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复去去
2013-07-13小哑短篇小说
文/小哑 [短篇小说]
阿明是个极文静的男孩,在乌村一带,女人们都比不上他的心灵手巧。他到山坡去砍荆条,回来编织出各样精巧的器具,各有各的用途。那种又扁又方的,阿明的妈妈专门用来晒咸菜晒柿饼晒红薯干,深的圆的秋天用来存放苹果土豆或是别的什么,非常好使唤。去阿明家串门的人见识了阿明的手艺,总对阿明赞不绝口,末了送一捆荆条来请阿明也编一个。
两年前阿明的爸爸在岩洞采矿时伤了左腿,一直不能去田里干活。家里没有了男劳力,阿明又长到了十五岁,总还可以有指望。阿明知道妈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就自己提出不上学了。
辍学的第二天,阿明一早便拎了镰刀上山坡去了。那是乡里的中学开学的日子,夏末秋初,山坡上的草没到了阿明的腰,荆条则汹涌得要将人淹没。这些荆条都是在今年夏天的雨水里长起来的,又长又柔,蓄满了青春的汁水,是极好的编织材料。
阿明挥舞着镰刀,开始时还穿着布衫,后来干脆赤起臂膊,一直割到了过午。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了,阿明仍旧不肯罢手,像发了狠的小牛一样只管埋头向前,放翻了一堆又一堆的荆木丛。
湿热的气流从四面裹上来,浓浓的荆花荆叶的味儿塞住了鼻子。躺在这一大堆松软的散发着清香的草木上,四面是仍然在生长的蓬勃的草木,阿明像是睡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乌村离阿明很远了。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公鸡的啼鸣,不久又传来焦急的吆喝声。是阿明的妈妈上山来寻他了。
“阿明—阿明—”他听着妈妈由远而近随后又远去的呼唤,觉得那是在叫另一个人。
阿明退学后的半年,十五岁的阿简也退学了。那是正月十五过后寒假开学,阿简的书包撂在了家里的面缸上,落满灰尘。阿简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爸爸是希望阿简继续上学的,哪怕是念完初中也好,但阿简意志坚决。“学不进。”她的回答总共只有这三个字。既然是学不进,总不能强迫。在屡次规劝无效的情况下,爸爸只好去学校把阿简的书桌搬了回来。
阿简的妈妈倒没有怎么反对女儿辍学。她像乌村其他的妇女一样,并不指望女孩能在读书上有什么出息。与其在学校混日子,不如农忙时在家里搭把手。再长大几岁,也就到了嫁人的年纪。这几年,乡里的人定亲也越来越早了。最要紧的是,阿简的辍学倒让她的心暗地里踏实了:如果阿简书念得好,考了大学,还会记得她这个娘吗?
妈妈有自己的打算,这个打算不能告诉阿简。这就是阿简总觉得和妈妈之间像是隔了一重什么。到底隔了什么,阿简是早就知道了的。刚刚四五岁稍通人事的时候,乌村的大人们瞅着阿简妈妈不在身边时逗弄这个小姑娘,“阿简,你不是俺们乌村的!”或者是,“阿简你不是你妈亲生的!”
在大家琐碎且充满暗示的言语中,阿简弄明白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身世。这个被阿简拐弯抹角证实的事,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生长的石头。随着年岁增长,这块石头在阿简的心里也越长越大,她自己则在这块巨石冰冷的阴影里越缩越小。
如此一来,无论妈妈怎样对她好,阿简都觉得隔靴搔痒,不是那种真切的疼爱。若是妈妈对她稍有不耐,她便将原因归结到了这里。加之乡里的父母都不善表露心迹,少年敏感的阿简觉得母亲对她太冷淡。母亲总让她干活,不记得她的生日,不知道她喜欢的衣服颜色等等。有时阿简在夜里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将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归至一处:没有人爱她。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孤零零被抛弃的一个人。一切都在证明,她是被抛弃的。
