂立为王。[5]2573

陈地父老谏陈胜为王有二,“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以楚王监天下之将,陈地父老实际上是希望陈胜恢复楚怀王为纵长帅天下诸侯攻秦的状态[5]1722,因此陈胜非王不可。但张耳陈余说陈胜“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其实二人心中仍然认为陈胜出身低微,不能够擅自称王。二人劝其立六国之后,西进灭秦占据咸阳,实际上是希望陈胜获取秦的诸侯地位,与六国并存。二人所言“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此“帝业”非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帝业,而是尧舜以德立方伯的帝业。这样陈胜以首义获得自立为王的合法性,却不会与六国势力产生矛盾。陈胜没有听从张耳陈余的意见,自立为王,号为“张楚”。陈胜也成为秦汉之际第一位以平民身份称王的人。然而尽管陈胜以首义获得称王的合法性,但其平民身份仍然不被认可: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5]1960

陈胜对待故人过于狠毒冷漠,但天下人“夥涉為王”的称呼无疑是在讥讽陈胜的平民身份。然而陈胜所立诸王却很快得到天下的认可,自立为王者也希望获得陈胜的册封:

张耳、陈余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之。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赵后。将军毋失时,时间不容息。”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以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发兵击赵。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5]2575-2576

武臣自立为王,陈胜不得已承认并册封,天下随即认可。陈胜大将周巿立咎为魏王,经陈胜册封,遂称于世:

陈胜之起王也,咎往从之。陈王使魏人周市徇魏地,魏地已下,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曰:“天下昬乱,忠臣乃见。今天下共畔秦,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齐、赵使车各五十乘,立周市为魏王。市辞不受,迎魏咎于陈。五反,陈王乃遣立咎为魏王。[5]2589

关东六国虽然为秦所灭,但是其后人仍然享有丰厚的政治效益,非平民能比,因此秦汉之际六国后人纷纷自立为王。或有豪杰虽据有实际的势力,但仍然以六国之后为领袖,如葛婴立楚后襄强、周巿立魏王咎、项梁立楚怀王心、项梁立韩王成、张耳陈余立赵王歇。但陈胜以平民称王,对社会阶层观念冲击极大。陈胜首先以平民身份称王,因此张耳陈余说“非必立六国后”。社会上的封王观念逐步突破原有的诸侯封王,“王”已非六国之后所能独占。平民社会阶层身份的转变开始超出“封侯”的高度和限制,武臣自立为王,故上谷卒史韩广亦立为燕王[5]1955-1956。

楚怀王心在项梁战死之后,整合楚国力量,派刘邦西进灭秦、宋义北上救赵,并“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5]356,这个约定给予反秦豪杰一个合法、并且能够得到诸侯承认的王号,即秦国王号。秦为诸侯之敌,怀王之约一出,即为天下所知[8]。宛守舍人陈恢见沛公,曰:

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积蓄多,吏人自以为降必死,故皆坚守乘城。今足下尽日止攻,士死伤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后: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又有强宛之患。为足下计,莫若约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诸城未下者,闻声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5]359-360

刘邦希望早日入关,以获得王关中的政治利益,这是诸侯认可的合法途径。与刘邦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人在:

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5]359

面对合法获得王位的机会,刘邦不允许别人染指,因此在西进途中破坏渡口,防止他人先行入关。刘邦在攻入关中之后,其居秦宫室、派兵守函谷关的行为,确有在关中称王的打算,显示出刘邦对天下认可的怀王之约有高度信任。经过陈胜自立为王的影响和怀王之约的合法性途径,“封王”已然成为社会阶层变动新的目标和期望。六国之后天然拥有的政治影响力已经成为出身各阶层的豪杰获取“王位”的阻碍了。

三 项羽分封与“布衣王侯之局”

项羽虽然“怨怀王不肯令与沛公俱西入关,而北救赵,后天下约”[5]365,但在率军入关之后并没有王关中的打算: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5]315

项羽东归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其并不打算曲解怀王之约合法获得在秦地称王的机会,项羽所谋当在天下[9]。在西周分封制和秦郡县制之中,项羽选择了前者,但实际上项羽当时的力量虽为诸侯之冠,却不足以保证其能够如秦军一样横扫天下。面对复立的六国之后,在秦汉之际汹涌的封王浪潮中,项羽选择不论出身、以军功封王,设法瓦解六国之后的力量:

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5]315-316

项羽以“王诸将相”的方式来建立自己的政权,并以之奖励跟随自己灭秦的将领。项羽在分封之时提出“假立诸侯后以伐秦”,即六国复立为暂时行为,进而否定了六国之后复立为王的合法性,以军功作为分封的原则和依据。即便是六国之后,能否封王也取决于其是否在灭秦战争中立有军功。项羽以军功封王侯的标准是春秋战国之世力攻以来奖励军功的最大尺度,社会阶层变动在项羽分封诸王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下面我们看一下项羽自封以及分封王侯的阶层出身的情况:

表1 项羽分封王侯阶层出身情况表

上表中除义帝外,包括项羽自封和所分封的十八位诸侯王,从社会阶层出身可以分为几种类型:

(一)诸侯后:西魏王豹、韩王成、代王歇、胶东王田巿、齐王田都、济北王田安六人;

(二)秦官员:1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三人为秦降将,均曾在秦朝为行政官员;

2衡山王吴芮入关灭秦,曾任秦番阳令;辽东王韩广曾为秦上谷卒史;

(三)布衣平民:汉王刘邦、常山王张耳、九江王黥布,河南王瑕丘申阳。刘邦虽曾为秦泗水亭长,但出身低微;张耳和黥布曾在秦朝违法逃亡;河南王瑕丘申阳为张耳嬖臣,张耳出身平民,有贤名,瑕丘申阳当为投靠者,社会阶层地位应当不会很高;

(四)诸侯将:殷王司马卬、燕王臧荼、临江王共敖三人。

另外项羽还分封了平民出身的成安君陈余、番君将梅鋗。六国之后在王号上虽然有天然的继承优势,但是秦官员、布衣平民和诸侯将三类人物封王则远超原有的周朝封爵和秦二十等爵制度,尤其是布衣平民封王,更将社会底层人士置于社会阶层的顶端。司马迁记载“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尽管项羽是出于私心,但是其打破出身的封王方式使得社会阶层的变动达到了春秋以来的巅峰,布衣与六国之后共王实际上已经形成了赵翼所称的“布衣将相之局”。项羽分封之后战争即起,诸侯王尚未治国理政,就投入楚汉征伐之中,项羽分封遂成为“布衣王侯之局”。

项羽平民封王的方式实际上是以国家制度的形式确定了封王的合法性,因此极大的刺激了社会各阶层身份转变的期望。与张耳交好的成安君陈余对于张耳封王、自己封侯极为不满,曰:“张耳与余功等也,今张耳王,余独侯,此项羽不平。”陈余发兵攻打张耳,张耳败走。陈余“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赵王德陈余,立以为代王”。[5]2581-2582张耳陈余二人在反秦战争中最初谏陈胜勿王,之后谏武臣自立为王、立赵王歇,二人虽有机会称王,却没有实施,其内心仍在对封王作出拒绝。直到项羽分封,封王已成风气,陈余亦以布衣奋起求取王号,其对封王的心态完全改变。

项羽分封王侯直接影响到了刘邦一方的用人政策。刘邦大将韩信出身低微:

(韩信)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5]2609

但韩信在率军攻下赵、燕和齐地之后,也开始谋求封王,刘邦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封:

(韩信)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复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5]2621

刘邦另一位大将彭越秦时“常渔巨野泽中,为群盗”[5]2591,立下战功之后,又再现了与韩信相同的一幕:

汉王败,使使召彭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柰何?”留侯曰:“齐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为魏相国。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与此两国约:即胜楚,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相国;从陈以东傅海,并淮南、淮阴之邑,尽与韩信。韩信又先有故齐旧地。与齐王信。齐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复得故邑。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二人今可致;即不能,事未可知也。”于是汉王乃发使使彭越,如留侯策。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会垓下,遂破楚。(五年)项籍已死。春,立彭越为梁王,都定陶。[5]2593

韩信、彭越出身低微,二人敢于明确要求刘邦封王,既是拥兵居功,同时也是项羽平民封王带来的社会影响,因此二人拥有比封侯更高的社会期望。而刘邦一己之力尚不能制服项羽,只有用“封王”的巨大利益才能够说动韩、彭二人。可以说无论是项羽还是刘邦一方,因战争的需要,“布衣王侯”的局面在楚汉阵营均已出现并成形,只待战争结束,受封者转变为行政官员,便由“布衣王侯之局”转变为“布衣将相之局”,从而登上历史舞台。

