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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

2013-06-27江锦

作文通讯·锦瑟 2013年6期
关键词:腥味继父丝线

江锦

楔子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要撞上那一幕的。

七月份的夜晚,这座废弃大厦里理所应当是没什么人的。我独自顺着满是灰尘的阶梯向上走,足音回荡在空旷的过道里显得格外寂寞。楼道里自然没有照明灯,我那一只电量不足的手电筒投射出的光,像一条惨白的舌头舔着黑暗。

我在一扇斑驳的铁门前停下,打开门,一阵晚风挟着腥气在我身周铺开,每逢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都能闻到这种气味。我关了手电筒,月亮像一个黄澄澄的浑浊眼球悬在天边,它漠视一切。

在月光铺就的舞台上,精彩的戏码正上演。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正站在八层楼高的天台扶栏边,晚风吹动着她洁白的衣裙,窸窣作响如招魂幡。她双眼呆滞失神,低头凝视下方那片遥远的水泥地。

过了一会儿,她身子向前探了探,右手攀上护栏,紧接着左脚踩上栏杆,然后是右脚……她动作僵硬如木偶,眼睛空洞得仿佛只是两个玻璃球。

然后她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什么。

她周身缠绕着常人看不见的,代表死亡的黑色丝线。那些丝线像操控傀儡一样支配着她的动作。在她停息的空当,丝线收紧了些,仿佛要拽着犹豫不决的她归顺死神的怀抱。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现场直播。我把斗篷的帽子往上拉了拉,想看得更清楚些。

居然有意外收获。

天台西南角,我看到一个同样穿着半身斗篷的黑影。大概是因为操控丝线太过专注,他没有注意到我。他没有戴连衣帽,这是个好事,因为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

是明晨。

他右手操控着丝线,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坐山雕,阴冷而兴奋。

随着他手中的丝线把那个女孩的身体箍紧——她的眼神变得更空了——整个人木偶一般,攀上栏杆,越来越高,夜风吹得她像一朵随时会从枝头凋零的花。

“快掉下去了啊!”那是我的声音,飘在风中,半戏谑着。

明晨浑身一抖,饿狼似的转过脸来,看到的是他的同类。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袖里的刀已经扬起,刀锋在月光下咧着嘴冷笑,手臂轻轻一挥,那些丝线就被削断化灰。

女孩得到解脱,从栏杆上瘫软下来,坐在地上,意识暂且模糊。

被我坏了好事的男生,瞪大了通红的眼睛看着我,那样子,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然后空气凝固,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哥?”他的声音让我满意,是那种惊疑甚至算得上是惊恐的语气。

我笑,拉下连衣帽——

好久不见,弟弟。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要撞上那一幕的。

骗鬼呢。

当我屡屡发现有某种力量在阻碍我的“任务”后,终于,与那个幕后黑手正面相撞了。他是与我同样被仇恨气息笼罩着的命运的弃儿。

我的童年,是在继父的打骂与母亲的痛哭声中度过的。

日复一日,仇恨这种东西,简直就成了我本能的一部分。

每当我用那种愤愤的眼神死盯着继父的背影时,继父的亲生儿子——我的弟弟明晨,就会用同样的眼神盯着我——在他眼里,我与母亲才是破坏他家庭的坏人。

他不知道他那个衣冠楚楚的父亲是个虐待狂——在对待我母亲的时候,他从来都只把她当作生活上的保姆、肉体上的玩物。

对此我们却毫无办法,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我们没有其他依靠。而母亲,在这永远见不到希望的日子里,逐渐变得疯疯癫癫。

当母亲终于不堪凌辱自杀身亡的时候,我其实也没有太震惊。过早的生活的不堪让我明白有些事迟早是要发生的,只是时间问题。

唯一让我意外的是,母亲死前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她是在继父的办公室里自焚的。

那之前她大吵大闹,吸引了全公司的人来看热闹。之后,当着继父与众人的面,她脱下衣服露出自己浑身丑陋的伤疤,然后全身泼洒汽油,纵火而亡。

这年头,媒体舆论的力量是相当恐怖的,尤其像这档子家丑,传播速度快得都能赶上卫星发射。

自此,继父从云端掉到谷底,一蹶不振。家财散尽还算小事,最让明晨无法接受的是,继父从风光无限的上流人物,变成了自甘堕落的疯子。

我解恨吗?