在学校,女生们经常会谈起父母,阿简是绝口不提的。阿简的爸爸到学校去给她送过一两次干粮,隔着校门,阿简跑过去把东西拿了,没有跟爸爸多讲一句话。她害怕别人问起会使她尴尬。她受够了异样的目光,或是她幻想出来的异样的目光。
冬天里整个乡村都无事可做,阿简也窝在家里,但她心里酝酿着一个计划。一天晚上,和妈妈一起缠毛线,阿简说,明天如果家里没事,她要去一个同学家。那个同学是和阿简一个班的,刚入学时她们俩坐同桌,但不到半年就退学了。阿简要去看看她,顺便问一下有没有什么事可做。当然这只是阿简罗织出来的借口。
次日一早阿简就出了家门。她空着手,脚上还穿着在学校时常穿的白球鞋,在路上走得飞快。农历二月初的天气,仍是冬天。阿简的耳朵被冷风扫得生疼,她伸手捂住。出门着急竟然忘记带围巾,不过幸好手上有手套。
阿简匆匆地奔出乌村,是因为她不想碰上村里人问东问西,最不想回答为什么今天没去学校。她低了头只管走,时候尚早,路上并没有行人,阿简心里暗自庆幸。
但是不久阿简就看见一个人影向她靠过来。冬日的早晨有雾气,看不甚清到底是谁。一直走得近了,阿简才看清原来是阿明,挑着两桶水一摇一晃地走来。乌村的人都赶早去井里挑水,这时挑到的水最清澈。
阿简不打算开口了。这是乌村的习俗:少年人见了长辈要问候,以示尊重,大人们见了也要互相招呼一声,但小孩子们之间则不必有太多讲究。而大一点的男孩和女孩最特殊,他们基本上互不搭理。
阿明竟远远地跟阿简打招呼了。阿简只好硬着头皮,放慢脚步。
“怎么没去学校?”果然阿明一上来就问这一句。
“不上了!”阿简答,非常冷淡,她心里厌烦得很。
“唔。”阿明犹疑地答了一声,像是在寻思什么。继而又问,“自己不想上?”
一向多疑的阿简仿佛听出什么,立时觉得这个阿明真是可憎。于是也不答他,一甩头径自走了。
阿明愣在了原地,桶里的水一漾一漾地溢出了沿儿。还没等他醒悟过来哪里得罪了阿简,她早已经走出很远,只剩下雾中一团红色的背影,转过一道土坡不见了。
阿简又走了约摸半个小时,太阳从山后面爬上来了,日光照耀着冬日的山野,乳白的晨雾渐渐散去。一路上阿简都在留心看两边的风景。虽然实在称不上什么风景,也是平时看惯了的,但因为有雾,平时土里土气的乡野也有几分缥缈的仙境之美。
爬过了一道不太高的山梁,阿简来到一个岔路口。这是她长这么大走得最远的路了。她知道这两条路中间有一条是她要走的,但不知究竟是哪一条,便站在路口上等待,希望正巧有人路过。但因为冬天人们大多不怎么出门,时候也尚早,路上没有什么行人。阿简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脚冻得发麻,身上的热气也都散了。
四周格外寂静,只有几只灰喜鹊在路边的椿树上来回穿梭。阿简愣愣地看着树杈上黑乎乎的鸟窝,一边来回地跺着脚。终于来了一个头上系着藏蓝方巾的妇女,阿简忙上去问路。妇女打量着双颊冻得通红的小姑娘,反问阿简:“哪个毋村?口天吴还是……”
“不是不是,是那个很像母亲的母的那个……”阿简忙说。
“噢,右边这条路,一直顺路走就到了。”妇女答,一面又打量阿简。阿简被盯得不自在,本还想问一下有多远也不问了,道了谢,沿着妇女指的路匆匆走了。刚走出几步,妇女又在后面追问:“你找毋村谁家啊?”阿简头也没回。
到毋村时已靠近晌午。冬日的村庄甚寂寞,尤其是毋村,在阿简那时的感觉里简直寂寞到要死。一幢幢石头砌成的旧房,石缝间的荒草在风里瑟瑟发抖。也有红砖的新房,围在水泥的墙里,大门紧闭。街道上没有人,连一条狗的影子也看不到。
阿简觉得自己掉到了一个无声的梦里。她惶恐起来。身后的一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得像阿简一样棉敦敦的男孩儿跑出来。看到阿简觉得眼生,站住了打量她。
“你知道毋英好家吗?”阿简冲小男孩做了个笑脸,过去蹲在他面前。
男孩儿摇头,很快闪回大门里了。阿简失落地站起来,正不知往何处再去问,门又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出来了,腰上还系着蓝哔叽的围裙,想必正在做午饭,身后跟着刚才的男孩儿。
“你找谁啊妞妞?”