四 从“布衣王侯之局”到“布衣将相之局”

清代史学家赵翼《廿二史札记》中有《布衣将相之局》一条,论述汉初将相的社会阶层出身与变动:

汉初诸臣,惟张良出身最贵,韩相之子也。其次张苍,秦御史;叔孙通秦待诏博士。次则萧何,沛主吏掾;曹参,狱掾;任敖,狱吏;周苛,泗水卒史;傅宽,魏骑将;申屠嘉,材官。其余陈平、王陵、陆贾、郦商、郦食其、夏侯婴等,皆白徒。樊哙则屠狗者,周勃则织薄曲吹箫给事者。灌婴则贩缯者。娄敬则輓车者。一时人才,皆出其中,致身将相,前此未有也。盖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

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又篡弒相仍,祸乱不已。再并而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势不得不变。而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一时亦难遽变。于是先从在下者起。游说则范睢、蔡泽、苏秦、张仪等,徒步而为相。征战则孙膑、白起、乐毅、廉颇、王翦等,白身而为将。此已开后世布衣将相之例。

而兼并之力尚在有国者,天方藉其力以成混一,固不能一旦扫除之,使匹夫而有天下也。于是纵秦皇尽灭六国,以开一统之局。使秦皇当日发政施仁,与民休息,则祸乱不兴,下虽无世禄之臣,而上犹是继体之主也。惟其威虐毒痡,人人思乱,四海鼎沸,草泽竞奋。

于是汉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既起自布衣,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此气运为之也。天之变局,至是始定。然楚汉之际,六国各立后,尚有楚怀王心、赵王歇、魏王咎、魏王豹、韩王成、韩王信、齐王田儋、田荣、田广、田安、田布等,即汉所封功臣,亦先裂地以王彭、韩等,继分国以侯绛、灌等。盖人情习见前世封建故事,不得而遽易之也。乃不数年而六国诸王皆败灭。汉所封异姓王八人,其七人亦皆败灭。则知人情犹狃于故见,而天意已另换新局,故除之易易耳。而是时尚有分封子弟诸国,迨至七国反后,又严诸侯王禁制,除吏皆自天朝,诸侯王惟得食租衣税,又多以事失侯。

于是三代世侯世卿之遗法,始荡然净尽,而成后世征辟、选举、科目、杂流之天下矣,岂非天哉![2]

赵翼所论“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有清晰的层次,所举汉初布衣诸臣,多是封侯之人,且身具行政职能。以布衣而为卿相者,战国之世已有,故赵翼论之以“布衣将相之例”。从“布衣将相之例”到“布衣将相之局”,官不过国相,爵不过封侯,且均有治国职能。然而从战国至汉初,官未过将相,但是爵位则发展出“诸侯王”一级。赵翼所言“汉初布衣将相之局”并不包含“诸侯王”。

赵翼以“人情习见前世封建故事,不得而遽易之也”来解释汉初封王诸侯,因此将韩信、彭越与六国之后复立为王同论,班固《汉书》亦因此立《异姓诸侯王表》。汉初诸侯王官制同于中央政府,独立为国,诸侯王自然不会为将相。但即便以汉初刘邦封王情况来看,仍可谓是“布衣王侯”:

表2 刘邦分封王侯阶层出身情况表

刘邦所封八王,五人出身平民,一人为六国之后。虽然规模不能与项羽相比,但结构相同。汉初分封在延续秦二十等爵制之外,又继承了项羽确立的“王侯”二等爵位制度,即大者王,小者侯[1]。赵翼所论“其君既起自布衣,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此气运为之也。”刘邦起自布衣,有布衣将相,其“王侯”二等爵位制度实际上来源于项羽,只是顺承其政而已,这与其布衣身份没有直接关系。

赵翼论“布衣将相之局”,只言封侯之人,不论封王者,实因赵翼以千年之后的眼光来观察,认为春秋及至汉初祸乱的根源就是诸侯分立,其自设官职和强大的武力都对中央政府构成威胁。尽管如此,汉初异姓诸侯王实际上也受封于汉朝天子,既为诸侯,也是汉朝之臣,且异姓诸王均是追随刘邦定天下的猛将,“汉初布衣将相之局”实应包含异姓王韩信、彭越等人在内。但若将异姓诸侯王和列侯出身全部考虑在内,“汉初布衣将相之局”亦可称“汉初布衣王侯之局”。

