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子
2013-06-24郑武文闫会才
郑武文 闫会才
五婶子是五叔拾粪的时候捡来的。
五叔那天背起粪筐,一开门却发现下了厚厚的一层雪,这样的天气是捡不到粪的,可养成的习惯,不出去走走身上难受。他没想到这次还真没白出去,捡到了一个大活人。
发现女人的时候,她已经在村头的柴垛旁冻僵了。五叔把粪筐一扔就把她背到了家,又是灌姜汤又是搓手心脚心。五叔三十多了还孤身一人,女人又无家无口,顺理成章组成了一家人。
到乡里登记的时候,王民政问五婶子叫什么名字,五婶子一口外地口音,说话也听不大懂。王民政就说:“外地逃荒来的不少,现在都解放了,没名没姓的都姓了党,你也姓党,叫党山菊吧。”没想到,这党姓还帮了五婶子不少忙,“文化大革命”有人检举五婶子来历不明的时候,五婶子就说:“谁说我来历不明?我姓党,是党的女儿!”
五叔两口子结婚晚,可没耽误生孩子,四年的工夫就生了三个,红红火火一家人。
只可惜好景不长,五婶子在四十来岁上,竟然双目失明了。一家五口,缝缝补补可怎么办?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多虑了,五叔家的孩子照样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家里更是干净利索。
刮过几场北风,田里没什么活了,大娘婶子们聚集在五婶子家里,纳鞋底,给孩子做衣服。五婶子坐在炕上,双腿盘拢,本地土话说得也很地道了,于是一样的闲聊,一样的飞针走线。当一根线用完以后,大家伙瞪大了眼睛,看五婶子是怎样把线纫到针里去的。五婶子不慌不忙,像正常人一样用牙齿咬下一段线,在线头上沾点唾沫捻一下,然后把针和线藏到大襟褂子下面,脸上带着笑,摸索一阵,再拿出来,线已经在针鼻里了……惊得大娘婶子们瞪大了眼睛,合不拢嘴。
五婶子眼睛看不见,可是懂的东西很多,特别是熟读《水浒》、《三国》,每每让婶子大娘们听得津津有味。一天,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二大娘就说:“那《水浒》里描写的很多场景,比如清风寨、二龙山就在咱阳村的西南山里。那里山高林密,地势险要。解放前,出了个女土匪头子‘仙客来,她手持双枪,指哪打哪。我就亲眼见到过,‘仙客来骑着枣红马,红巾蒙面,红袄红裤,那叫一个威风啊!鬼子站在炮楼上,她连看都不看,挥手一枪,鬼子就应声倒下了。鬼子投降的时候,国民党县党部去受降,鬼子说,你们败军之将,也好意思来接受我们投降?除非‘仙客来,我们绝不交出武器!县党部无奈,只好授‘仙客来为上校团长,负责受降……”
婶子大娘们啧啧而叹,只有五婶子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转眼之间,地里的玉米冒出了娇娇嫩嫩的粒子。五叔负责护秋,玉米却被盗得厉害,队长一个劲骂五叔:“要是玉米再少,我就扣完你的工分!”
五叔咧着嘴:“地那么大,我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啊……”
到了晚上,五婶子偷偷跟五叔说:“晚上你在家看孩子,我替你去护秋。”五婶子拾了些小石子,坐到玉米地中间的瓜棚上,吧嗒吧嗒抽旱烟,侧着耳朵听,哪边有动静,一块石子扔过去,嘴里说:“我是老五家的,帮着老五护秋呢。我知道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可您再来,我们一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玉米竟然再也没被偷过,五叔护秋带老婆也被传为笑谈。五叔不说话,只是嘿嘿笑,心说我才没带老婆呢,我在家睡得好着呢。
转眼到了1994年,一个西装革履的台湾男子在乡长的陪同下找到了五叔。乡长说:“这是台湾来的客人,要找‘仙客来,听说她后来嫁给你了。”
五叔说:“我不认识什么‘仙客来。我老伴早就去世了……”
台湾男子说:“我是‘仙客来的儿子。我来的时候家父嘱咐我,家母就是去世了,也要带她一块骨头回去同葬。你们要钱要东西都行……”
五叔说:“我啥也不要!你们找错人了!”头也不回进了屋,把房门使劲一甩。
乡长看得目瞪口呆,台胞是招商引资请来的,从省里到乡上,都把他当财神爷供着,谁敢给他使脸子。要不是台胞在眼前,乡长非大骂五叔一顿不可。
可现在还要软语相求,心里却骂着。
说了好半天,五叔才说:“骨头找不到了,火化了。”
乡长说:“不对啊,那时候只是在火化推广阶段,该不会吧?”
