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人未老
2013-07-05◎文/录仙
◎文/录 仙
司马疯疯/编
一
当我意识到自己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纸糊的窗户外,北风呼啸。大漠里飞沙走石,苍凉、寂静。我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更糟糕的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吱呀”一声,离床不远的那扇破旧木门被人推开,一个消瘦的中年汉子手执烛台,稳步走进来。这时,门外传来一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是叶丫头醒了吗?”
许是那中年汉子见我一脸茫然,于是放下手中烛台,过来替我把脉。
“你跌入湖中,差点溺水而亡。”他如是说道,语气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是吗?”我打量着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是谁?你又是谁?”
中年汉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又很快掩过,淡淡说道:“你叫叶莫儿,我是你三叔叶豪。三日前你去格尔召湖,不小心溺了水……”
叶豪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被屋外那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叶丫头到底醒了没有啊?”
“醒了!”叶豪朝外喊了一声,又转过头告诉我,“屋外说话的是你爷爷。”
少顷,一个头发花白、身躯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走进屋,关切至极地对我说:“丫头啊,你为什么不听爷爷的话,非要去采那劳什子的水中花?都说了,那不过是个传说!幸亏有你三叔,不然你就要葬身鱼腹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可不许这么胡闹了!”
爷爷难过了许久,最后见我的确没有大碍,才被三叔劝回了自己屋里。
不久后我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叶莫儿,这家天涯客栈的少东家。我的爷爷便是大东家,而三叔叶豪,则负责客栈的采买。茫茫大漠中只有我们这一家客栈,只有经过了客栈,再行十里才会到达格尔召湖,那是沙漠中最大的水源。
这一切,都是三叔告诉我的。
二
将养了两日后,我总算能够起身干活了。虽然我是客栈的少东家,做的却是打杂的活。因为整家客栈,只有我、爷爷、三叔和一个哑厨子在经营。这天大漠起了风沙,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旅人投宿了,我们便提前关门打烊。
正闲着无事,坐在账台后的爷爷朝我喊了声:“丫头,去看看屋里还有多少草药,多磨一些。”
“哎!”我点头,连忙起身往后院杂物房去了。
由于这里是茫茫大漠中唯一一个能让人歇脚的地方,而且大漠中还有令人闻风丧胆的马贼出没,所以客栈里常常会备上一些药膏,或我们自己用,或卖给往来的旅人。三叔正在后院喂马,见我来,不由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我笑笑:“除了还有些事记得不大清,其他的早好了!”说完,挽起袖子,坐在木凳上开始捣药。三叔见状,将马喂好后,也搬了张凳子过来帮着我一起捣药草。
“丫头啊,我看这风沙还要肆虐大半日,明日也不用开门了。”爷爷从前院走来,刚至门口,便停下了脚步。
我仰头答道:“那敢情好,终于可以偷个懒了。”
爷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环顾了一圈,继而呵呵笑道:“你要向你三叔多学着些,别总想着偷懒耍滑。再过几年就是个大姑娘了,性子还是静些好。”
我叹了口气,爷爷真是越来越唠叨了!我无奈地说道:“我都知道啦!您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几日您也累了。”
爷爷又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才总算是回了房。待我再次坐下来时,三叔已经将药都捣好了……唉,果然是要向三叔多多学习啊。
“三叔,您去歇着吧,剩下的装罐活简单,我来就行了。”
三叔也不再坚持,临走时嘱咐道:“尽力而为,你病刚好,不要勉强。”
“您放心。”本来店中药草都是我负责的,这点事儿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一直忙到黄昏,总算是都装好了。我长长舒口气,打算回屋小憩一会儿,客栈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站在小屋门口,看着天色,不情不愿地朝大堂走去,嘴中抱怨道:“都打烊了,来也不挑时候!”
开了门,狂风灌进来,黄沙吹在脸上,犹如刀割。还不等我说话,一个高个人影便笔直朝我倒来!我大惊,一把将他扶住。
“砰——”
狂风将大门完全吹开,霎时间我被风吹迷了眼,那人又将全部的重量都靠在我身上,我实在是吃不消了,连忙嚷道:“三叔!三叔!快来帮忙啊!”
