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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隐喻在现代汉语方位后缀语法化过程中的层级作用

2013-07-05张海媚

江西社会科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多义词缀后缀

■张海媚

隐喻一词最初见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1](P149),亚里士多德主要从修辞角度来认识隐喻,认为隐喻主要是词平面上的一种修辞现象。随着认知学科的发展,人们对隐喻的研究才真正从表层进入深层:即隐喻绝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段,而是人们认识和感知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国外从认知角度研究隐喻的集大成者当推Lakoff和Johnson,他们于1980年出版的 MetaPhors We Live By被看做是这一领域研究隐喻的经典著作,自此后,隐喻已被上升到“认知方式”和“推理机制”这个高度来理解[2](P406)。当代西方认知语言学普遍认为,从性质上说,隐喻不属于纯语言的范畴,而属于认知的范畴,我们在日常语言中见到的隐喻表达法不过是隐喻概念系统的浅层表现。作为一种基本的认知模式,隐喻让我们通过相对具体、结构相对清晰的概念去理解那些相对抽象、缺乏内部结构的概念。简言之,隐喻是我们理解抽象概念,进行抽象思维的主要途径[3](P7)。由此看来,隐喻既属于认知的范畴,便因认知而起,推动认知发展,又为认知之果,是语言和认知之间的桥梁。而且“隐喻不是孤立的个别现象,而是在一定文化中形成的系统化的体系,即隐喻概念体系是从‘源域’概念系统向‘目的域’概念系统的一系列映射。‘目的域’概念并不是完全仰仗某一个隐喻构建起来的,多数情况下是多个隐喻交织在一起。事物存在着多个侧面,某一面并不能代表这一事物,人们会从其他方面对其进行认识。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目的域’概念和多个‘源域’概念相联系,数个隐喻概念组合成对某一事物较为完整的认识……世界是个联系的统一体,各种事物之间存在着某些方面的共享特征,这就为隐喻机制的形成提供了客观基础。”[4](P159-160)所以隐喻作为思维的工具体现了人类思维的共性,具有普遍性,适用于各民族语言,“它对于人类认识世界、形成概念、发展知识、进行思维、作出推理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2](P407)。

据前文所述,西方认知语言的隐喻理论适用于各民族语言,自然包括汉语,如汉语中的“词义引申”,“这些词义之间都具有一定的联系,这些有联系的词义构成这一词的意义范畴。最基本、最先产生的是中心义项,其他义项由于与基本义项具有某种关联 (隐喻或转喻关系)而成为同一词的义项。”[5](P118)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词义的引申缘于隐喻的关联作用。再如,汉语中的时间概念都是通过其他概念来认识的,“因为时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类也没有感知时间的器官,所以时间必须凭借其他具体的概念来表述,要借事物、运动、方位等观念以隐喻的方式来理解,这是时间隐喻形成的生理基础。”[6](P114)用方位概念描述时间概念即是认识时间的方式之一,空间方位意识是以视觉表象为基础的,在感知能力上,人的视觉系统有感知物体方位的能力,却无感知时间的能力,所以,人们往往先学会描述空间,后学会表达时间。可以说,“语言中的时间词往往是空间词的隐喻,如果空间词是通过语法化过程从其他词类分离出来的话,某些时间词又进一步通过隐喻从空间词中引申而来。”[7](P504)显然,用具体的空间概念表达抽象的时间概念亦运用了隐喻这一理论,这符合隐喻产生的认知原理,即“用于隐喻的词语最初而且几乎毫无例外地是用来表述具体的事物。当人类从具体概念中逐渐获得了抽象能力的时候,往往借助于表示具体事物的词语表达抽象的概念。”[5](P100)

