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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文化传统 观照人文现实

2013-07-04袁小明

译林 2013年5期
关键词:林登德里克印第安

袁小明

当代美国作家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 1954—)被誉为印第安文艺复兴第二次浪潮的主要代表,继2010年的《捉影游戏》(Shadow Tag)后,于2012年又推出新作长篇小说《圆屋》(The Round House),该小说发表后受到读者普遍好评,并一举获得当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波士顿环球报》称此作为厄德里克迄今为止“最好的小说之一,它紧凑、悬疑且有道德内涵”。《洛杉矶时报》称赞该小说堪比“一顿饕餮盛宴”。

在这部新作中,厄德里克一改自己擅长的多重视角叙述的方式,以一名13岁印第安裔男孩乔的单一视角展开叙述。乔聪明乖巧,惹人喜爱;乔的母亲杰拉尔丁负责族人身份的鉴定,父亲巴希尔是保留地的法官,一家人的生活幸福而和谐。可乔的母亲突然遭受了意外侵害,并由此陷入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中,大多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不愿与他人交流,不愿提及受害经过以协助案件调查,原本温馨的家庭生活变得沉闷压抑。为了帮助母亲恢复到原有的精神状态,并将凶手绳之以法,乔和他的父亲走上了不同的寻求正义之路。作为法官,法律途径自然是巴希尔的首选。虽然白人罪犯林登很快就被逮捕,但由于部落法和联邦法之间的差异,判决案件之前必须确定事发地点。因为根据当地的办案惯例,如果犯罪行为发生在印第安人的自留地上,则应采用当地印第安人的法律标准,而如果不在自留地上,则应执行联邦法。可案发时杰拉尔丁的头被袋子罩住,根本无法指认准确的犯罪地点,诚实的母亲又不愿编造一个有利于判决罪犯的地点。裁决标准的难以确定致使侵害者林登游走于法律的边缘而逍遥法外。用法律手段无法伸张正义,乔只好撇开父母,在好朋友凯皮的帮助下枪杀了罪犯,使暴徒得到了惩罚。

一、传统与现实的交织

从第一部长篇小说《爱药》(Love Medicine,1984)开始,印第安人的文化传统和他们在当下社会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一直是厄德里克关注的重点。《圆屋》也不例外,小说的标题“圆屋”乃是当地印第安人的一支奥吉布瓦人膜拜和举行宗教仪式的圣地,根据印第安老人慕舒姆的叙述,该圆屋的兴建源于早期族人纳纳普什的故事。纳纳普什的父亲认为妻子是邪恶的化身,便号召族人试图将其处死。但是纳纳普什清楚父亲和族人的不理智,站在了母亲一边,最后母子俩因一头水牛得以幸存,水牛在救助纳纳普什过程中也将自己的灵魂渗入到他的身体中。于是在母亲和水牛的感召下,纳纳普什兴建了圆屋,让本族人以此为戒,铭记历史教训。在《圆屋》中,作家沿用了早期其他小说中的人物名称,如纳纳普什、慕舒姆、杰拉尔丁、皮斯、牧师达米安等,并详细追溯了印第安奥吉布瓦部落人的历史,藉此将该小说纳入了其早期的“北达科他州”系列小说之中。

在小说中,奥吉布瓦人的圣地“圆屋”所处的土地为白人所有,这成了白人林登得以逃脱法律制裁的借口。通过描写这一特殊空间位置的现状,作家影射了当下印第安人在白人主流社会中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厄德里克在思考这一问题时,没有囿于对现实的单纯铺展,而是追根溯源,从历史的角度对此进行批判性观照。首先,针对“印第安人”这一称呼,作者通过凯皮的父亲窦的笑话,回溯了哥伦布当初发现新大陆时的历史。哥伦布初到美洲时,误认为自己到了印度,就将当地人称为“印第安人”(Indians,本指“印度人”),而当地人坚持认为自己是奥吉布瓦人或其他部落人,拒绝这种统一的称呼,因为這种称呼上的讹用完全忽略了当地人的民族多样性以及独特性。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殖民过程从他们刚踏上美洲这块领土给土著居民命名即已开始,拒绝这一命名体现了当地人抵抗欧洲白人殖民的姿态。