终于,大门被重新合上。我勉强睁眼,三叔接过我怀里的人,将他扶到房里。我这才空出手,随意抹了把脸,吐出嘴里的沙子。
“这风真大,什么人这样的天气赶路,真晦气!”不等我抱怨完,屋里的三叔便喊道:“丫头,快去拿止血的膏药和纱布来,再打一盆水!”
“哎!”我无奈地应道,认命地继续跑腿。回到屋里,爷爷竟然也在。而那敲门之人,此时正静静躺在床上。是个少年。三叔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脸与双手。一股血腥之气渐渐蔓延开来,我万分嫌恶地捂住了嘴——他身上那一道道狰狞的刀伤,太恐怖了!
过了一会儿,昏迷的少年突然颤抖了一下,屋中人皆屏住呼吸,只见他缓缓睁眼,眼中透着一丝诧异与警惕。
我往前走了两步,试探问道:“你醒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是哪里?”
这般冰冷的口气,令人十分不快。我不予回答,爷爷却慈祥地说道:“小伙子,你从哪里来啊?你现在在我们的客栈里,我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哩!”
少年默默地环视一圈后,吐出二字:“谢谢。”
此时已经很晚了,爷爷年纪大了熬不住,便吩咐我道:“丫头,好生照顾他。”说完,便带着三叔一道走了。
小屋里,只剩下我与他无言相对。我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安。爷爷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住进来,是不是太过草率了?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里可不是善堂,等你好些了,可别忘了给我们房钱和药钱。”
那少年打量了我一番,淡淡说道:“云迟。”
“云迟?”我喃喃,“你的名字?”
他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迟疑问道:“刚才给我包扎的是何人?”
“你问这些做什么?”
云迟垂下眼眸,低声道:“没什么,只是好奇你们明明是开客栈的,可他包扎的手法这样好。”
我怒极反笑,嗖地站起了身:“刚才那人是我三叔!大漠里时有马贼出没,几乎人人都会包扎,有什么好奇怪的?”说完,我摔门而出,不再理他。
三
第二天,风沙总算是停了。
巳时刚过,便有一群走镖的人来客栈歇息。三叔立刻给他们倒了茶,问道:“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为首的高个壮汉喝了口茶解乏后,说道:“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个子很高,身上有几处刀伤?”
我顿觉惹麻烦了,三叔也惊了一下,好在他很快便掩饰了下来,笑问道:“各位大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角落里的黄蜡脸汉子大手一挥:“别提了!我们兄弟几个走镖,刚至大漠就遇到那小子,把我们的镖给劫了!玩了十几年的鹰,现在居然被鹰啄了眼,唉!”
之前那高个壮汉瞪了他一眼:“你这张嘴真是缝不住!”
“息怒,息怒。”三叔连忙赔笑,替他们又续了水,“您老这么一说,我们也就这么一听,事后就都忘了。不过既然那人劫了镖,肯定是带着物件走的,各位最好描述一下这趟镖是用什么东西装的,大小如何,我们也好回忆回忆。”
那高个壮汉犹豫了一下说道:“物件不大,只是一个小红漆木盒子,但里面的东西甚为贵重!”正说着,从后院飘来了一阵药香味。只见那群走镖壮汉脸色突然一变,喝道“:这是治疗刀伤的药膏味,你们店里都住着些什么人?”
我大惊,正欲逃走,却被那人大力拽住手腕,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霎时架在我脖子上。
“大侠饶命啊!”我慌张地喊着。对面的三叔也一脸惊慌,只听那壮汉说道:“把店里的客人都喊出来,否则——”我脖子顿时一凉,感觉有一股肃杀之气在客栈中蔓延开来。
“放了她!”一个低沉的声音猛然传来,云迟居然从后院出来了!只是他脸色依旧苍白,看样子情况不妙!
壮汉道:“小子,把药方交出来,否则这丫头就没命了!”
药方?难道云迟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小偷?一时间,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双腿发软。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云迟很是愤怒,“那明明是我师父耗尽毕生心血研制出来的药方。你们为了得到它,竟杀了我的师父和师妹!幸亏师父有先见之明,将药方托付于我,让我将药方带到大漠交给师叔保管。你们这群狗贼,却在这里颠倒黑白,真是狼子野心!”