“毋英好家。” 阿简把头一埋。
老奶奶抬手指了指村西,“门口有棵大槐树的那家就是。”
村西头有两户人家,果然有一户门前长着一棵好大的槐树。冬天的洋槐脱光了叶子,却留许多豆荚挂在枝头,风一吹,在头顶哗啦哗啦地响。阿简就站在这棵大树下。天已放晴,瓦蓝的苍穹一丝云彩也没有。她抬头看了一会儿,有一些头晕,忙将目光移到自己的白球鞋上,木木地站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房檐下几只麻雀在进进出出打闹,母鸡咕咕哒地叫着,宣布它们刚刚产完了蛋。这一切好像正是阿简想象过千万遍的样子,但又觉得不像。这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吗?她原本要在这里长大,是这个家里的一员,现在她连门也不敢去敲,那里面的人她都不认识,他们大概也不认识她。
这样站着,不觉身上又冷了起来。但阿简不愿意就这样离开。那么上前去敲门吧,也许可以看看院子里的人,生她的那个女人或是那个父亲,还有把她送走之后又生的男孩。
阿简又不敢了。她很怕看到他们竟然认不出她时的眼神,那样她在心底暗藏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倘或他们认出她来呢,他们知道她现在叫阿简吗?在他们眼里,她并不是阿简,而是一个还没有被命名的婴儿。他们若要将这个已经长大的婴儿领回去,阿简不就要成为罪人了吗?她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养父母?
阿简正在槐树下踌躇,一个人走过来了。她赶紧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跺了跺脚,想低头从来人的身边错过。这是村庄的尽头,已无路可走了。但来人偏在阿简跟前停住了,问她:“你要找谁?”声音很温和。
阿简立时明白对自己讲话的是谁,但她只低着头径自走过去了。那人推门进院子了,并没有一丝惊疑。阿简忽地抬起头来,看到两扇木门向两边闪去,一个中年男人微驼的背影朝堂屋走去,一只手里好像攥着什么。门在他身后被顺手撞上了,又是哐当一声。
阿简的眼泪被这个声音震碎,争先恐后地涌出了眼眶。她转身离开了毋村。她想,她是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后来阿简果然没有再去过毋村。甚至连毋村的人,她都要躲得远远的。虽然躲远了,却又暗暗用心,想从别人的谈话里探寻一些她想要知道的讯息。这个愿望其实很渺茫,但命运总会有“恰恰”的时候。
一次阿简去邻村赶集,集市边上有一家小诊所,诊所里的赤脚医生正要出诊,有人顺嘴问他上哪儿,他答是毋村,毋英好家的孩子病了。阿简就在诊所门前的小摊上挑发夹,只顺风听了一耳朵。但毋英好这三个字她是断然不会弄错的。
毋英好的孩子,就是那个男孩儿吧,他生了什么病,严重吗?阿简觉得脑子里嗡嗡嗡响作一片。卖发卡的小贩不耐烦地大声嚷:“两块钱卖给你了!”阿简却完全没有听懂,心慌意乱地离开了。
妈妈正在赶兔子进窝,看到阿简从集市上回来,便问有没有买到她要的松紧布。糟糕。阿简早已把松紧布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她不好意思地问妈妈:“着急用吗?我再去给你买吧!”
“天都黑了早收摊了!”妈妈语带怨气,意犹未尽又补充道,“光顾着玩,出门时还格外提醒你别忘了……”
阿简早已回到了屋里。她不能够再听下去了。“我明天去县城给你买,不就是两尺松紧布吗?!”声音已带了哭腔,犹如疾风携着雨滴。
正在看新闻的爸爸,诧异阿简发这么大的脾气。“怎么了阿简?”爸爸问。阿简不答,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根本不是两尺松紧布的事。但并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阿简连晚饭也没有吃就睡下了。
整个冬天阿简都在郁郁中度过。既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来找阿简。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认识的几个同学也都还在学校念书。爸爸问过阿简是否要再回学校,阿简犹豫过。毕竟在学校每天都会有事做,在家里就像落单的鸟,更孤寂了。但她还是摇了头。这回理由倒是换了,变成了四个字:怕跟不上。
阿简不是那种聪明的女孩儿,原本就学不进,又误了几个月,的确是要跟不上了。于是爸爸也不再勉强。阿简照旧日日在家里窝着,白天喂鸡、喂兔子,做饭、刷碗、扫地,都忙完了就到了晚上。晚上看电视,肥皂剧、晚会、新闻、广告,什么都看。看完了睡觉。每天都是一样。
一天父亲从外面进来,从身后拿出一只荆条编的小篮子。阿简眼睛一亮,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那孩子真是手巧啊。”爸爸说。
“谁?”阿简问道,目光仍流连在篮子精致的花边上。
“阿明啊。这是他自个儿编的。”爸爸说,“用的就是咱家后山的荆条。”
正奇怪爸爸怎么会拿阿明的东西,爸爸接着说:“刚才见到阿明在门口,说是送给你玩的。叫他进来又不肯。”
