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上的动词(外一篇)
2013-06-22■低眉
■低 眉
每一个出阁的女子都是被连根拔起。从此,她是别人家的“新妇”。在“摸生”的地方生活,面对公婆,丈夫,小姑。收拢起自己从前比豌豆蔓儿还细的小心思,把黑长的头发盘成一个髻。人情礼尚,迎来送往。堂前教子,堂后相夫。开门七件事,洗手弄羹汤。就像,从花间词,到白话文……生儿,育女,持家。开枝,散叶,结果。完成从女儿到女人的蜕变。就像,一株小棉花,从“棉花床”上连根搬起,栽在陌生的大田。她独自,一个人,在野外。面对夏风秋雨,承接节气更迭,吮吸雨露阳光,从天真纯稚,到内敛端方。生长,向上……
闲落时,无人处。女儿们会想念自己的父母双亲,想念祖父祖母给予自己的宠溺,想念兄弟姐妹言笑晏晏……每一个女儿,都是母亲掌心的一粒珍珠。每一个辛劳的母亲,都会竭尽心血,为女儿“置”一份嫁妆。嫁妆,是亲人,它带着母亲的体温,陪伴女儿生活在别处。
嫁妆中,必须有新鞋。嫁妆中的新鞋,叫“嫁鞋”。女儿出阁,换上嫁鞋,脚就翘起来,不再沾地,由父亲或兄弟驮着“上轿”。直到下轿,才走进婆家堂屋。这时,挑剔的婆家长辈和来客,都会注视新娘的脚和她脚上的鞋……
出阁的时候,母亲起早带晚,为我“置”了二十四双嫁鞋。
“泥”糨子。她在大太阳的天里,把不知哪里找到的如许多破衣裳,一件一件拆,让我帮忙用一个小锥子,挑线头。一块一块的破布,“布眼”全被“堂灰”和“垢”布满,浸在盆里,洗到发白。晾在场上,让清刚的大太阳晒……晒得崩干。用米汤把破布一块一块粘在门板上,粘了一层一层又一层。把门板抱到大太阳底下晒,不能一下子晒干,又不能一下子晒不干。一下子晒干了,糨子老了,到时扎起来很粘手,一下子晒不干,糨子要上霉。晒糨子要用好多天,我妈天天把泥着糨子的门板抱进抱出……不懂她为甚事一点也不嫌烦。
“窠”鞋底。把晒干的糨子从门板上一块一块取下,拿剪子比着“鞋样子”大略地剪,叠成鞋底,边上用洁白的“花旗布”“沿”起来。“鞋样子”一般是拿报纸或者硬纸片儿比着人的脚板底剪成的,“花旗布”亦就是棉布,洁白洁白,厚嘟嘟的,不知为啥我乡人们要叫它“花旗布”。我妈妈告诉我,人在“怀生带命”的时候,因为肚子里住着小孩子,脚会变得大一点。还有就是,随着人慢慢长老,脚亦会长大。所以,这二十四双鞋底,我妈妈“窠”了十二双稍大的,留着怀孕的时候,还有老了以后,穿。她拿着一张旧报纸,让我赤足坐在床沿,在我脚上比来比去……
“扎”鞋底。鞋底妈妈是从夏天开始扎的,为了怕流手汗,用一条毛巾包着鞋底。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带着“针罐儿”,那“针罐儿”像一个戒指,表面都是孔,为的是食指把针头“扎”进鞋底之后,无名指上的“针罐儿”可以把针屁股顶进鞋底。她抱着鞋底,像抱着一个婴孩,坐在太阳底下,坐在场院门口,坐在卖鲜货的市场上(我父亲下小海,她有时去卖鲜货),在那些卖鲜货的间隙,她会用清水把手洗洗净,扎鞋底,鞋绳“嘶啦嘶啦”的响,像一首安宁的童谣……从夏天,扎到秋天,从秋天,扎到冬天,从冬天扎到来年春天,从春天,扎到夏天,又从夏天,扎到秋天……二十四双四十八只鞋底呀,每个鞋底要五千多个针眼,妈妈要扎二十四万个针眼哪!扎到最后,她右手两个手指肿到不能碰,她用一把鞋镊子一镊一镊把针从鞋底拉上来……你说,一个五十多的半老女人,得要“尖”多少心,才扎得起来呀。哦,对了,她还说,之所以要扎这么多,是因为她感觉自己的眼神已经不好使了,以后再也看不见扎了,所以,要把我以后穿的鞋子都扎起来。而且,要一点手汗都不流,以后放在家里,不“上冒”(上冒,就是发霉)……鞋底扎了好多花样,有 “罗纹底”、“回字底”、“荷叶边”、“水波浪”……为了让针变得滑一点,她左手拿鞋底,右手持针,每扎一个针眼,就把针伸到自己的头发窠里“舔”一“舔”……
“框”鞋面。鞋子最后做成什么样式,全在鞋面。有“行”鞋、搭扣鞋(脚面上有布搭扣)、萝卜鞋(脚面看起来像个萝卜),还有花鞋。花鞋要用丝线“嵌”,嵌花不是绣,是把丝线穿在针上,持针,一针一线在鞋面上嵌。鞋面一般是棉布,也有土布。“框”鞋面,是在事先做好的“鞋面”布上“框”出鞋面来。为甚事叫“框”,不叫剪呢?因为,“框鞋面”是个技术活儿,鞋面尺寸大小是否合适,样式是否秀气,没有一个固定的格式,全在人的意会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框”鞋面,有框算的意思。人心中约莫着鞋面该是这样子,就拿剪子剪。