我没心思搀和到他们的恩怨是非里,为了保命,只好说:“不就是一张药方吗,给他们又何妨?”
谁料话音刚落,我身后那壮汉忽然哈哈大笑:“丫头,你可知那药方有多金贵吗?那可是一张能治百病、起死回生的长生不老方!”
云迟喝道:“药方已不在我身上了!你们赶快放人,否则一辈子也休想知道药方的下落!”
说完,那群壮汉的神色略有迟疑,却听一人高声说道:“少听他胡说!这里的人已经知道了药方的秘密,万不能留!咱们先杀了这客栈里的人,再将这小子抓住,严刑拷打一番,看他说不说!”
四
“糟糕!”我心想不妙,难道要这样成为刀下亡魂?突然,一股浓烟弥漫开来。
“不妙,是迷魂香!”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我只觉挟持我的人双臂有所放松。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双肘向后猛击,脱离了将我钳制住的手。正在此时,一双大手将我用力拉出人群。耳边皆是兵器相撞之声,我跟着那人一路飞奔,也不知到底去向何处,待到烟雾淡些时,这才勉强认出面前的人影,竟是三叔!
又跑了一会儿,我实在是跑不动了,气喘吁吁:“三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三叔也是惊慌不已,但试图冷静地向我解释:“大漠里险象环生,所以你爷爷就暗中修了这条密道,未雨绸缪。本想等你再年长几岁时告诉你,没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我拍拍胸脯,略松了口气:“爷爷果然有先见之明。”
“你之前去格尔召湖所采的水中花现在何处?”
三叔突然问了一句,弄得我万分莫明,不由道:“我什么也没采到呀,爷爷说水中花只是一个传说,根本就是假的嘛!”
三叔无奈笑道:“傻丫头,你爷爷那是骗你的,怕你去湖边贪玩溺水!水中花是药中至宝,服用后可以延年益寿。咱们身处密道虽然安全,但那个叫云迟的小子现在正和那些坏人搏斗,若是他有幸活下来,也会身受重伤。咱们先将水中花准备着,以防不测,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三叔说得情真意切,可我真不知水中花在哪里。我努力想了想,喜道:“爷爷在床榻下的暗格里倒是藏有许多药,或许那里有能够救命的药丸也说不定。”话音刚落,却见三叔嘴角静静勾起一个弧度,诡异地笑了起来,让我脊背发凉。
“三——”我话还没出口,耳边嗖嗖两声,两柄飞镖自我身后袭来!我惊慌回头,不由瞪大了双眼,万分惊奇:“爷爷?”不待我有所反应,爷爷一个箭步上前,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瞬间已被爷爷护在了身后。只听爷爷说道:“丫头,那可不是你三叔!都是我的错,让这个妖女害了你三叔啊!”
“妖女?”我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她突然伸手揭开了脸上的面具,一张妖娆的面孔展现在我们眼前。她妩媚地笑着:“可惜你发现得太晚了!我既已知水中花的秘密所在,就不奉陪了!”说罢,转身疾行。
爷爷却不慌不忙,触动一个开关,一阵轰隆声后,不远处竟落下一面石门,将暗道生生截断了!
那女子逃脱不得,只得返回,那张漂亮的脸狰狞无比。
“没想到你还留了这一手!”
爷爷冷笑道:“面对你这种欺师灭祖之辈,老朽自然要多留一个心眼!”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她、她到底是谁?”
“她就是药王的徒弟,云迟的师妹——魅姬!”爷爷说道,“药王费尽毕生精力研制出了长生不老的药方,她却想据为己有,便买凶刺杀药王以及同门师兄云迟。可惜,她让云迟逃了出来。”
“可是云迟明明说他师妹已经死了呀!”
“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了。魅姬擅长易容移骨之术,将一具尸体易容成她的模样并不是难事。这样一来,世人都以为魅姬已死,谁也不会将药王被杀之事怀疑到她头上去!”
“哼,叶老头,看来你虽隐居大漠,却依旧对中原武林了如指掌!”魅姬道,“按照药王谷的辈分,我该称呼你一声师叔才是。云迟那个蠢货,居然没有发现这家客栈的掌柜就是师叔。也难为他了,师父只对我们说师叔隐居大漠,再有便是那句‘天涯人未老’的暗语。我也是因这家客栈中那些奇珍异草才有所察觉的。也多亏了师叔当初并没有察觉到云迟的身份,否则让你与云迟提前相认,岂不是坏了我的整盘计划!不过我自认易容术独步天下,你是怎么看出我不是叶豪的?”