“唔。”阿简想起来上次见阿明还是半个多月前去毋村的路上,她的秘密行动差点被他撞破了。这个小花篮是为了来道歉吧。阿简心安理得了。而阿明上次留在阿简心里的坏印象,也水珠一样抹去了。
天气一日一日暖和起来,在向阳的墙角和路边,鹅黄的蒲公英最早开了。父母开始忙地里的活儿,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地去给麦地锄草、打药。阿简则像往常一样负责烧饭、喂兔子、喂鸡,一天天混日子。每一天都太漫长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更不知道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究竟是要到什么时候。
随着春意愈浓,到了阿简的生日。那年是阿简十六周岁的生日,自从她心里隐约知道自己的身世,每一年的生日都好像是对她的一次提醒。她不由得去想毋村的那一家人,那个生了自己却又将她送人的人。那么何必生呢!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样想着,阿简连眼前的父母也一并感到怨恼。他们真是多此一举,何必要把自己抱回来,何必要把自己养大呢!倒不如早早死掉了好。
阿简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给鸡拌食的铁盆里。她发狠地搅了两下,撂下了。可怜的鸡们就这样被阿简饿了一整天。但是午饭阿简是不敢不做的。她虽然心里赌气,到底父母并没有跟她讲破,她表面上依旧是他们的阿简。
正巧这一天是邻村赶集的日子。前一天晚上爸爸给了阿简三十块钱,让她到集上买件新衣服。这是从未有过的自由,也是阿简拿到的最大一笔零花钱。
从爸爸手里接过钱,阿简很开心。过了清明节天气就热起来,很快就能穿裙子了。她早相中了一条格子连衣裙,只是不知道明天那个摊主会不会来。这一点美丽的幻想暂时冲掉了长久以来积聚在阿简心里的忧郁。临睡前,阿简对着墙上缺了一个角的镜子照了半天,冲镜子里那个脸庞圆圆的女孩飞快地做了个鬼脸。阿简啊阿简,明天你就十六岁了。
阿简醒来时,爸妈已经干活去了。起床吃过早饭,鸡和兔子都喂好,屋子和院子里的地都洒水扫过,里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后,阿简才出门。
已经完完全全是春天了。路边的白杨树“毛毛虫”落了一地,青灰色的嫩叶长势蓬勃。一株株的野桃树盛开,绯色的云朵一样停泊在蒙蒙绿的山坳里。梨树也在开花,黝黑的枝丫擎着一树一树的雪。阿简的心情很久没有这样晴朗过了。
刚刚拐上大路,阿简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她:“阿简!”
回头看,原来是阿明推着一辆平车,装满了荆条编的箩筐。车把上也挂满了。
“你也去赶集啊!”阿明笑着问,不知为何,脸上忽然羞赧起来。
“是啊。”阿简点点头,因为心情好,待人接物也比往日大方起来。
看到阿明车把上挂着的一串小花篮,阿简想起上次阿明也送过她一只。但她做出好像第一次看见的样子,顺口问道:“这些都是要拿去卖的吗?”
阿明点头。“编着玩的,卖一个算一个。”而后他们并排走着,两人都沉默了。
阿简顺便把手扶在车帮上,上坡的时候可以帮阿明分担一些重量。
阿简和阿明渐渐地熟起来。在乌村一直都不存在长大的男孩和女孩之间的友谊。要么只是相识的熟人,要么是有姻缘的。阿简和阿明有一些特殊。他们都早早地退了学,但又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在这一段时间里,寂寞的乡村和对于同类的亲切,让他们之间慢慢形成了一种和友谊相似的情谊,像两种色彩间的过度。这一种友谊的表示就是,阿简心里想什么,都愿意和阿明说一说。
“我想出去打工。”一天阿简又来找阿明,“但是,我爸妈不同意。”
这是在阿明家的院子里。大人们都午休了,阿简和阿明坐在一棵桐树的树荫下。阿明手上是翻飞的荆条,他正在编织一个鸡笼。阿简手里拿着一小簇白紫色的荆花,一朵一朵摘下来,百无聊赖地揪成碎末。
“去哪儿打工?”阿明头也未抬,“哪里有好的工作,我和你一起去啊。”
“我也不知道。”阿简说,顺手又从阿明面前放成一捆的荆条里抽出了一根,捶打起面前的一堆叶子。荆条抽得空气呜呜地呻吟。“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家吧。”
阿明抬起头来,汗水顺着鬓角流到了脖子上。他抬手随意地抹了一下,说:“咱们的爸妈不就一辈子待在村里嘛!再说,出去一趟,最后不还是要回来。”
“那也说不定!”阿简扔下手里的荆条,赌气似的站起来。“也许以后留在城里生活了呢。”
“城里有什么好?人多车也多,空气不好。到处都是垃圾。”
“说的好像你去过似的。”阿简不屑地反驳。
“我当然去过!去年陪爸爸去看过一次病。城里的医生态度不好。”
阿简埋着头沉默了。不过很快她又好像重新下定了决心,说道,“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去。”
“可是你爸妈不同意呀!”阿明提醒。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怎么想。他们怕我以后走得太远,他们就白白养活我这么多年啦。他们想,再过几年就在近处给我找个人家一嫁,将来他们老了,我可以照顾他们。我不想就这样生活……一辈子!”