怎么可能!把我此生的命运都套上枷锁的男人,我只希望他永远消失于世。

而在弟弟的眼里,他的生父会变成这样,完全是我母亲的“疯癫”造成的。

命运的转机出现在某个很平常的夜晚。

那个上身赤裸露出繁复的金色文身的男人简直像凭空出现一样,挡在了我的面前。

又一次宿醉不归的我扶着路旁的电线杆,抬起头颇有些大无畏架势地看着他。现在想想也是奇怪,我喝得烂醉如泥,之后怎么还能把当晚的一切记得那么清晰?大概这世间有些事儿确实不是常理能解释得了的。

男人不仅凭空出现,他还是个自来熟。

他走上前来。

“借酒消愁吗,你?”他的嗓音很奇特,让我想起化为人形的妖魔鬼怪。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我有愁?”

“我不仅知道你心里难受,我还知道你背负着血色的仇恨。”男人微笑着,一派了然于胸的样子。

“喂……你……还什么血色的仇恨……你以为你在拍电……电影吗……”我拿着酒瓶,指着他鼻子,边哈着酒气边嘲笑他。那时的我哪里知道,这个男人可以改变我的命运。

“反正,我可以满足你复仇的愿望,只要你帮我收集一些特殊的东西。”

“哈,”我咧着大嘴凑近他,“什么东西呀?”

男人递到我手上一把小刀,莹白如初升的月亮,锋利似他嘴角的微笑。

从此,我开始了不同的人生。

像那晚一样,用男人给的小刀斩断黑色丝线救回自杀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每救回那样一个“本不应该死”的人,我就可以收集到他们的灵魂,然后,等待那个男人——所谓的“灵魂收集者”,在夜晚来取。

“帮我收集到十个灵魂,我就可以用我的力量,帮你完成一次生与死的超越。”

他说得神乎其神,我听得半信半疑。

“生与死的超越?”

“你想不想……”他凑近我的脸,我闻到一阵腥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

“怎么做?”我笑了。

“帮我收集灵魂,我可以让你最恨的那个男人从世上消失。”

“你究竟是什么人?不对……你到底,是什么?”

“嘘……”他眯起眼,“我是个盗贼,生与死的盗贼,就这样理解好吗?如何,你不想复仇吗?”

仿佛是宇宙洪荒间各种天体能量的爆炸,我心中的某种感觉汹涌袭来,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孕育了太久的黑暗。

然后我说:“我们成交。”

我的微笑如同那把袖里刀。

要想收集灵魂,其实是件很辛苦的事。

首先,我必须像夜行动物一样在夜间神出鬼没。穿上男人给我的半身斗篷,虽然不能像哈利·波特那样完全隐身,但是可以尽量屏蔽掉我身周的光线。

然后,我要嗅出空气里的腥味。那腥味,自从我闻到男人身上的味道后,就可以轻松捕捉到了。循着腥味在城市里兜转,运气好的话我可以找到所谓的“将死者”。

与那些躺在危重病房里的人不同,这些将死者,本来是不应该死掉的。

换言之,他们是自作主张裁决了自己生命长短的人。他们是自杀者。他们的身体周围,缠绕着常人看不见的黑色丝线,那是关于死亡的意念。

我要做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没在他们身边,等待着那些指引他们走向死亡的黑色丝线的成熟。他们心中对于死亡的倾向性越大,那些黑色丝线成长得就越快。当丝线开始牵引着他们去奔赴地狱时,我就会——

“刷”,挥舞我的小刀,帮他们脱离苦海,让死亡的阴影陨灭。

然后,他们会恢复成一个正常人,犹如醍醐灌顶般,开始新的生活。

他们死去了的那个灵魂,就为我所收集。

目前,我已经收集了三个灵魂。这三个,花了我将近两年的时间。但最近有些奇怪:简直像是有某种力量在作怪,这座城市里开始接二连三发生自杀事件。

其实,这也算是给我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但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有什么力量在主宰这一切。

意识到这一点,大概是从我没能救下来的那个女高中生开始的。

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月亮端坐在苍穹东南角,菩萨般地洞察着一切。

我穿着半身斗篷,顺着空气里的腥味寻找猎物。与往常不同的是,平时的腥味都是若隐若现的,可今天的腥味浓烈得骇人,简直像是刚刚被野兽凶暴地咬断血管的动物散发出来的。

我从来都不是个喜欢扮演救世主的人。我救下一条条的性命不过是为了夺取另一个人的生命,但这样的情况还是让我感到有些心烦意乱。追踪着腥味,我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居民楼前。

像这般贫民聚集的贫民窟,到了晚上,周围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那腥味的源泉,在一扇破洞的窗户后面。

我轻轻用力,腾上半空,幽灵一样飘浮在窗外。借着月光,我看到屋内一个穿校服的清秀女生,坐在床边,双眼空洞。

她手握一把小刀,正向自己的动脉寻去。

我赶紧破窗而入,古怪的是她居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已经找到了自己大难临头的动脉。眼见着来不及了,我把袖里刀冲着那些丝线狠狠投掷了出去——我可不想浪费自己这一整晚的寻找。