现代汉语方位后缀主要有“边、面、头”,在它们从实词义虚化为词缀的过程中,认知隐喻起着至关重要的层级作用。

一、量的积累——隐喻关联下的词义引申

众所周知,人类最初在命名某事物的时候是任意的,也即语言形式与其所指的外界实体之间没有任何自然的对应关系,音和义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是约定俗成的,不过“随着社会文化的不断发展进步,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人们对世界万物的进一步认识以已知事物词汇为基础,这就导致了符号意义的拓展或延伸,即产生了一词多义现象或多义词。”[8](P1)一词多义是词义引申的结果,关于词义引申的理据,语言学家虽多有论及,却很少从认知隐喻的角度来谈,根据Piaget关于认知发生的研究,人类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之一是经验主义的,在认知新事物的过程中,人们自觉地借助已有的经验知识比对新事物,探寻新旧事物之间的相似和相异,建立新事物的概念,并在社会交际活动过程中检验和确认认知的成果。这种认知方式的本质是在进行抽象思维时,人们倾向于利用熟悉实体的相似特征映射,为新事物类推出一个共享的概念[9](P34)。由此可知,一词多义的发生正体现了人们相同的认知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隐喻性思维则行使着重要的职能。因为“社会交际的经济和生动性需要一词多义,隐喻性思维和认知确定一词多义的取向,社会的多元构成和变化为隐喻性表达、进而为一词多义的发生和发展提供了可能。”[10](P116)这正如UIImann所说的,隐喻是“词义产生的主要理据,是表达的机制,是同义和多义的来源,是强烈感情的释放口,是填补词汇缺口的方法。”[11](P212-213)王文斌也认为,许多词的词义是通过隐喻而得到引申的,而引申义的产生是许多词义发生变化的重要原因之一[12](P256)。但隐喻意义的产生需要一个基础条件,那便是相似性作用,“隐喻之所以能在词义的演进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是因为相似性这一隐喻赖以存在的支柱是一个词的词义得以大量发展的关键。”[12](P254)现代汉语方位后缀产生的前提便是依赖隐喻的相似引申进行了词义虚化。以“面”为例,《说文·面部》:“面,颜前也。”段玉裁注:“颜前者,谓自此而前则为目、为鼻、为目下、为颊之间,乃正向人者。”本义为“脸”,特征是“朝前”。据此,“面”有两条引申线索,其一,根据面部向前的特点,“面”从“脸”引申出“面向、朝向”的动词义;其二,“平面、方面”由于和“脸”的平面特征的相似性,“面”由“脸”进而引申为名词义“平面、侧面、方面”;任何一个物体的“平面;侧面”都有一个朝向,在此基础上引申为“方向、方位”,如《史记·殷本纪》:“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

“面”引申出的两个范畴意义如下:

“面”由“脸”渐次引申出“方向、方位”义,意义的虚化为其前加单音方位词提供了语义组合的可能性,如“东/南/西/北+面”等,不过由于“面”引申出一动一名两个范畴义,所以“方+面”组合既有动词性状中短语,也有名词性定中短语,此时的“面”显然未脱实义。但“面”词义上的变化为其创造了和单音方位词结合的条件,而“面”最终词缀化正是在“方+面”结构演变中完成的。

要之,“面”利用隐喻的相似引申由本义一步步衍化出方位概念“方向、方位”,证实了“隐喻是词义发生变化的推进器,是词义变化的助产士”[13](P33)的论断,正是隐喻关联下的词义引申带来的意义虚化使其有了和单音方位词组合的可能,出现了“方位词+面”的组合,这为其虚化为词缀打下了坚实的形式结构基础。

“边、头”与“面”类似,亦是在隐喻的相似引申下产生了词义虚化,出现了“方位词+边/头”的组合,并在这一组合中完成词缀化。不过隐喻关联下的词义引申只是为它们虚化为词缀创造了条件,并没有一步到位地促使它们完成词缀化的过程,若要实现这一过程,离不开需隐喻的第二层级作用。

二、质的飞跃——时间的空间隐喻是现汉方位后缀形成的标志之一

现代汉语方位后缀的形成经历了一个语法化的过程。“语法化是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14](P17)学界通常认为语法化是单向性的,即由实到虚,由虚变得更虚。“单向过程主要指语法化反映了语言的发展经历了‘词→附着语素→后缀’的过程,而不是‘后缀→附着语素→词’的过程,因而是单向的。”[15](P87)词缀是语法化进程中虚化程度较高的一种形式,体现了汉语本身发展的自然趋势。但现代汉语方位后缀形成的标志是什么?词义的变化还是句法位置的改变?由前文“面”的分析来看,词义的变化和句法位置的改变对它成为词缀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起到一定的诱发作用,但我们不能把这些因素和条件作为判定它成为词缀的标志,因为这些变化的结果并没有导致其词缀化,“面”或多或少地还带有一定的实义,而要虚化为词缀,则需认知隐喻的第二层级作用。