五叔说:“她是我们公社里第一个火化的。这是她自己的遗愿……”
乡长急急地问:“那她的骨灰盒埋哪儿了?”
五叔说:“没有骨灰盒,她临走时嘱咐我,到时,把骨灰扬在田里做肥料……”
(选自2013年第3期《天池小小说》)
【欣赏】
当代小小说名家郑武文的《五婶子》,是一篇可读性极强的小小说,也是一篇耐人回味的小小说。
《五婶子》的可读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五婶子的传奇色彩。五婶子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而是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当年的她,“骑着枣红马,红巾蒙面,红袄红裤”,打炮楼上的鬼子,是“连看都不看,挥手一枪”,鬼子便应声倒下。这哪里是一个土匪头子?实在是一个巾帼英雄。以这样的一个人物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小说又怎么不会具有可读性?
二是小说的情节发展出乎人们意料。作者不从正面来写五婶子的飒爽英姿,而是写五婶子隐姓埋名的几十年,从五叔拾粪将她捡来写起,这样,也就能够让读者放松警惕,认为作者写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的故事,也就是平凡人的平凡事,可后来真相大白,五婶子并不是我们读者起初心理预期中定位的农村家庭妇女,而是身手不凡的女土匪头子“仙客来”,如此,又怎么不会在大吃一惊的同时,获得阅读的满足感?
《五婶子》的耐人回味也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五婶子这个形象。在战争年代,她叱咤风云,巾帼不让须眉。战争结束了,为了安全,她隐姓埋名,生儿育女,过起了农村家庭妇女的生活,直到去世。可以说,这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女性形象。小说中,战争年代体现的是她的“勇”;和平年代体现的是她的“智”。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智”中含有的是对身世的守口如瓶,且是几十年如一日,能够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
二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作者说五婶子双目失明后,纳鞋底,给孩子做衣服,和一般妇女一样的飞针走线;更奇的是一根线用完后,再取出一根线纫到针孔里去对她来说也非难事。这是从正面来写五婶子心灵手巧。除了从正面入手对五婶子进行描写外,作者也从侧面来写五婶子,且写得不动声色。妇女们在五婶子家边做针线活边拉呱。二大娘说起了女土匪头子“仙客来”,说她“手持双枪,指哪打哪”,说鬼子指名道姓提出只向她投降,说自己亲眼见到过“仙客来”,真是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婶子大娘们对“仙客来”啧啧而叹,却都不知道只“静静地听着”“不说话”的五婶子就是“仙客来”!
作者塑造五婶子的形象,不仅通过她的“行”,而且通过她的“言”。如“文化大革命”时有人检举她来历不明,她说:“谁说我来历不明?我姓党,是党的女儿!”这话多机智!替五叔护秋,对偷玉米的人说:“我知道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可您再来,我们一家就要喝西北风了……”既体谅了偷玉米的乡亲,又让偷玉米的乡亲体谅自己,以心换心,既含情,又艺术。
既从正面,也从侧面;既通过行动,也通过言语。一句话,作者是全方位多手段塑造五婶子的形象,从而使五婶子的形象立体丰满,栩栩如生!
(闫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