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文化景观的日记及其出版
2013-07-15祝晓风
○祝晓风
近年来,日记出版成为一个热点,也是当前中国学术文化繁荣复兴的一个反映。如《许宝蘅日记》、《杨度日记》、《胡适日记》、《周佛海日记》、《吴宓日记》、《郑振铎日记》、《竺可桢日记》、《李何林日记》、《谭其骧日记》、《杨尚昆日记》,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三联书店,1999年)、宋云彬的日记《红尘冷眼》(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顾准日记》(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等。2011年底10卷、440万字的《夏鼐日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成为当年学术界、出版界的一件大事。另据来新夏记述,近年,还有清史编委会编辑出版的《清代稿抄本》(第一辑)中收有未刊日记22种(“大部分记中晚清的官场形迹和民间习尚”),以及学者私下整理的日记,如《徐志摩未刊日记》等。此外,我知道的成规模的还有《中国近代人物日记丛书》(中华书局,1993年),《近世学人日记丛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中国现代作家日记丛书》(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等。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近些年出版界和学术文化的一大景观。
这些日记,首先是记录了历史,保存了历史,丰富了历史。历史不仅是历史教科书中的几条干巴巴的论断,而是无数的活生生的人的活动,而这些,在日记中有最真实具体的描述。其次,它们直接催生了许多学术研究的成果;再次,它们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宝库。与此相伴,近年来关于日记的研究也成为一个热点。在历史、文学等领域,研究日记或以日记为材料、借助日记研究相关课题成为一个值得注意和研究的现象,日记则成为一个丰富的资料、课题库;在社会公共层面,一种社会大众共享的“日记学”也渐成大观,《日记杂志》、《日记报》广受好评就是证明。《日记品读》、《日记漫谈》、《日记序跋》、《日记闲话》(古农主编,人民日报出版社,2012年1月)等,则可以说是这方面文章的一个集成,也可以说是日记学开始成型的一个象征。
13年前的一个“日记版”
2000年1月5日,是新千年的第一个星期三,也是中华读书报出报的日子。那天报纸的第5版上,我以《20世纪的那些日子》为题,写下了这样一段编者按:
20世纪正在迅速地离我们而去。正在与我们告别的这个世纪除了留给我们那巨量的物质财富和物质遗迹之外,还给我们留下了些什么呢?至少是关于三万六千五百余天的记忆。这些记忆对后人而言既意味着一笔精神遗产,也意味着延续到当下与未来的历史。显然,用某种方式保存这种记忆,这种遗产和历史,并非没有意义,个人的日记正是这些方式之一。当然,每个人的记忆各不相同,但毫无疑问,有些记忆是我们共同拥有的。另一方面,对这些共同部分的个人记忆也并不是都具有同等的价值,但同样毫无疑问,下面所选的这些日记,将是非常有价值的。这些日子虽已成为历史,但其实离现在并不远。
我选了8个人的日记:杨度、鲁迅、胡适、吴宓、郑振铎、郭小川、遇罗克和谭其骧,同时尽量照顾到每个年代。其中,《鲁迅日记》(1927年)(《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胡适日记》(1937年,1944年)(中华书局,1985年),《吴宓日记》(1938年)(吴学昭整理,三联书店,1998年),《郑振铎日记》(1940年)(卢今、李华龙编,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谭其骧日记》(1966年)(葛剑雄编,上海,文汇出版社,1998年)都已出版,比较好找。《杨度日记》(1899年,1900年)当时尚未出版,是由杨念群提供的;《郭小川日记》(1957年)则选自《新文学史料》(1999年第4期、第5期),《遇罗克日记》(1966年)是翻找光明日报及有关材料选的。即使是手头有书的,从中挑选篇章段落,也花了我好几天工夫。整整13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那些年我哪儿来那么高的工作热情,甚至完全可以说是激情。为了做好一个版,我经常绞尽脑汁、彻夜不眠。那一次,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个更有创意、更符合报纸定位、更具有纪念碑式意义的版面了。现在翻出这张旧报纸看,我仍然觉得当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2001年的新年第一个星期三,我又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了一个长篇报道《杨度早年日记首次公开披露》,几个月后,由杨度后人整理、编纂的《杨度日记》问世(新华出版社)。做那个“世纪日记版”和写这篇报道前后,我不得不阅读一些日记和相关研究,同时也思考一些和日记相关的问题。
要老婆,还是要日记