前文已述,现代汉语方位后缀均是在前加单音方位词的组合中形成的,因此“方+边/面/头”的高频组合是决定“边/面/头”能否成为词缀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一组合经历了“短语→复合词→词根+词缀”的过程。由短语发展到复合词,我们的判定标准是“方+边/面/头”中一个成分语义的失落,以“边”为例,如(1)义净译《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卷五:“汁流下边还翻向上,勿令垂渧。”(2)《全唐诗补逸》卷十二缪岛云《仙僧洞》:“钵盂峰下留丹灶,锡杖前边隐圣灯。”前例“下边”对“上”,即“下”对“上”,“边”义消退;后例“下”对“前边”,即“下”对“前”,“边”义隐含。“方+边”中一个成分语义的失落意味着两者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进而凝固成词,“边”成为一个构词语素。

由复合词发展到“词根+词缀”,我们的判定标准是“方+边/面/头”词由空间概念转指时间概念,这就涉及时间的空间隐喻。“方+边/面/头”词最初都用来表达空间概念,随着单音方位词和边/面/头的高频组合及使用的增多,部分空间词还可以用来表达时间概念,导致“方+边/面/头”间语素界限模糊,语义融合为一个整体,“边/面/头”虚化为词缀。

所谓时间的空间隐喻,是人们借助具体的空间概念来表达、理解和构建时间,这可能和人类祖先生存和发展首先要面对的是空间而非时间有关,“在人类发展史上,对空间概念的认识远早于对时间概念的认识,原始人生存和发展所首先要面对的是空间而非时间,狩猎中的原始人对自己与猎物的具体位置、距离等的准确判断是至关重要的,空间的重要性超过时间。”[16](P158)所以,人们往往将空间概念结构投射到时间概念结构,借空间概念表达时间概念。

现代汉语方位后缀形成的判断标准之一便是“时间的空间隐喻”。以“头”为例,词缀“头”既可以用在名词后,也可以用在方位词后,因此前修时贤研究者较多,关于词缀“头”出现的时间,学界就有不同的见解。如:晋代说,代表人物主要有杨伯峻、何乐士、周法高、太田辰夫等;六朝说,以王力为代表;汉代说,以向熹为代表,他认为放在方位词后表示方位的词缀“头”在汉代出现[17](P110)。用在名词后的词缀“头”这里姑且不论,单就方位后缀“头”的出现时间,便可以用时间的空间隐喻来检验。

关于“语法化”的动因和机制,学界进行了多角度的探讨和研究。综合时贤的研究成果和笔者对现代汉语方位后缀形成的个案考察,笔者认为“句法语义因素和认知心理(如隐喻、推理、重新分析)”是相对比较重要的语法化机制,而语义的变化有时又缘于隐喻的关联作用,从这个角度而言,认知因素当是语法化机制中的重中之重。

蓝纯提到,认知隐喻研究现在主要面临两大课题。首先应该对英语以外的语言的隐喻系统做大量的基础研究,以求证明不仅在英语中,而且在其他语言中,抽象思维都是部分通过隐喻来实现的。其次是有关隐喻概念系统的普遍性或相对性[3](P8)。从隐喻在现代汉语方位后缀语法化过程中所起的层级作用这一个案考察来看,我们发现,西方的隐喻理论于汉语同样适用,抽象思维也可以通过隐喻来实现,如从具体义到抽象性的引申,从具体可感的空间概念到抽象模糊的时间概念的表达,都是隐喻机制在发挥主导作用。显然,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其本质更是一种思维现象,在人类语言中占有重要地位,这是隐喻概念系统的普遍性。另一方面,由于“各民族的文化传统不同,对于同一事物的认识和态度往往表现出不同的情感,由此形成的语言风尚就有了明显的差异。隐喻作为一种思维和认知方式,在‘源域’概念和‘目的域’概念之间建立联系,这种联系是认知主体在两者相似性基础之上通过联想在两个域之间建立起来的。所以,认知主体的认知因素必然起作用,这种相似性或联系都有认知主体的心理表征,是民族文化的反映。”[4](P160)所以,由特定的文化习俗和社会民族等因素所限,不同文化的隐喻概念系统中存在差异是毫无疑问的。然而,不同的语言、文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表现出这种差异,亟须扎扎实实的对比研究来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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