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应呈现美好

2013-06-27王堃滕雪锦

作文通讯·锦瑟 2013年6期
关键词:曹文轩作家教材

王堃 滕雪锦

曹老师您好!我们都很喜欢您的作品,您创作了那么多意境优美的画面,那么多生动形象的人物,您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呢?

◎曹文轩:灵感这东西本来就是不可能说得清楚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两个方面,一个是生活经验,一个就是知识储备,这两个基本元素促成了灵感的爆发。在这两者之间,我认为,知识可能是更重要的。因为经验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个人的经验丰富或者不丰富,不是由自己决定的,从某种意义上讲,经验与经历有关,而经历恰恰是命运的安排。比如童年,谁愿意有一个苦难的童年?谁都想幸福,可是这种苦难的经历对于作家来说却是难得的财富。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曾经说过,“我最大的财富就在于我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也就是说没有这段苦难的经历就没有他日后的文学创作,童年向他提供了丰富的人生经验,这就是灵感的源泉。

但我为什么又说它不重要呢?因为它不是你安排的。可是有一个东西你可以自己掌控,这就是知识。你愿不愿意学习知识,能够掌握多少知识,这都取决于你自己。知识可以通过广泛的阅读来积累,涉猎的范围越广越有好处,而经验是无形的,有了知识积淀你才能看到它、感悟它。如果一定要给“灵感”下个定义的话,我觉得是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突然爆发。

拿我自己举个例子,我现在每年回老家的时候,都会和童年时代的伙伴们聚会,我发现有很多事情他们居然都记不住了,可在我的脑子里却很清晰,我的来路上有那么多的故事、人物和美丽的风景,可是他们没有这种感受,没有感受则没有记忆,即使他们记住了,也不会发现这些事情后面隐藏了多么美妙的东西。我之所以能记得,并不是我记忆力好,无非就是后来我读的书比他们多,我的审美水平提高了而已。

您的创作大部分是儿童文学作品。为什么会偏重儿童文学的创作方向?

◎曹文轩:其实我所写的作品不能完全归为“儿童文学”,这些作品是成年人也能看的。比如《草房子》,不仅学生们在看,中年人也在看,白发苍苍的老人还在看。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儿童的视角,这可能出于我对世界的认识和我的审美观。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视角,是因为我没有把这个世界看得那么脏、那么坏、那么恶、那么毒、那么阴险,而是用儿童的眼光去看,孩子们不会进行主观的过滤,他们看不到“坏”,看不出“恶”,因为他们心里很纯净。虽说我的作品并不特定地写给谁看,但读者群主要还是孩子,我不能把肮脏的、恶毒的东西给孩子看。

有人说,你现在给他们看这些美好的、干净的东西,等他们长大了,看到世界的丑恶时该怎么办?这没有关系。一个人的一生就像一年四季,少年正处在人生的春季,春季就是要百花争艳、草长莺飞,为什么要在此时感受萧瑟冷落的秋季、寒风凛冽的冬季呢?在小时候,要用最好的东西来滋养心灵,心灵足够强健后才有能力与未来会遇到的险恶做斗争,才有改造丑恶的愿望。

现在很多大学都很注重文学理论的研究。对文学创作似乎不太热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

◎曹文轩:这个说法是在建国后一段时间内社会政治大背景之下的观点。当时的主流观点认为,工农兵生活才是创作的唯一源泉,可是大学生的生活不是生活吗?一个知识分子和一个路边捡垃圾的人,他们的生活经验是不是平等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生活没有高低贵贱,它无处不在。不熟悉工农兵生活的钱钟书,他的《围城》不是一样很伟大吗?这个观点在现在看来当然是有很深的局限性的。现在的大学已经在逐步改变这种状况,大量的作家被聘入大学做讲师、搞研究,人大、复旦、交大、南大等等都是如此。

在网上流传过一篇文章《语文死了》,说现在中学生做的阅读题。随便画出来一句就被出题人看出好几层意思,甚至前后照应某个词语,这些阅读题是否体现了语文的“扭曲”呢?