阿明沉思着,手也停了下来,看着阿简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那你的爸妈不同意怎么办?”阿明问道。
“他们管不着我!”阿简又埋下了头,声音像是从肚子里直接冒出来的。“他们……又不是我亲生父母。”
“呵!”阿明惊讶得很。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阿简提起这个乌村几乎人尽皆知的秘密。自从冬天那次在路上不小心得罪了阿简,阿明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相关的话题。
“他们毕竟养了你这么大……”阿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是他们的事。”阿简冷冷地说,好像忽然换了个人。“我又没有让他们养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他们谁都没有为我考虑过。”声音低了下去。
阿明猜测着阿简说的这个“他们”到底包含有哪些人,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头顶浓浓的绿荫里,一只夏蝉忽然开口唱了起来。知啦知啦,一声接着一声,叫得人心里烦躁。正午的阳光下,石榴花开得火焰一样明艳,将斑驳的阴影投在地上,银子似的细碎的光阴,在轻轻摇晃的眩晕里,一点点流逝。
收过麦子后,乌村来了一个招工的人,说县城里一家烧鸡店要招一名店员。阿简心动了。现在只要能让她离开家里枯燥乏味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工作她并不十分在意。
阿简惴惴地跟妈妈讲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妈妈爽快地同意了。
阿简的妈妈其实也慢慢地想通了。阿简越来越大,一直囚在家里总不大好。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当然还是要出去见识一下。村里出去打工的女孩子渐渐多起来,在外面干几年再回来,也是一样。唯一不放心的是,阿简还太小。毕竟不是上学,每天混在人际复杂的城市,总让人不那么放心。但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
在进城去上班的前一天下午,阿简去向阿明告别。
阿简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满心充满了对未知生活的期待。“你也去吧。”她对阿明说,“总可以找到事儿做的。比在家里强多了。”
阿明摇头。“地里活儿多,我妈一个人干不了。再说我也不喜欢城里。”
阿简有一些失落。她还是没有能说服阿明。这个小挫败似乎大于她所遭到的拒绝。
阿简正式在县城里上班了。
那是一家颇有名气的烤鸡店,站在县城尘土飞扬的十字路口,一眼就能看见它红底金字的招牌:马记烧鸡。从店里飘出来的浓郁香味,混杂在灰尘里,拧着路人特别是进城赶集的乡下人的鼻子,让他们不得不东张西望地四处寻找。
但是,对于正汗流浃背地在小小的烘烤间手忙脚乱的阿简来说,这种香味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堪忍受。她需要新鲜的空气。哪怕是县城大街上灌满了灰尘、垃圾和汽车尾气的空气。第一天工作结束时,阿简从烘烤间走出来,感到自己好像在那里面待了整整一辈子。周身上下被一种黏稠而透明的东西裹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来。
她真的再也不愿意进去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在这个人头攒动的县城里举目无亲,比在村里还要孤独一百倍。
阿简租的房子离上班的地方很远,在偏僻的老城区,这里房租最便宜。穿过几条摊贩拥挤人声鼎沸的街道,便能回到自己的住处。一间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一张简陋的床和油漆斑驳的小桌。房间前一天阿简已经清扫过,床上铺着一条从家里带来的旧格子床单和一条碎花的薄棉被。阿简俯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鼻孔,眼泪却决堤而出。
只上了三天的班,阿简觉得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但是,既然是她自己提出的要出来,就不能这么轻易地回去,否则以后就再别指望出来了。再说,她曾经那么信誓旦旦,见了阿明又如何解释呢。这样一步踏出来,竟难以回头了。一夜的思想斗争过后,第二天阿简又咬着牙照例地去上班了。
一下班阿简就换掉工作服,立刻回家。但那股烧烤味,却依旧留在身上,好像沁入了骨头缝里。好像阿简自己就是一只鸡,被整整地烤了一天,如今在大街上走着,散发着熟肉的气味。阿简因此有意地躲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行人。小小的县城,也实在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街边挤满了卖水果糕点鞋袜小饰品的摊贩,他们看阿简的眼光,让她心里发慌。他们是不是都闻到了她身上鸡肉的味道?