在所有的殖民行为中,最为严重的莫过于对印第安人土地的掠夺。在查找嫌犯的过程中,乔和父亲翻看了印第安人的记录,通过资料查寻,作家追溯了美国发展过程中白人疯狂掠夺原住民土地的过程,“在1823年,美国刚建国47年,整个国家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尽可能地用最快的方式抢占印第安人的土地,当时主要的市场就是倒卖土地,华盛顿、杰弗逊,他们毫无例外地加入了掠夺土地的白人行列……这个新生的政府无法阻止这种对土地掠夺的狂热,不论是契约上规定好为印第安人的土地,还是那些仍旧为印第安人所拥有的土地都成了投机钻营者的抢夺对象。”在国内民权运动不断高涨的压力下,美国政府针对印第安人实施了自留地政策,开始了对印第安人身份的认定,但在乔和父亲眼里,这一历史行为也同样充满了荒谬。“在政府看来,唯一可以确定一个印第安人身份的方式是看他的历史,看他的祖上是否有以印第安人身份和政府签订过的文件,或者看其部落是否在某些文件中被政府称为印第安人。通常情况下,只有四分之一的这些被承认的印第安血统,才可以被认定为印第安人。”这种印第安人身份的界定标准自然会将读者带回到当下现实,毕竟厄德里克本人仅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作家也多次声称她更愿意被读者当作一名美国作家,而不是印第安裔作家,但在现存的大多数阅读评论中,她都被读者想当然地归入印第安作家之列,作者似乎故意以此历史反观现实,以揭示主流社会价值的欺骗性。

作为一个民族,印第安人在当下社会受到了诸多不公正的待遇,作为一名印第安女性,在当下社会中的处境则更为艰难。因此作家在探讨印第安族群问题的同时,也不忘这一族群中受害尤甚的女性。在小说的“后记”中,厄德里克指出:“故事虽然讲述的是1988年的事,但是在很多自留地上仍然存在很多繁缛的法律,使强奸犯得不到公正的判决。”作家还引用了2009年公布的一组数据并说:“有三分之一的印第安女性曾被强奸,真正的数据应该还不止于此,因为很多印第安女性在遭受性侵犯后羞于社会压力,不愿报案,而且在诸如此类的强奸案以及其他种类的性侵犯案件中,百分之八十六的施暴者都是非印第安本族人,真正得到应有惩罚的却非常之少。”

二、欲望与伦理的冲突

2010年的《捉影游戏》中,作家重点谈论了两性伦理,从一名知识女性的角度展现了女性在男性的凝视下所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时隔两年,作者在《圆屋》中对此问题同样给予了关注。与上一部作品不同的是,这次被凝视的对象是专门供男性欣赏娱乐的脱衣女郎宋雅,而且作家改变之前的成人女性心理描写,转而刻画一个十三岁男孩在成长过程中对女性的欲望。宋雅是乔的叔叔的妻子,曾经是个脱衣舞女,乔多次表明他爱婶婶宋雅,宋雅作为婶婶对侄儿乔也非常关照,特别是在乔的母亲遭受到侵害后,对其更是照顾有加。但是在乔的内心独白中,读者却可以看出他爱宋雅,真正的原因是他贪恋她丰满的乳房。意识到侄儿对她身体的欲望后,宋雅失望地对他说:“我一直视你如我自己的儿子,可是你还是变得和那些臭男人一样贪婪。”如果说《捉影游戏》道出了一名知识女性在男权话语下的压抑,《圆屋》则向读者展示了处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尤为困苦的境地。

但是和厄德里克的其他小说一样,传统的印第安女性总会颠倒两性之间的关系。在《爱药》中,露露无所忌惮,情人无数,男性反倒成为被女性征服的对象;《痕迹》和《四灵魂》中的弗勒以及玛格里特等女性形象更是不屈从于男性的欲望,时而使男性倾心,时而又将男性驱逐。《圆屋》继承了对此类强势女性的描写,改变女性长期作为男性欲望对象的状态。乔的祖母易格娜什谈论性时毫不忌讳,在性生活中她也不愿只做被动的接受者,或纯粹牺牲自我去满足男性欲望需求。按照她的叙述,她曾经的胖丈夫为了满足她的强烈欲望,体力不支,一命呜呼。当然,通读小说,读者可以发现,在乔的叙述背后,作家其实并非追求一种非此即彼的两性伦理关系。即便是宋雅,在慕舒姆老人过百岁生日之际,作为生日礼物,她带上做脱衣舞女时的衣物,为老人单独表演了一段脱衣舞。另外,小说中乔的父母关系和谐平等,互相尊重关心,具有强烈的家庭和社会责任感,这给乔的健康成长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在责任与欲望之间,作家将两性伦理问题复杂化了。自丈夫自杀以来,厄德里克从未在公开场合就此类问题表达过自己的观点,她是否通过该小说在抒发内心对互相关照、互相尊重的两性关系的渴望呢?