◎曹文轩:关于“语文已死”的问题不可一概而论,问题也没严重到那个程度。我一直认为,一个事物经营了那么多年依然存在,一定有它的合理性。我们看文学作品一定会寻找它背后蕴含的丰富内容,这是一种追究世界的方式,不然一部作品读起来还有什么意义?这个“寻找”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你找到了;其二是你没有找到,但自己演绎出来了一些别的东西。我认为演绎也是合理的,演绎过程本身也使人增加了知识。比如老师们讲课会提到作家的风景描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尽管他们不刻意去写,但潜意识告诉他要这么写了,而作为研读课文的人,就是要把这些东西解读出来。

现在语文的问题不在于深度解读,而在于文本的选择。以往的教材中有一些文章根本不适合用在语文教学中,要想编写出好的教材,如果不吸纳作家,肯定是有问题的。事实上,以前有一些非常好的教材——我们现在已经弃之不用了,他们的编写者都是有名的作家,比如叶圣陶、朱自清。中国台湾地区、日本的教材,它们的编写主体也是作家。我们现在使用的语文教材,从50年代到现在,作家始终是沾不上边儿的,好在现在的教材编写委员会开始吸纳大学老师参与编写了。

现在的语文教材、语文课。应该承担一种怎样的责任。给学生们传递一种怎样的理念?

◎曹文轩:语文对学生的心灵成长肯定是有作用的,它会提高学生的人文素质、思想境界。除此之外,语文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那就是提高语文学习者的语言文字能力。这些年语文教学走了一个比较大的弯路,即过分强调语文课文的人文性,老师在解读课文时主要解读思想、主题、精神,海阔天空地讲大的方面——人类、历史、时代、竞争、人格……对于文章艺术、写作技巧,比如这段风景描写在这儿渲染了什么氛围,这个词放在这里有什么作用则分析得比较少。

我们小时候的语文学习,基本上就是抄笔记,虽然比较机械,但对我来说绝对是有用的。老师提倡我们把好词好句抄在本子上,写作文的时候会用上,我那时抄录了大段大段的优美的描写风景的文字。你们觉得我的小说好看,其中一个因素就在于我善于描写风景,小时候的文字积累培养了我的情趣,在我看来没有风景描写简直不可思议。因为我们都生活在风景里,如果把人物从风景中抹杀掉而去写人,写人的性格、人的思想,就会显得苍白、直白,读者能准确地感受到吗?绝对不可能。

这些看法都是我小时候的语文老师给予我的,回头再想,真的是受益匪浅。我现在的写作能力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与我当年抄了很多优美词句、风景描写有很大关系,它给了我驾驭文字的能力。

您小时候读过的哪些书对您有帮助?

◎曹文轩:我们小时候书比较少,因为我父亲是小学校长,所以我比同龄的孩子要幸运一些。父亲是一个非常喜欢读书的人,他有两个书柜,有一些中国古典名著,还有鲁迅作品的单行本。因为没什么书看,就只好看鲁迅的书,看着看着也就懂了,到了初中我就已经对他的作品很着迷了。今天的孩子觉得他的作品很艰涩,很难读懂,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很简单,就是阅读的趣味改变了。那个时候鲁迅的作品选到教材里,我们听老师讲得津津有味,而今天却在讨论鲁迅的文章进不进中学教材,来自一线的老师总说孩子们不喜欢、看不懂鲁迅的文章,可我们那个时候和你们同龄,怎么就能看得懂呢?难道是人退化了?不是的,是阅读的姿态和趣味变化了。

您认为真正伟大的作品应该具有哪些要素?哪些作品能获得永恒的生命力呢?

◎曹文轩: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从我开始创作的那一天起,盘旋在我心头的核心词就是“永恒”。我在追求,也自以为感觉到了“永恒”的一些基本面。从古典文学作品里我看到了这些东西,它大致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解读。

一是文字背后的悲悯精神。它是经典具备的基本品质之一,无论巴尔扎克、雨果、川端康成,还是曹雪芹、鲁迅、沈从文,所有伟大的作家,他们的文字背后都具有强烈的悲悯精神。

二是文字中蕴含的道义感。道义感不是我们现在所讲的“看到一个人被欺负了就上去帮他”——这仅仅是单一层次上的“义”。道义感是正直、正气,是一种永恒不变的价值观,是一种厚重的人文精神。

三是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它快要被时代忽略掉了,但我把它看得很重。在一些作家看来,审美价值这一提法会让他们觉得可笑,因为在今天的文学作品中,审美价值已经被弱化到几近全无了。衡量当代作品有价值与否只有一个标准——深刻。甚至诺贝尔文学奖在某些时候也会把“深刻”作为基本标准,深刻高于一切,其他维度则被排斥在外。