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了阿明。一天中午,正是顾客最少的时候,阿简也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刚刚在一张小凳上坐下,就听老板娘冲着隔间上一扇小窗户不耐烦地喊:“阿简,门口有人找!”
阿明站在店门口,穿着一件宽大发黄的白衫,脖子看上去有点不成比例的长。看到阿简出来,咧嘴一笑,牙齿洁白耀眼。虽然远远地站着,阿简却好像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草木的味道。
阿简的心忽然温柔地悠了一下,像秋千荡到最高处要跌下来的一瞬。但随即阿简便感到了懊恼。她现在穿着一身油腻腻烧鸡店员服的样子实在可恨,她真想折回店里去。
“你怎么来了?”阿简开口,竟然好像带着怨怒。
阿明提着一只塑料袋的左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我给爸爸买药,顺路就来看看你呀。”说完又笑了。
阿简想问怎么就知道我在这里呢,犹疑了一下没有出口,然后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因为刚才内心刹那的变化,她忽然觉得和眼前这个少年生分了许多。但是,谁能说得清这样的生分里面隐含了多少亲近的可能?
“习惯了吗?”阿明问,打量着胸前裹着一个大围裙的阿简。这样的阿简,在阿明看来既陌生又有趣。
“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阿简答,不耐烦地将脸转向了店门口。衣服上的油渍斑斑让她不自在。还有,阿明闻到她身上那股烧鸡的味道了没有?
烫着鬈发的老板娘正朝这边张望,表情诡异。
“要是没别的事,我要回去了。”阿简说。可她心里并不这样想。她想问阿明这几天有没有见到她的父母,他来看她,他们知道不知道。但是,这些问题叫她怎么问得出来呢,好像这是一件极端难为情的事。
阿明有一些黯然。他兴高采烈地来找阿简,没有想到她忽然这样冷淡,好像他们根本不认识似的。他从背后的一只帆布包里掏出来一个罐头瓶递给阿简,里面是金黄透明的蜂蜜。“这是你妈妈让捎给你的。说你现在干的活儿容易上火,让你早晚冲水喝。”
接过蜂蜜,阿简的眼泪险些掉下来。不过,她忍住了。
阿明走了。瘦瘦的白衬衫很快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阿简真想拔腿追上去,和他一起搭车回乌村,不管明天是怎样的循环往复。抱着一罐头瓶蜂蜜的阿简茫然若失地在正午的大太阳下站着,直到老板娘不耐烦的声音又一次袭击她的耳朵:
阿简!阿简!
阿简的房东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两个儿子都在外地。院子西面有一处破旧的花坛,里面一棵石榴树。石榴花刚谢去不久,翠绿的枝叶间挂着小花瓶一样精美别致的果实。阿简住的小屋,站在窗前正好看到石榴树的一大片树冠。房东老太住在正房。这里虽然名义上是县城,实际上却是乡下的习惯。
阿简只在第一天进过房东老太的房间。也许是外面光线太明亮,进去后半天眼前一片昏黑,一股老年人居室里特有的气味扑面而至。老太招呼她坐一会儿,阿简才看见右手边不远处就有一把椅子,椅子上铺着一张辨不清颜色的坐垫。阿简很快借口退了出来,钻回自己的小屋。她的房间刚洒水扫过,是一种雨滴打落在尘埃时飘起的味道。浓郁,新鲜。阿简喜欢这样的气味。
老年人怕寂寞,所以房东老太待阿简格外热情。“看到你,我就高兴。”房东老太露着褐黄的牙,笑眯眯地对阿简说,还拉着她的手。阿简仍旧带着婴儿肥的手攥在老太干枯的手里,感到很不自在。其实她很不喜欢这样的亲近,特别是这样素不相识又上了年纪的人,让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嫌恶。