遗憾的是,我第一次发现,那些黑色丝线的速度居然比我更快。它们像忽然发狂的蛇一样勒紧女孩的身体,那把小刀饥饿地冲向血管,我几乎能听见血管断裂的声音,像婴儿夭折时最后的呻吟般细弱。

我呆在了原地,被失手的打击弄得一下子六神无主起来。

所以当我回过神来觉得在这黑暗中似乎潜伏着什么时,已经晚了,夜风中有什么诡谲的气息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种气息简直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因为那里面也有仇恨的腥甜味道。

这种仇恨感,简直让我联想起一个人……

翌日,报纸上登出了高中女生自杀的头条新闻。

我自然不会感到意外。

“生与死,到底哪个更难以超越?”

“生与死,到底哪个更能帮人超脱出来?”

“生与死,某些时候是否其实是同一个概念?”

“难以完满的是生,难以决断的是死。”

“很多时候人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但其实,生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无限趋近死,死却永远不会再重温生。”

“世上有重生,世上有濒死。肉体承受不了衰亡,但灵魂却可以一次次复苏。”

如此之装×晦涩的语言,竟然会出现在我跟那个文身男的对话里,抄录下来大概像是半吊子信徒用来自我迷惑时写下的经文。

可是我还是继续在问。我发现,这个古怪的男人似乎只有在这种古怪的氛围下才会稍稍正常一些。唉,他的正常也就等同于古怪吧,其实。

“最后一个问题,”我定了定神,看着他黑色深渊般的眼睛,“生能否战胜死?还是死能战胜生?”

男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目光却熠熠闪烁如同夜幕海雾里的灯塔窗口。

“那么你觉得,究竟是生比较伟大,还是死更为高尚?”

我默然不语。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太难回答。

算起来,帮助男人收集灵魂也有好长时间了,但其实我似乎从未静下心来想过我在干着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概念。就如我所想的,挽救生命是为了夺取生命,于我而言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宿命?

对世界满怀仇恨的我,努力孕育着力量想要复仇,却第一次对于生与死这样深奥到我曾以为我永远不会去思考的问题感到茫然。

一次次的重生,却只为了最终的灭亡,这样值得吗?

男人看穿我心思般地坦然,“灵魂的死亡只会是为了重生,但重生绝不会是为了奔赴死亡。你我皆能站在这里,谈论这些问题,也只是因为我们是‘生者。如果我们都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我顿住,继而笑了笑。

一切都只是个残酷的寓言。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

有时我会想,明晨,在你遇到这个男人并被赋予“引导自杀者奔赴死亡”的与我相对立的力量后,你会思考这些吗?在你把一条条生命送进地狱只为了你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再生时,你的双手会颤抖吗?

男人需要十个灵魂,但还需要十条生命,完成引人死路的任务就可以抹除“明晨”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痕迹,没有人会记得他。而他,会重新开始一段人生,就像角色扮演游戏一样。他可以是甲乙丙丁,而人们的记忆里也会生成关于甲乙丙丁的种种信息储存,虽然这是违背自然的。明晨,你对你已有的人生究竟是要唾弃到何种程度,才会这样渴望重生,哪怕是以别人的死亡为代价?

现在我们都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使命”,又一次重逢在这个男人的眼前。

男人可以是神灵,也可以是恶魔。

“十条生命,十个灵魂,我都收下了!答应你们的事情,会做到。现在开始吧!”男人依旧只是微笑。

明晨,你我对视着,仿佛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爱恨情仇的两具躯壳。

尾声

我们做不出关于生与死的裁决,所以男人来替我们抉择。

最后,他杀死了狠不下心来的我。

他也如约,让怀着快要爆炸的负罪感的你获得了重生。

他决定,让你带着记忆与意识,借用我的躯体,重活一次。

意识的最后,是无边的黑暗袭来,在这种仿佛天地初生的混沌中,两个人的记忆与意识,叠加在了一起。

我的脑海里开始生出很多画面,我知道那是属于明晨你的,在你的画面里,这个世界曾经很美好,可后来它变得无比糟糕。愤怒与不甘的慢性病毒侵吞了你,让你为了杀死这个不堪的世界连同无辜的事物也要一起葬送掉。

我知道你一定也看见了我的“画面”,那画面里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美好过,但其实你感觉得到吧,那个画面的主人,他多么渴望有光!强烈的渴望依附着仇恨生长,生长需要获得营养,那么这世界上就一定有事物要为此牺牲。

我想,男人大概早就看清了这些。

忽然想起男人曾说,重生,即死亡。

反过来,其实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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