过去的文学作品不是这样的,比如托尔斯泰那个时代,文学作品会把深刻、审美等元素结合在一起。托尔斯泰不深刻吗?巴尔扎克不深刻吗?现在的深刻与那个时代的深刻不一样,现在的深刻是非常怪异的,充满了荒诞色彩、扭曲的深刻,是现代派作家标榜的深刻。现代派作家最大的功劳就是补充了被托尔斯泰那一时代的作家们忽略了的、未曾注意到的,但又是人生重要感受的方面,比如孤独感。托尔斯泰那个时候可能想象不到,“孤独”在某一时期会成为文学创作的主题,而卡夫卡这一代作家则抓住了人的这一面,这毫无疑问是现代派的功劳。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我认为不能因此而排除审美这一维度。我非常在意审美,如果文学作品给人以阴冷的世界、绝望的境界,我们为什么还要看它呢?我有一个非常朴素的看法:一个人已经活得很不如意了,再让他看到、感受到更灰暗的东西,那他为什么还要看呢?文学应该给人以美好、温暖和希望,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那您是不是认为文学就应该弘扬“真善美”。而忽略“假恶丑”?

◎曹文轩:那倒不是。其实我所有的作品里都有假恶丑,不管是《草房子》还是《青铜葵花》,只不过我是有分寸的、有比例的,毕竟这是给孩子们看的作品,我不会格外强调“假恶丑”。当然,我写成人阅读的作品时还是会涉及“假恶丑”的一面的,但“假恶丑”中蕴藏真善美,再坏的人也会有美好的一面。无论是写给儿童还是写给成人看的作品,我依然觉得“善”是世界的最高力量,“美”是世界的最高原则,这是我对世界最根本的、无法改变的看法。

您提过一个观点:让生活模仿艺术。这是不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完美状态?

◎曹文轩:这是我一贯的看法。文学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我们今天的社会之所以变成这样,我们人类之所以有共同遵守的道德规范,之所以有这样那样的情调,很大一部分来自文学作品的引导,当然,现在已经说不清楚当下的趣味是和哪一首诗、哪一篇文章有关,但一定和文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们现在和山顶洞人有什么区别?如果一定要有所区分的话,我觉得今天的“人”是一种讲情调的动物。这情调从哪里来?就是艺术作品带给我们的。这样看来,是不是“生活模仿艺术”了呢?这种“艺术”包含着大量虚构的成分,安徒生的故事是虚构的,语文课本里大量的文章也是虚构的,可是正是这些成千上万的虚构的、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程,我们正是靠着这些美丽的故事创造了地球上最高等级的文明。那些诗、小说、童话、散文等等,不正在影响着今天世界的格局和它未来的走向吗?

您本人提倡作家应该学习古代汉语。认为古代汉语的基础能够提升文字的气质:现在很多观点也认为现在的孩子是“未开蒙的一代”。需要古文来为他们启蒙。能具体谈谈您的观点吗?

◎曹文轩:阅读古文可以培养一种“情调”,在我看来是很重要的。现代汉语语言的质地是远远不及古代汉语的,毕竟古代汉语已经运用了那么多年,经过不断的完善,每个字都很精准,每个词都很讲究,字词运用、修辞方式会达到完美的境界。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现在我们称被子、床单为“床上用品”,想想,多庸俗、多直白,我们古代汉语就表达得很含蓄、很美好,叫作“寝具”。

“五四”运动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鲁迅、郁达夫、刘半农、胡适都是反对文言的,很多人也就跟风了,但这些人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读古书长大的,是古文喂饱的,而我们根本还没有接触。这就好比一个人吃饱了对别人说“吃饱了撑着对身体不利”,而你饿着肚子也跟着瞎起哄。其实仔细读读这些作家的作品,我们就会发现,字里行间都有古文遗留下来的风韵,古文学已经浸润到他们的骨子里了。鲁迅在《故乡》中写道:“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这是白话吗?不是,古文的气质仍然在他的文字中。反文言文的郁达夫,把他写的旧体诗和唐诗放在一起,没有什么分别。这一批人深受文言的滋养,他们出来反对文言提倡白话文,不是因为文言不好,而是有更深层的原因。我们还未了解文言的好处,就跟着他们振臂高呼,这不是很无知吗?

