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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启功日记》的联想

2013-07-15陆昕

博览群书 2013年2期
关键词:祖父日记

○陆昕

中华书局出版的《启功日记》,其中有“下乡日记”一节,起止时间是1966年12月14日至1967年1月17日。有关下乡的背景,启功在《启功口述历史》中作了这样的叙述:

(“文革”中)我们这些人当然没有资格去搞大串联。但在那风起云涌的时代绝不能闲待着,闲待着本身就是罪。那时萧璋先生是被“挂起来”的系主任,但他不是党员,而他一直积极要求入党,时时争取表现的机会。在他的争取下,我们这几个半老的“牛鬼蛇神”和准“牛鬼蛇神”也得到了一个参加革命运动的机会——到北京郊区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无疑是恩赐和荣誉。于是我和陆宗达、叶苍岑、葛信益、萧璋等人自告奋勇,每人花了30元(不要忘了,那时我每月才有30元),各买了一大桶红油漆,到周口店的周口村去刷革命标语,因为那时时兴到处刷标语。我们白天写标语,晚上就住在农民家里,睡在土炕上。越写到后来,天气越冷,冻得手脚都打不了弯儿,真体会到什么叫‘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了。但心里还觉得挺带劲儿的……一大桶红油漆用得罄光。要不为了过年,还要继续战斗下去。

启功这一时期的日记中,有几处记载了我的祖父陆宗达。这几处记载引起我的一些联想,颇有趣。

《下乡日记》:

“1966.12.14,星 3,上午阴下午晴,十一月初三日……下午下地劳动,我与陆在第二小队铲土装筐,盖玉米秸积肥……晚睡长炕,五人并排。”

“1966.12.25,星日,十四日,晴寒……大家对萧、陆提出意见,对陆是评其生活习气,对萧谈及接受意见态度。晚学报纸社论等。”

看到大家批评祖父的生活习气,我不禁莞尔。以我与祖父相处几十年的生活经验,猜也能猜出来,肯定是“好吃”和“懒做”一类。祖父好吃,这一点也不错。如他们这次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灵魂归来日之前,祖母让还是小学生的我给祖父写了封信,很简单,就问回来那天想吃什么。祖父也回得简单,就想吃“天福斋的丸子、炉肉、大肚儿熬白菜”。祖母于是打发我头天到天福斋买了这些东西,又做好了等着。祖父回来后,将一锅白菜吃得罄光,但对那些丸子、炉肉、大肚儿则不理会,称之为“佐料”。自然,这些“佐料”就统统流进了我那个偏喜吃肉的胃。由此,多年以来,祖父总指责我长了一个“低水平的胃”。我却想,在美食面前,改造灵魂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懒做”,祖父自己承认,他说:“我从小被老太太(我的曾祖母)娇生惯养,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一辈子当甩手大掌柜。”懒做是不如勤快好,但问题的另一面是,如果祖父也洗衣做饭归掇屋子,不知学问还能做出多少来,也不知当时那些高高在上喊着:“知识分子要接受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手上起老茧,脚上踩牛屎”的人,他们究竟做了多少。所以我特别欣赏张中行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的话,“我这人总跟不上形势。一怕苦二怕死。想起伟人的教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暗生惭愧”。上边儿又曾教导,人人都要肩能挑担手能提篮,又有一阵儿把在城里没工作的人往农村赶,美其名曰:“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有个舅爷曾很公开地说:“我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就要在城里吃闲饭。”虽为此挨了斗,还吃了一阵子“牢饭”,但我一直很敬佩他。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各有其职,各司其业,理所当然。上位者偏要这样说,自然有深意在焉。所以,“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下乡日记》又记:

“1966.12.26,星1,十五日,晴寒 上午劳动……下午继续生活会,大家给萧提,我给陆提对青年说话太随便的毛病。”