鲁迅在《马上日记》中曾说:“我本来每天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大约天地间写着这样日记的人们很不少。假使写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后便也会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为他写的时候不像做《内感篇》外冒篇似的须摆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面目来。我想,这是日记的至宗嫡派。”(《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P325)托尔斯泰则在他的名著《复活》中,借聂赫留朵夫之口说,写日记“不是什么孩子气的事,而是跟自己的我,跟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的、真正的、神圣的我,谈话”。储瑞耕(著名杂文家、原《杂文报》总编辑)认为,这种在日记中和“我”的谈话,就是“一种自我分析、自我评价和自我修养”。
周国平这样向我们讲述托尔斯泰日记的故事:
1862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托尔斯泰几乎通宵失眠,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明天他就要向索菲亚求婚了。他非常爱这个比他小十六岁、年方十八的姑娘,觉得即将来临的幸福简直难以置信,因此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求婚很顺利。可是,就在求婚被接受的当天,他想到的是:“我不能为自己一个人写日记了。我觉得,我相信,不久我就不再会有属于一个人的秘密,而是属于两个人的,她将看我写的一切。”
围绕着托翁能否独自写日记看日记,托尔斯泰夫妇之间经历了漫长的战争。周国平说:“无法只为自己写日记,这一境况成了托尔斯泰婚后生活中的一个持久的病痛。”在艰难的选择中度过了几乎五十年之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托尔斯泰最终选择了离家出走。“这位公共写作领域的巨人同时也是一位为私人写作的权利献身的烈士。”(《托尔斯泰的日记》)
周国平这篇名文已经被选进了多种文集和教材。在我所读过的数百篇关于日记的文章中,周国平此文把日记讲得最透彻。周国平所讲托翁的这种宗教情感,这种内心生活,邓晓芒在《灵魂的面具》中也有过相关联的很精彩的论述。
罗维扬对这个问题也讲得很明白,他认为,真正的日记,就是“自己写、写自己、自己看的逐日记录的文字”,“写日记是不以出版为目的的”,这“只是一种借助文字向纸面的倾诉”,“即使其内容是错误的,也不会影响他人、影响社会,‘写了等于没写’”。(《日记与出版》)
周作人曾在1925年写过一篇《日记与尺牍》,讲道:“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练,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
正是日记最初的这种本质,决定了日记的最本质的价值:私人性亦即独一无二性;真实;具体生动;不可替补、置换的时间性和在场性。
中国文化传统中,一向缺乏对个体的尊重,缺乏一种近乎宗教情感的孤独的内心生活。按照邓晓芒的说法,这种孤独,不是中国传统士大夫所说的“慎独”,它完全超越了这种“修辞立其诚”的所谓“诚”,而是一种对自我的审判和拷问。也因此,日记被许多人认为是一种自我修养的手段。
我完全赞同罗维扬和周国平的观点。我觉得,“日记”固然是为自己写的,是在当时与另一个“我”的心灵对话;但同时,“日记”也是为日后的另一个“我”写的,是与日后的“我”对话。从某种意义上讲,日记也是写给时间的。
写给自己的日记和写给别人的日记
因为日记中不可避免地要记载大量事实性的内容,因此,史家历来重视日记的史料价值。如鲁迅日记,非常简要,只记某月某日,自己写了什么文章,给谁写了信,谁来看他了,谈了什么事,等等。即使那些有“主观”色彩的内容,多数也是真实反映日记作者当时的心态和思想的,也是很有史料价值的,这一点还应从总体上肯定。钱谷融曾说:“日记这东西所记的虽然大都只是个人的一己之私,琐琐屑屑,微不足道。但世事勾连,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窥一斑可知全豹,饱经忧患、洞达事理的过来人,往往能够即小见大,见微知著,从中看到更多的东西,得到更多消息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日记的作用,可见是不可低估的。”
(《我与日记》)
王元化日记可以佐证钱谷融的观点。王元化说:“倘要将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和自己思想的演变全都记录下来,恐怕再没有比记日记更简便的方法了。”王元化自认为,直到20世纪90年代,他才可以说“真正进入了思想境界”。90年代是他的“反思时代”,“直到这时我才对于自己长期积累的思想观念,作了比较彻底的全面检讨”(《九十年代日记》后记)。所以,研究王元化,研究20世纪90年代中国思想史,王元化日记就很有价值。