赵翼所论从将相官职出发,于封爵制度颇多忌讳。但汉代封爵制虽已无西周之荣光,但仍为世人崇尚。司马迁对秦汉之际剧烈的社会变动也有深刻的思考,其思考的出发点即是爵土。《秦楚之际月表》曰: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鉏豪桀,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纵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5] 759-760

司马迁清晰地觉察到秦楚之际形势易转的关键在于“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秦为天下安定,断绝分裂的根源,废分封之制,也因此为出身低微的豪杰去除了身份的障碍。陈涉、项羽、刘邦三人又以秦朝废除的分封制度集聚力量,吸引天下豪杰进入自己的队伍,以图大业。出身各个阶层的豪杰既因无土无爵而发奋,又以有土有王为目标。五年之间,号令三变,其原因皆在于秦废分封,给予天下人奋扬称雄的机会。但分封制度既能造就陈涉、项羽、刘邦的巨大力量,同时也能成为危机之所在。陈涉分封诸将,却无力节制;项羽分封诸侯王,各王叛服不定;刘邦虽顺利当上皇帝,出于对异姓诸侯王的忌惮,随即挥起屠刀。其封同姓为王,却又贻祸子孙。成就刘邦帝业的分封王侯终究成为汉初百年战祸的根源。司马迁以“岂非天哉”言刘邦建帝业,为尊者讳,但并不妨碍封爵制是秦楚之际社会变动根源的真知灼见。赵翼亦因历史的经验及所处的历史环境,对秦汉之际“布衣王侯之局”颇不能畅言。

秦汉之际的社会变动,使得春秋以来的人才流动和社会阶层变化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陈胜自立为王使得时人在反秦战争中突破了以往“封侯”的社会期望,开始谋取更高一级且具有更多政治经济效益的“封王”。项羽在反秦战争胜利之后,以军功为标准,并积极否定六国之后复立为王的的合法性,分封跟随自己灭秦的将领为诸侯王,将反秦战争中封王的社会期望以国家制度的形式固定了下来。项羽所封诸侯王多有平民出身,遂以布衣居社会阶层之顶端,项羽分封已经实现“布衣王侯之局”。但楚汉战争随即爆发,诸侯王未暇治国,即复交兵。项羽分封使更多的才智之士以“封王”作为社会期望,并极大地影响了刘邦一方的用人政策。刘邦在征伐过程中,不得不延续项羽的做法,分封王侯。战争结束后,刘邦分封的诸侯息兵治国,既成“布衣王侯之局”,亦开汉初“布衣将相之局”。

注释:

①关于先秦时期的社会阶层变动,许倬云先生《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流动》(广西师范大学2006年版)对这一时期的人才流动和使用情况做了详细的考察,有精辟的论断.

②根据秦二十等爵制度来看,虽然从军的普通平民可以通过军功获爵以改变自己的社会阶层身份,但普通军士不能积功至列侯,最高只能到第八级“公乘”,享有相应的社会政治效益.各国对高爵有严格要求,不仅要看爵位,还要考察才干.因此普通平民虽有“封侯”的愿望,但限于自身才干,很难实现.平民出身且能“封侯”者更多出身于拥有知识的“士”阶层.

[1]田志勇,叶少飞.项羽与“王”“侯”二等爵位制度[J] //.项羽研究(第一辑).江苏:凤凰出版社,2010:407-416.

[2][清]赵翼.廿二史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4:36-37.

[3]许倬云.中国古代社会与国家之关系的变动[J] //.国家科学委员会汇刊•人文及社会科学.台湾,1993,3(1):1-5.

[4]马非百.秦集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2:876.

[5]司马迁.史记[O]北京:中华书局,1959.

[6]杨宽.战国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252-253.

[7]叶少飞,田志勇.文献所记春秋时期楚国的王号及其影响[J]//.古文献与岭南文化研究.北京:华文出版社,2010:532-540.

[8]王勇.怀王之约与汉承秦制[J].史学集刊,2006(2):17-21.

[9]王子今.论西楚霸王项羽“都彭城”.[J]//.项羽研究(第一辑).江苏:凤凰出版社,2010:5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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