善恶等基本伦理问题也贯穿了小说的始终。乔和凯皮虽然最终枪杀了罪犯林登,乔的解决方式也得到了多方面的默许,甚至罪犯的同胞妹妹琳达也没有对此进行追究,善与恶之间似乎泾渭分明。然而,值得回味的是,在枪杀林登之前,乔曾专门向牧师特拉维斯请教以暴制暴的方式是否合适,牧师道:“上帝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所有的恶中吸取好的因素……所有的恶都会带来好的结果。”善与恶之间构成了一种辩证的关系。而乔故意误读牧师的言语,试图将自己的复仇计划合理化,因此对林登进行描述时,将其身上的恶视为一种本质性的存在,不论是他的妹妹还是乔一家人,都被看作魔鬼的化身,实现“正义”就必须驱除“恶”。读者也不应忽略纳纳普什建造“圆屋”的初衷,他建造该屋一方面希望族人能够多行善事,另一方面希望此屋能够提醒族人不要妄行“正义”。在《鸽灾》中,厄德里克曾就“正义”的实现做过一次探讨,三位印第安人救了白人孩子,却被白人施以绞刑。在《圆屋》中,林登固然可恨,但细读之后读者会发现,林登的所作所为是社会底层人物心理畸形的结果。他之所以强暴杰拉尔丁并烧死女朋友,是因为他的女朋友怀上了白人市长耶尔托的孩子,而耶尔托以促进白人和印第安人之间的关系为名义,建议修改原有法律中禁止白人收养印第安孩子的规定,既粉饰了自己的卑劣行径,又实现了个己私利,成功地以收养的名义将孩子纳入自己的名下。林登既失去了女朋友又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林登案发后,市长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林登却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三、高雅与通俗的共存

小说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将真实与虚幻、恶与善、两性关系等问题摆到了读者面前,体现了作家对当下道德人文的深切关怀。作品语言优美,叙述娴熟,手法多样,充分调用印第安传说故事和口语文学,并融入多种西方文学传统。通过引入印第安老人慕舒姆的叙事,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将印第安文化和历史展现在读者面前,鱼儿、水牛等动物具备了与人交流的能力,树木、地理空间等更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乔的心理成长过程则是西方成长小说的另一个版本,这些无疑是小说获得当年国家图书奖的重要原因。

小说的成功还应归功于作家对流行文化元素的使用。从整个布局来看,小说从头至尾围绕乔母亲受害这一案件展开,最终案件真相大白,使得小说读起来像一本侦探小说;母亲受到侵害,乔最终枪杀罪犯,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又使小说染上了复仇故事的色彩。小说中不时利用印第安文化中的恶作剧者形象以及情境剧的创作特点,让读者在思考种族、性别等政治问题的同时,能获得更多的阅读乐趣。

《圆屋》是作家厄德里克对种族、性别等政治问题思考的延续,她在展现印第安人文化传统的时候不忘关注他们的现实处境,在反映女性生存艰难的同时也重新思考了基本的人文伦理,在细腻的心理描写和流畅的语言中,作家既回望了古老的文化,又展望了族人的未来。

在作家早期的作品中,几部小说常常互相联系和补充,共同描绘一个家族和一个地区的历史,只有通读系列作品后,读者对单篇小说才能有整体的把握。在《圆屋》中,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乔曾多次提及十來年后的情景,这些细节对情节的发展并无太大帮助,厄德里克似乎故意为以后的创作留下空白,也许,这位高产的作家在创作《圆屋》的过程中已经开始酝酿下一部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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