祖父爱和青年谈话,对此我深有体会。在这点上,他和那些埋首青灯黄卷的传统学人有很大不同。他几乎和所有人都能聊到一块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祖父和我那些知青朋友们聊天时的情景。和我同时下乡的知青,都是小学毕业六年级文化,基本上可以说没什么文化。但每次他们来家里找我,只要祖父没客人,他都会主动过来和我们一块儿聊天儿。所谈天南海北,什么马路新闻、小道消息、市井人情、轶闻趣事乃至如何养花种树、品茶吸烟,欣赏美味佳肴、家具桌椅。总而言之,海阔天空,上天入地,有时还会借题发挥,联系几个《说文解字》里的字,使大家啧啧称奇。令大家感动的是,每次来人,祖父都会拿出他的好烟好茶让大家品尝,并以得到大家的称许而高兴。以至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和朋友们聊起祖父,朋友们仍是一片深深的怀念之情。

祖父说话随便,毫无防人之心。有什么说什么,怎么想怎么说,所以平易近人。“四清”时,他住在一位老贫农家,不久两人就无话不说。有一回老贫农对祖父说:“老陆,你知道我这辈子什么时候最苦?三年灾害!三年那会儿什么都没得吃,还不许出村儿,出村儿就抓,就在家里饿着等死。我对不起我老伴儿,我藏起一个小窝头儿,没给她吃,把她饿死了。我这闺女趴在人家泔水桶上找吃的,我瞧着太惨,给扔河里了,又让人给救了上来,才活到了今儿,有十六了。”他和祖父都好喝酒,但“四清”工作队有纪律,不准喝酒,但祖父实在想喝。于是趁有天晚上村里放电影,他们商量好称病不去,两人打了酒,喝了个痛快。可麻烦也来了,同屋还住着几个工作队的人,祖父满嘴酒气怎么办?老贫农给出了个主意,戴个大口罩装睡觉。有人问,他就说祖父感冒怕传染别人。祖父照此办理。多年后,有当年一块儿的人对我说,“那晚上我们进屋后都偷着乐,一屋子酒气,陆先生还戴个大口罩在那儿躺着,欲盖弥彰!不过大家都装没看见,我们都非常尊敬先生。”

我知道,启功批评祖父说话太随便,是善意的提醒。在那个自上而下有意造成人人自危告密成风的环境里,祖父这种没有防范之心随随便便的人,弄不好就要吃大亏。实际上启功对此是赞许祖父的。几十年后,启功在纪念祖父九十冥寿的会上发言说:“对陆老我有几方面的认识,人最坦率,平易近人,有什么说什么。说错了什么,也乐于承认。这是人品,还有学品……”

《启功日记》中也记载了一些他个人有趣的事。如:

“1966.12.30,星5,十九日,薄阴,有时晴,寒轻……下午学习,默写《纪念白求恩》,我未背熟,算分是负94分,即错194字。”

又如:

“1967.1.1,星期日,丙午年十一月廿一日……夜大风,晨晴。我补默写《纪念白求恩》,得79分。”

看到这儿,我当即将《纪念白求恩》找来,仔细算了全文字数,连题目标点在内,共1058字。若略去标点,也就900多字。900多字,启功错了194个,可谓惊人,也可知那时人的无可奈何和迫不得已。

再如这条:

“1967.1.4,廿四日,晴和暖。今日初能背诵老三篇中《为人民服务》。”

读至此处,宛如昨日再现。所谓昨日,即大背《老三篇》、《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最高指示》的昨日。但随着“文革”的结束,这“背功”也就成了“无用功”,白白耽误了一代又一代多少人。想当年,我们78级新生刚入校时,77级老生对我们说,虽然我们早入校半年,但这半年就学了一本《毛泽东诗词》,真亏!我们暗喜,太好了。他们说亏,是因为他们自觉没学到知识;我们高兴,是不用学他们学过的“知识”了。

几则《启功日记》,引起我联想无穷。读日记,最亲切,尤其是那些只给自己看的日记。它们不同于那些藏于名山传之后人的日记。在这些只留给自己的日记中,时代的变幻、家庭的动荡、朋友的离聚和思绪的翻涌,都会得到真实的反映,值得人们阅读、沉思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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