阿简对城里人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既厌恶又有些羡慕。但无论是厌恶还是羡慕,都因为这其中包含着巨大的不公导致的。城里人不必去地里红汗白汗牲口一样出力,却可以过上比乡下人好几倍的体面生活。一个个衣着光鲜,红光满面,男的挺拔女的俊俏。再到乡下去看一看,成年人个个灰头土脸,佝腰驼背,神情木讷,男孩女孩脸上则常常挂着无知的傻气。
烤鸡店的老板娘,不过开了一家小店铺,脖子上却围着好粗一条金链。阿简瞧不起那条狗链子一样的金链,却不得不承认,她一年不吃不喝挣的钱也买不到那样一条链子。人人都说黄金是枷锁,如果老板娘被那条狗链子拴住了,阿简不是也一样地被拴得牢牢的?而且要锁得更牢一些。至少老板娘有时不在店里,在店里时也不必事必躬亲。而阿简则不一样。同时给四个人打下手的阿简要像陀螺一刻不停地旋转,以保证自己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被需要的地方。
陀螺只要停下来,马上就会挨上一鞭子。阿简也是一样。只要老板娘在,店里的气氛就格外肃穆。除了老板娘自己,其他人都在紧张地干活,沉默得像在为烤炉里的鸡默哀。阿简是新人,老板娘自然将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原本手脚利落的阿简也被盯得手忙脚乱。
“真是农村来的,笨样儿!”有一次老板娘这样骂她。在水池边,阿简感到眼睛发胀,终于没有忍住决堤而出的泪水。洗了一把脸,把满脸的泪痕抹掉,阿简觉得浑身的皮肉似乎又硬了一些。
阿简还是有一些想家的,特别是晚上躺在床上。她想她在家里睡的那张小床,床头贴着小燕子赵薇的明星照。窗台上的罐头瓶里是她攒的蝉壳,是她在房后的树林里捡回来的,据说是一种药材可以卖钱。还从来没有人到村里去收过。另一只罐头瓶里,是今年春天插的桃花和梨花。她从山上折回来,插在盛着清水的罐头瓶里,搁在窗台上。当时她觉得自己的小屋一下子蓬荜生辉了。
阿简想到了许许多多微小如尘埃的事与物,是为了避免不去想自己想念的人。爸爸,妈妈。但是她终于还是开始想他们了。不过,她是真的想念他们吗,那么她为什么非得要离开呢?她忽然有点不明白自己当时的执着了。
她也想到了那个对她来说模糊而神秘的另一个“家”。对的。她并不是无缘无故地要离开家,而是她原本就不属于哪个家,哪个家也不属于她。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粒随风飘落的草籽,不知道要飘向何处去。没有人牵挂她,也没有人能羁绊她。爸爸,妈妈,他们原本就只是陌生人。从此以后,连这些人世间最亲昵的称谓也都彻底忘却吧!
黑暗里,阿简拼命地钻牛角尖,越想越觉得孤单,越觉得自己是孤苦无依。而另一个人的面容意外地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重要的人——阿明。阿明对她来说到底如何重要,阿简并不知道。她只是会很经常地想起他。他的名字时时浮现,自动地跑到她嘴边。有时她很怕自己一开口它就冒出来。阿简猜想,阿明一定已经恼了她,以后进城也不会再来看她了。她开始后悔上次她的冷漠,一想起来就懊恼不已。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下午,阿简搭车回了乌村。这是她一个月来第一次回家去,并且可以休息两天。阿简在黄昏里下了车,夏日傍晚蜜糖水一样浅淡的金色,正落在摇动的树梢和路边的草叶子上。不过离开才一个月,眼前的风景竟然已有些不一样了。
“阿简回来啦!”正在赶鸡进窝的邻居奶奶招呼阿简,最后一缕金色镀在她的脸上。
“嗯,回来啦!”一面答应着,阿简帮她截住一只到处乱窜的母鸡。
“呜嘁——看你往哪里跑!”邻居奶奶一扬手,母鸡咕咕哒叫着不情愿地跳进了鸡窝。“在城里上班感觉咋样呀,阿简?”