当代作家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现代作家,但有一点前者却难望后者项背,那就是语言。朱自清、沈从文、鲁迅、郁达夫、丰子恺等等,读这些作家的文章,能感觉到他们语言的质地,那是因为他们深受文言文的滋养。我现在写作时也会经常停下来翻一翻古诗词、读读元曲,不一定把这些用在我的作品里,但它对我的写作一定是有好处的。

您能在当代中学生语文修养的提高方面提些建议吗?

◎曹文轩:我觉得语文的学习不能局限于课堂,语文教材不是语文学习的全部,它仅仅是一个窗口,还需要广泛的大量的课外阅读。

中国学生的课外阅读大概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几个国家之一了,原因不在你们,在于我们的课标把阅读的时间挤掉了,学生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阅读了。我曾经和瑞典一个非常有名的作家开过玩笑——他作品的发行量比林格伦(注:阿·林格伦是蜚声世界的瑞典儿童文学作家)的还要大——我说我是中国书卖得最好的作家之一,我的国家有十三到十四亿人,如果读书情况能赶上你的国家,那以后你根本不需要使馆派车送你来见我,我可以派我的私人飞机去接你。中国孩子的课外阅读情况很不好,小学、初中还有些时间,到了高中,课外阅读时间基本上就没有了,因为要应对高考。

请您给中学生推荐一些必读的优秀作品吧!

首先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本书里关于人物、场面,比如大量的对顿河草原、天空的风景描写,让人震撼,我非常推崇;还有日本早期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我认为它是人类智慧的精华;德国赫尔曼·黑塞的作品也不错;苏联作家钦吉斯·艾特马托夫的长篇小说《白轮船》《一日长于百年》影响了中国包括张承志、蒋子龙在内的很多作家;沈从文、费明的书也是很好的。现在你们看的“外国经典”很多都是西方的文学,但我觉得,苏联作家的作品更加值得一读。

您认为现在是一个“浅阅读”的时代。为什么这样说?

◎曹文轩:所谓的“浅阅读”,其实就是快餐阅读。这是一个“享乐主义”至上的时代,人们的阅读口味改变了,已经不能沉下心来去品味文学作品的精髓。我不能武断地说这种趣味的改变是好还是不好,但从内心来讲我是不赞同的。

今天我们倡导的是什么?快乐。可我一直是怀疑的。有一次一位家长找我给她的孩子签一句话,我刚要写,那位家长抓住我的手说:“曹老师,我都想好了,您就写‘祝你在快乐中健康成长吧!”我当时问她:“你以为你的孩子一味快乐就能健康成长吗?”她愣住了。我们想一想,如果一个人,没有经历过忧伤、痛苦、挫折,甚至是苦难,他懂得什么是快乐吗?我们总说快乐阅读,安徒生的作品能让你快乐吗?如果有人读《卖火柴的小女孩》能快乐起来,那这个人一定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么我们要不要读这样的作品?还是一直读嘻嘻哈哈的作品来保持我们所谓的“快乐”?阅读是有讲究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未来的阅读水准、阅读趣味是由你们决定的,你们现在是什么趣味,未来的国家和民族就是什么样的。

对于西方国家,还有日本,我们对他们的阅读情况都误解了。日本小孩儿不是只阅读漫画的,那只是他们阅读的一部分,事实上,日本的小孩子是被无数首童谣滋养的。我曾去日本参加中日两国作家的交流活动,孩子们唱童谣是一首接一首的,每首童谣都非常有意境。我还记得有一首是这么唱的:“太阳已经落山了,火烧云染红了西方的天空,远处山头寺庙的钟声敲响,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人家是唱着无数首这样的童谣长大的,我们呢?我们的孩子们看漫画、讲快乐,怎么能涵养心灵呢?

阅读与写作是个互动的过程。您认为是读者的阅读兴趣引导作者写作。还是作者的审美情趣引导读者阅读?

◎曹文轩:我觉得一流的作家一定是与现今的主流阅读相悖的,他们不是顺应读者的“浅阅读”需求,而是有自己的操守,希望用自己的作品来引导读者向正确的阅读取向上走。中国现在就是缺少这一类的作家,他们的力量太薄弱了。大部分作者考虑的就是金钱,他们在顺应、迎合读者,这是毫无办法的。我认为,写作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是创作一件艺术品的过程,这个时候我不会考虑有没有市场,我相信只要是精美的艺术品,就总会有读者。

猜你喜欢

曹文轩作家教材
亲近厚实大地,疗愈澄澈童心
作家的画
两袖清风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教材精读
教材精读
教材精读
教材精读
曹文轩主编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