钱谷融还说:“日记原是给自己看的,本不求发表。但也不妨有可供发表或专供发表的日记,如鲁迅的《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就是,尽管其中有很多文学性,增加了创作的成分,但大都仍有事实根据,不同于一般的创作,而更近于实录。”其实,“写给别人看的”日记,就是预备将来公开发表的日记。这又分两种,一种是作者在世时就发表的,还有一种是预备在身后发表,或预知后人会看到的。——《蒋介石日记》,我看就属于这种。近年,因为有学者利用《蒋介石日记》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并取得了相当令人瞩目的成果,因而,一时间研究蒋氏日记以及其他一些重要人物的日记,成为一个热点。但蒋介石作为一个特殊人物,他在写日记时是意识到后人会看他的日记,或者干脆就是有意地要为后人写的。对于这类日记,学者们往往采取谨慎的态度,做研究时会参照其他文献资料。
日记是旧时时光的记录,只要记下来,总是有意义的。甚至一些历史人物在日记中记录的自己的剖白等方面的有“主观”色彩的内容,也具有另一种意义。因为从文学体裁的角度说,在散文中,日记是一大体裁。郑逸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日记书信卷》的导言中说:“日记,除了一些敷衍饰伪、空洞无物的日记外,凡是记叙作者自己的生活实践和发表观感的,都是日记文学。”(转引自《日记序跋》,古农主编,P77)他认为,日记是作者每天生活和思想的记录,其最大的特点是真实、具体和坦率。我们经常在报刊上看到的“日记”,其实是作为一种散文来写作的,其中好的文章,读者也能从中受益。
幸存下来,价值更高
“日记”正因为本质上是私人性的,其价值才大。但这并不是说那些为发表而写的日记就没有价值。总的说,现在我们面临的主要困难和问题,不是有价值的日记保存下来的多了,而是太少了。
2009年,许宝蘅先生的后人许恪儒赠晚生一套《许宝蘅日记》,凡五厚册。许恪儒在前言中说道,许宝蘅文稿及日记在“文革”中被抄走,浩劫过后,只发还一小部分,但有67本日记幸存。著名报人黄裳的日记在“文革”中被抄,在“文革”结束后,他写文章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竟成了一种危险的恶习。特别是过去10年,不少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往往只不过是在日记里被发现了什么把柄。因为是白纸黑字,是定罪的头等证物,因此也更为某种人物所重视与欢迎。如此这般,我发现,一门崭新的学问,姑且名之为‘日记侦察学’吧,已经产生。”“文革”中,黄裳看到“英雄”们“发现它们时得意的神色”,还“奇怪地想,这又不是银行存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文革”后,日记被发还黄裳,他发现,自己的日记本中被夹了无数的小纸条,他日记的内容被分类整理:与友人吃饭,被归入“腐化生活”类;写了什么文章,归入“炮制毒草”类;记采访荣德生等,归入“吹捧资本家”类;出版了一册新书分送朋友,被批曰“从赠书名单看黄的关系人”。黄裳自我解嘲说,这让他开了眼界,重新发现了自己。
黄裳和许宝蘅跟钱基博相比还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那些日记毕竟失而复得,相比之下,钱基博日记的命运就令人叹惜了。日前读中华读书报(2012年11月7日),有文章引述知情人的叙述,告诉我们,钱基博几百册日记,其中包括大量的学术笔记,都在“文革”中被他的女婿“付之一炬”,因为怕日记惹祸。钱基博是何等人,他的日记中有多少珍贵的文化信息?但也就如此荡然无存了。钱基博有个儿子钱钟书,从年轻时就不记日记,他认为日记是“自供状”,写那玩意儿没什么好处。没想到若干年后,果然应验。
文献、文物被毁,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是无以量数的。特别是一些著名知识分子的文稿、日记、书信等,还有历代书画,在浩劫中湮灭无数,这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史上最巨大最惨痛的损失,是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所以,能经过五六十年代,特别是经过“文革”而能留存于世的日记,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是“幸存的时光”。这些日记就特别有价值,更值得我们珍惜、研究。
日记多种多样 真实才是唯一
日记还有一种很宽泛的用法。比如,地质学家把地壳岩层说成是地球的“地质日记”;天文学家把一些太空物质比喻为“宇宙日记”。前几年,光明日报曾提出办成当代中国的“文化日记”和“学术日记”,这个提法也很响亮,而且给人以亲切感,得到学界的认可和欢迎。这其实也是一种宽泛的、形象的说法。不过,这也说明了日记的多样性,的确存在着一种有较多公共性质的“日记”。
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一个互联网时代,以微博、微信为代表的新媒体成为年轻一代新的表达方式。“日记”,每天被放到自家的博客上,欢迎大家阅读,而且“粉丝”越多越好。有人不禁怀疑,周国平定义的托尔斯泰式的日记,还能在多大意义上存在下去,就像我们对纸质出版物的忧虑一样。
对此,我倒持一种相对乐观的态度。日记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会有人写日记。这是人的天性。关于日记的话题不会完结。重要的是,日记是作者真实生命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