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幽篁里:文人与琴
2013-07-07胡建君
文·图/胡建君
独坐幽篁里:文人与琴
文·图/胡建君
夏至未至,却已然近,自古琴声悠悠,尤感惆怅瑟瑟。大约3000多年前的西周末至东周初,琴的作用,真正脱离庙堂巫师,成为文人赋诗弦歌的风流之器,故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才有了“士无故不撤琴瑟”,文人与琴,共同谱写了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也贯穿于历代美术史的华章之中。
历史上的文人与琴
早在先秦时期,琴已成为文人手中弦歌的重要工具,代表人物有孔子、颜回、庄子、屈原、宋玉等。孔子无论在杏坛讲学,或受困于陈蔡,操琴弦歌之声不绝。史书谓其删诗三百,“皆弦歌之”。正像后世文人画家“依仁游艺”的道艺观一样,孔子游心兹艺,虽学琴,但并不投入全部精力;也弹琴,但不以此为业,只是将琴作为修身养性的工具。这便与他的老师,专业琴家师襄子形成区别,朱长文云:“师襄之学,徒知其音;圣人之学,必得其意,其过襄远甚,其先授以声而未授以名者。”对于文人琴而言,“知其音”倒在其次,而“得其意”更为重要,执著的不在于技法本身,“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重要的更在于意境和氛围了。
两汉时期,文人琴占据了主导地位。但凡有成就的诗人、文学家,如西汉的司马相如,东汉的桓谭、梁鸿、刘向、马融、蔡邕、蔡琰等等,几乎无一不是弹琴高手。司马相如“少善鼓琴”;刘向“尝作《琴传》并《颂》”;桓谭“好音律,善鼓琴”;梁鸿“与其妻孟光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咏诗书弹琴以自娱”;马融“尤善鼓琴”;蔡邕“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蔡琰为蔡邕之女,善诗文音律,常以琴书自遣。在他们身上,文人琴颐养心性、崇古尚雅的审美追求得到了空前的强调。
这种情况在魏晋六朝之际又有新的发展,出现了众多个性鲜明的文人琴家,以琴自娱、自乐、自遣、自得。如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另外还有孙登、张翰、刘焜、王子猷、陶渊明、戴安道等,无不是文人兼琴家。其中尤以阮籍和嵇康最能代表“魏晋风度”。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他在诗文中多次出现琴的描绘,一是抒愁闷情怀,如“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情”等。琴曲《酒狂》相传为阮籍所作,描写醉酒后脚步凌乱的姿态。嵇康自述“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此愿毕矣”。阮籍母亲去世,嵇康“赍酒挟琴造焉”,使得不拘礼法的阮籍大悦。他还专作《琴赋》一篇,认为“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嵇康被构陷下狱临刑之时,从容“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那曲《广陵散》从此成为绝响,即便找到曲谱,后世也再不能重现当时心境了。
到了隋唐,琴在那些素养较高的文人中间,一直是不离不弃的伴侣。李白《听蜀僧弹琴》,韩愈《听颖师弹琴》,常建《听张山人弹琴》,白居易《听弹古渌水》,贾岛《听乐山弹易水》等大量琴诗都是最美的写照。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当推白居易,他的《船夜援琴》中写道:“鸟栖月动,月照夜江,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在《听琴幽兰》诗中,提出了“欲得身心归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的主张。其琴艺风格,与道家思想浸淫下风流萧散的魏晋风度一脉相承。
顾恺之——《斫琴图》
关于文人制琴的古代画作并不多见。东晋顾恺之《斫琴图》是迄今仅见的一幅描绘制琴过程的古画。图中所绘人物,或断板、或制弦、或调琴、或指挥,还有几位侍者执扇或捧场,主人则前来观看。画中表现的多是文人,皆面容端方、长眉修目、气宇轩昂、风度文雅。画面写实而生动,琴身已出现额、颈、肩等区分,这对研究古琴形制、鉴别年代有极大的史料价值。
从《斫琴图》可知,古琴琴体主要由一整块木材开剜腹腔后制成面板,与底板胶合而成,内部形成一个狭长的共鸣箱。琴本身弦位较长,音量不大,加之琴的面底板浑厚且共鸣箱体积较小,琴的周身又髹以厚厚的大漆,这样特殊的构造方式,使共鸣体振动不充分且有传播阻碍,因此琴在发音上具有清微淡远、圆润古厚之特点,恰与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中正平和、温良敦厚、虚静简淡等含蓄的审美情趣相合。
抚琴——《听琴图》
存见较早的抚琴图像中,最著名的当属南朝《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砖中的《嵇康抚琴图》了。全图以线描为主,人物可见其个性,证明南朝时期的人物画已达到“传神”的高度水平。画中嵇康在银杏、青松之下怡然抚琴,那一种事外有远致的精神境界,也是文人与琴相生相合的最高情致。之后,文人抚琴与听琴的画面在历代多有出现,只是背景和环境丰富起来,大多或在崇山峻岭之中,或处山崖溪流之畔,或坐参天古木之下,或沉吟楼阁之中,或享文人雅集之时。在宋代就有赵佶的《听琴图》,夏圭的《临流抚琴图》等。但即便是《听琴图》这般以王公贵族作为主角的画面,仍充满了宁静的禅意与文人的雅致气息,更不论与深山流泉为伴的各种抚琴场景了。宋代优礼士大夫,他们有大量的时间和财力发抒闲情,复归自然,达成天人合一的境地。