“还行吧。”阿简答。这是她也曾问了自己无数遍的问题,结果也只是“还行”二字。
“快回去吧,你妈在家呢,我刚从你家串门儿回来。”
阿简应了一声。
尽管夏夜的降临十分迟缓,但天色终究一点点暗下来,像空中下起了蒙蒙的黑色细沙。阿简看见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小桌子,准备晚饭了。乌村人夏日里的最后一顿饭都要借着天色。这时门帘一动,阿简的妈妈,端着一个盛着凉拌黄瓜的盘子出来了。
看见阿简,妈妈忙把盘子放在小桌子上,“正说过两天要去看你呢。”一面过来接阿简的挎包,好像要补偿什么。其实那挎包里只有阿简的两件旧衣服和一本杂志,轻得很。
“嗯,不用。”阿简说,包还是被妈妈接了过去。
“阿简回来啦!”听见声音,爸爸也一掀门帘出来了,一看到阿简脸上就挂上了笑容。但这笑里似乎同样带着歉意。“就说明后天去看看你呢,家里这一阵天天忙得很……”
“我知道,爸。不用,没关系,挺好的。”阿简忙说,很困倦似的在椅子上坐下了。
晚饭后一家人在院子里纳凉。妈妈摇着蒲扇替阿简驱赶着蚊子,问阿简这一个月过得怎样,工作是否顺心,老板有没有开支。
“发了三百。”阿简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粉色的小钱夹,这是她一到县城就买的。
“这两百给你。”阿简说,将两张粉红色的纸币塞到妈妈手上。“我留一百就够了。”
“你自己留着花吧。别乱花就行。”妈妈摇着蒲扇,并没有要把钱真的还给阿简的意思。阿简看出来了,不说话。
“我给你先保管着也行。你需要的时候再给你。”妈妈说着把钱收起来了。她不愿意阿简手上有太多的钱,即使那些钱是阿简自己赚的。
一种温馨的幻觉被击碎了,阿简心里又重新感到了厌烦。她以为自己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但是回到这里发现并不如她所想。墙外草丛里的蛐蛐叫得格外嘹亮,带着空旷的回声一般。
第二天早晨,父母去地里干活了。玉米苗已高过脚面,正是薅苗的时候。阿简名正言顺地赖在床上,听着窗外喜鹊和麻雀一轮一轮的聒噪。在城里的那间小屋,是听不到这么多鸟叫的。从窗帘缝里射进来的一缕光线正好投在对面的壁上。阿简看着它,时间久了,竟然觉出它在慢慢地爬过墙壁上一道又一道细小的裂痕。
阿简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空荡荡的。她太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了,虽然她也不喜欢在县城烤鸡店里的生活。这些统统都不能称之为生活吧!
她懒懒地起床了,穿上昨天在县城刚刚买的红裙子。艳红的有些俗的颜色,偏偏阿简喜欢。穿着红裙子的阿简,走动起来裙摆也跟着曳动,映得整个房间红彤彤的。
穿着这样一条耀眼的红裙子,阿简坐在院子里的一截木桩上梳头。晨起的阳光已有了热意,照在阿简的半边脸颊上。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另一面脸颊。阿简还是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头发竟然这么长了。虽然发梢有一些发黄分叉,但从整体上看依然如一挂黑亮的小瀑布。阿简拿剪刀将发梢毫不留情地剪掉了。再抬头时,看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阿明头上戴着一顶麦秸秆编的草帽,比上次见到时似乎强壮了一些。“……听说你回来了,正好顺路,我……”
阿简一笑,怎么又是“顺路”,随手将头发甩到了肩后。
“昨天晚上回来的,明天就走了。你——不进来玩会儿吗?”
“噢。”阿明摘掉头上的草帽,坐在了阿简给他搬的一把小竹凳上。
“在那儿干活儿还习惯吗?”阿明扯着草帽上的一根线头,语气里有一丝不自然。他不敢抬头看今天的阿简。草帽上的线头被他扯脱了,最外面的一圈儿已经掉了下来。
“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刚开始有点……难过。”阿简答。忽然感到空气中飘来一丝微妙的气息,好像一种花香,令人迷惑而沉醉。
也许过了一秒钟,也许过了很久,阿简如梦方醒,急忙接着问道:“你还去赶集吗?”为了让自己不再眩晕,阿简把说话的声音提高了一倍。正像人们在梦里为了把梦境打破,大声地说话或做一些夸张的动作一样。
“对了。你等一下。”说着阿简跑回自己的房间。她跑得很不自然,脚底板像装了弹簧一样一跳一跳的。她不是故意要这样。但当她猜测阿明现在也许抬起了头,盯着她的后背看,她就只会这一种跑法了。尤其是今天她还碰巧穿着自己的新裙子,现在她的红裙子必然像一条火焰般的尾巴跟在身后。
“我给你带了一本书。可能你会喜欢看。”
阿明终于抬起头来,眼睛迅速地在阿简面上一掠而过,接过书后就又埋头翻看起来。四周的空气渐渐回复了正常。刚才那些不自然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拿回去看吧,就是送给你的。”阿简语气平静。
“啊!我看完了就还给你!”阿明慌忙摆手,脸色微微泛起了红潮。
“不用啦,我又不爱看书!我问了书店的老板,他说这本书现在很畅销,很流行。”
“喔。”阿明沉吟,“那么谢谢你了。”
在回去的路上,阿明看了一眼书的封底。定价:16元。他要卖四个筐才能换一本这样的书。四个筐他要不停手地编四个晚上。而他真正想的是,阿简明天就要去县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