“一开始我的确不知,但叶豪向来最讨厌药味,是绝对不会帮叶丫头捣药、煎药的。”爷爷正说着,忽然哽咽了,“想来……当初我让那孩子去格尔召湖找丫头时,就已经被你杀害了吧?”
“我费尽心思才打探到你在大漠的藏身之所。为了接近你,我易容成叶豪,到头来,却是百密一疏!”魅姬似有愠色,却还是勾起一丝笑意,“师父研制的长生不老药只差最后一味药引——水中花!此花不仅百年难遇,而且只在格尔召湖畔盛开。最近一次花开,乃是六十年前,那花已被师叔所得。”
“当初老朽离开中原隐居大漠,就是不满药王师兄研制长生不老药。我这里并无水中花!魅姬,你虽罪孽深重,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少废话!”魅姬高声斥道,“师叔,你的宝贝孙女已经中了我的毒,若想让她活命,就放我出去!我取水中花,你得解药,咱们各取所需!”
“你休想!”爷爷大喝一声,然后在我耳边低声道,“你身上所中之毒我已制出解药,就放在药屋里,青色瓷瓶中!”话音刚落,我只觉身体一震,竟被他一掌拍出去好远!又是一声巨响,待我回过头时,那密道入口已经被石门封住,里面的人彻彻底底出不来了!
“爷爷!爷爷!”我拼命嘶喊,那石门却岿然不动。我无力地跪坐在地,只觉世事无常,祸福皆在旦夕之间。
过了许久,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一股血腥之气在屋里蔓延。那些被魅姬雇来的杀手倒在血泊之中,而云迟靠在一旁,脸色苍白。我顾不得许多,连忙去拿纱布、药膏,忍着泪水替他包扎。
许久,他轻声道:“多谢。”
我含泪点头,有些哽咽:“三叔死了,我爷爷也……你师妹并没有死,她……”
“我知道。”云迟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似有愧疚,“刚才那些杀手已经说出来了。魅姬在很早以前就在打这张药方的主意,为了独占它,便设了这个局,没想到牵连到了你们,对不起……”
“那这些人……”我看着染血的客栈,“都是死在你手上的?”
“不,之前魅姬易容成你三叔的模样给他们倒茶时,就已经下过毒了。”说完,云迟沉默了。
偌大的客栈,寂静无声。
五
我与云迟一道将那些人的尸首掩埋。而这茫茫大漠中,早已埋葬了太多太多的江湖中人。少年弟子江湖老,一入江湖岁月催。那些一心痴求长生不老的人,末了却死于非命。如此结局,真是可笑至极。
我按照爷爷最后的嘱咐,在药房中找到了解药。云迟替我把脉,说持续服用,一个月后体内之毒便会清除。云迟伤得也不轻,便也在客栈休养了约半月。
“那张药方你打算如何处置?”我问他。
云迟沉默半响,双眉微敛:“世人又怎能长生不老?正因人生只有匆匆数十载,才显得这般珍贵。行医者,理应慈悲为怀,救死扶伤,‘长生不老’之说却是逆天而行,并非正道!”
我深以为然,那张药方已让太多无辜的人丧命。
云迟笑了笑,从怀中将药方拿出。我惊讶:“这是……”
“我从未看过这药方,也不希望再有人因它而死。”说罢,只见那张薄薄的纸悠悠坠入火炉,燃烧殆尽。
云迟最终还是离开了客栈,回到中原,悬壶济世。
许多年后,我时常在客栈听到往来的旅人提到一位中原名医。人们说他是药王转世,妙手回春。而大漠深处的我,依旧守着这家名叫天涯的客栈,为那些来去匆匆的江湖客,提供一方小憩之地。
我叫叶莫儿,现在是这家天涯客栈的掌柜,曾因一次溺水失去了记忆。当年易容成三叔的魅姬告诉过我我的名字。如今,却再也没有人能告诉我,我今年究竟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