元代则有王振鹏《伯牙鼓琴图》等名作,比起注重客观真实性刻画的唐宋作品,元代绘画笔墨更加简率蕴藉,更注重主观情感的发抒,山野林泉之声与琴声达成了天籁共鸣。
眠琴——《调琴图》
除了文人携琴、弹琴的状态描绘之外,还有弹奏间歇的眠琴图与调琴图。最著名的当属北齐杨子华《校书图》,此图在宋代有白描与设色不同摹本。画中记录北齐天保年间文宣帝高洋命樊逊等人,刊校五经诸史的故事。居中坐于榻的四位士大夫,或展卷沉思、或执笔书写、或欲离席、或挽留者,神情生动,描摹精微,画风虽受宋人影响,但与北齐娄睿墓壁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抱琴——《携琴图》
在历代抱琴与携琴图中,多是主人负手举步,缓缓前行,身后跟着抱琴童子。琴多在琴囊之中或被书童抱在怀里,线条干净简单。“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携琴访友的题材,历代均有描绘,如宋代范宽,明代文徵明、戴进、孙枝,清代陈卓、王翚、黄慎等都有名为《携琴访友图》的作品。代表了一种处于进行时的文士风雅,雅集即将开幕,雅乐即将奏响,一切处于将发而未发之状态,与含蓄蕴藉的古琴精神相合,甚至比对面抚琴更让人有所期待。
陈设器物图
将古琴作为陈设器物,置放一旁的,以文人雅集场景居多。如宋代赵佶《文会图》、明代马轼《归去来兮图卷》之二《稚子候门图》、杜堇《玩古图轴》、周天球《西园雅集图》等。多全面描绘文人雅集之风流韵致,琴与书画、文玩等同时出现在画面之中。如《文会图》中,一张素琴静静置于雅集的人群之后,仿佛它才是真正的主角。《玩古图轴》中,一侍女正准备将琴囊解开,寓示着一场琴棋诗酒的盛宴即将发生。
宋立国之初以文治为重,优待天下贤俊,尚文风气浓厚。更由于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大家的提倡,文人琴糅合儒释道的思想和审美,得到进一步的弘扬和发展。据说范仲淹平生所弹只《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文人琴家朱长文表达了对他的惺惺相惜之情:“君子之于琴也,发于中以形于声,听其声以复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务多趣巧,以悦他人也。”所以“文正公所弹虽少,而得其趣盖深矣。”欧阳修则独倾心于《流水》,他在《三琴记》)中自述:“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这正与当时的文人画宗旨相合符契,所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不同于专业琴家,文人琴家将“艺”作为一种得道的途径与方式,以取得借物写心的效果。
《琴经》记载:“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苏”。苏轼的父亲苏洵酷爱古琴艺术,家中藏有唐代“雷琴”多张,苏轼苏辙兄弟从小耳濡目染,对古琴有着特殊的喜好。据《书王进叔所蓄琴》记载,直到去世前一年,苏轼还和琴友们在一起谈论古琴艺术。为了研究古琴的发声原理及特点,他不惜把家藏的名贵雷琴拆开、分析奥妙。他写过大量关于古琴的诗词,其中一首《题沈君琴》流传最广:“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表达出一种淡淡的哲学思辨。
南宋亦有大量文人琴家,较著名者有李清照、辛弃疾、陆游、姜白石、文天祥等人,他们以琴自娱自遣,追崇琴之清微淡远的文人风格,但其影响已不及北宋文人圈。宋代之后,文人琴家与艺人琴家渐渐合流,此后的文人琴家,多从艺人琴家那里学习专业技法;而艺人琴家,也从文人琴家处感悟其精神理念。
元明清历代帝王亦对琴乐此不疲,把琴作为怡情养性之道,以添一时风雅,在精神上与文人琴的理念相通。金朝的章宗甚爱琴,甚至将生前使用的唐琴春雷随葬入墓。元世祖忽必烈在立国之初,曾下令召见来自江浙的琴家毛敏仲。其丞相耶律楚材对苏轼的《琴论》非常崇拜,并把琴视为自己的良师益友,一生所作琴诗80多首。明清帝王崇仰古琴之风更盛,明宪宗有刻有“广运之宝”印鉴的各式成化御制琴流传后世。崇祯帝师从蜀派,能弹三十多首琴曲,最擅长《汉宫秋》。
雍正帝有诗:“秋宵嗷嗷云间鹤,古调汵汵松下琴。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在《十二月令图》和《雍正行乐图》中,都有描绘他独自一人,于静室或松下抚琴的悠闲情态。文治武功兼修的乾隆帝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还热衷于收藏历代名琴,曾请侍臣将其藏琴断代品评、绘制册页以流传后世。其子嘉庆皇帝受乾隆熏陶,亦爱好古琴。影响所及,明清两代朝野上下爱琴成风。
元 王振朋《伯牙鼓琴图卷》
宋 佚名《深堂琴趣图页》
古代绘画中的文人与琴
苏东坡云:“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抚琴吹箫、吟诗作画、登高远游、对酒当歌,一直是文人士大夫生活的生动写照,这些场景也一再出现于历代绘画之中,千载之下,仍令后人遥想追慕。除文士之外,图中也出现帝王或仕女的形象,虽然严格意义上不能称之为“文人”,但在与琴书相伴、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此刻,他们以琴为寄,发抒本心,申舒性灵,与文人心气相通,因此也暂列其中。“广陵散”于今绝矣,而文人与琴,仍将相伴相随,相与久远。文人与琴的图绘组合大致可分为抚琴、听琴图,抱琴、携琴图,眠琴、调琴图,陈设器物图和斫琴图等几类,此文如下列举一二,供赏之。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