“沿”鞋面。 鞋面“框”好了,在“上”鞋面之前,要用白“花旗布”裹着沿鞋面四周,缝一圈。“沿”,一个动词,是紧紧地裹着缝的意思。但是,不叫缝,叫“沿”。有个歇后语,“二姑娘的鞋口——巧言(沿)”。
“上”鞋面。街上有个最有名的老鞋匠,祖传做皮鞋,坏名叫“杨二疤子”。她把四十八只鞋底,和四十八个鞋面,用毛巾包好,放在一个蛇皮袋里,背到街上去,让“杨二疤子”给她“上”布鞋面。那是做皮鞋的机器呀!亏她想得出来……她回来得意洋洋地给我看,又似乎脸含失落。她说,本来她“上”鞋面的本事是没得说的,一十三省数第一!之所以找“杨二疤子”,是为了怕我嫌布鞋老土,不高兴穿……
最后,“楦”鞋子。用一种样子有点像人脚面的木头楦子,把鞋子撑开,为的是鞋子形象饱满,好看。这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时刻了。二十四双鞋子,她用白鞋绳,一双一双“链”起来,挂在她的床帐子里,楦了好多天。因为楦子不够,还到人家去借楦子,借了好多家,来我家看鞋的妈妈们络绎不绝……她整天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意境中,走路轻手轻脚,说话轻言巧语,好像家里有蚕要上山……
“泥”、“窠”、“框”、“沿”、“上”,这些现代人的名词,在母亲的手指上,统统都是动词。手指上的动词,多么简洁、温暖、体己,像诗……
我的意思是她大可不必为我置这么多的嫁鞋的。反正我也不穿的呀,这年代了,谁还穿布鞋,老土了。她不然,老是像表决心似地跟我说:“你的嫁鞋我慢慢置”。我现在不敢想这些,一想,就要掉泪……我知道,我妈妈依然好好地在那里,在乡下。她老了,嘴巴有点啰嗦,身体有点不好,骨子里还是更加喜欢我弟弟。可是,我还是要掉泪。啊,做一个有妈妈的孩子,多么幸福……我的嫁鞋,是妈妈给我的最珍贵的嫁妆,最深重的念想,我会珍惜一辈子……
二十四双嫁鞋,我怀孕的时候穿了一双。几年前,一个怀了孕的同事把这双鞋子要了过去。我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千叮嘱万叮咛,穿好了还要还给我的,可是,她至今都不还,不知为了何种原因,很可能压根儿就忘掉了。这是我的嫁鞋呀……还有二十三双,我自己又穿了一双,每晚穿着去竹林散步,至今仍在穿……余下二十二双,放在我乡下婆婆家,一双,一双,挂在衣橱里,婆婆年年夏天帮我抱出来“曝伏”。每“曝伏”一次,就来一次啧啧赞叹:这么多嫁鞋,好嘞,一年到头不上“冒”,有大有小,一直穿到老。你妈妈的手真巧……
像“搁”这种心怀古意的词
我乡下“曝伏”,都在大伏天。早起,还是露水汤汤,家里的女人们就把两条“高凳”搬出放在场上。东一条,西一条。找来两根毛竹篙子,“搁”在“高凳”上。抱来一条芦苇帘子,“搁”在篙子上。衣裳一件一件从箱底抱出来,“搁”在帘子上……不仅是“曝伏”,晒棉花、蒸馒头,甚至踏咸菜,都要搁帘子。我乡下的日常说话,常有古意。比如,这个“搁”字,就是现在人“摆、放”的意思。但是,我乡下依然叫“搁”。“搁”……没事的时候叫一声,好像回到汉朝。
像“搁”这种心怀古意的词,我乡下处处都有,言谈之中,不时冒一个出来,好比石头露出水面:“置”、“捉”、“沿”、“上”、“掇”……
“置”。每一个女儿出嫁的时候,她的父母都要为她“置”嫁妆。最大的嫁妆就是家具了。早在喜日的半年前就开工,开工要择吉日。主家对请来“置”嫁妆的匠人都很恭维。因为,是为自己的女儿置嫁妆呀!“置”嫁妆的考究可多了,是一定要精工细制的,而“子孙桶”,还要在上面“描金”。陪嫁的棉被,多达十几条,忌用缎子和格子。因为,有“断子”和“隔子”之嫌。缝棉被的时候,线要一路用到头,中间不断,不打结。要选“双福双全”的人来缝被子。寓意着新嫁娘儿女双全、夫妇双全……嫁妆中凡是器物,都要放“喜果”进去。花生、桂圆、枣儿、莲子……寓意着早生贵子。
不仅置嫁妆叫置。做新衣裳也叫置。女人们跟自己男人说起来,就说:“我要置一件衣裳。”“我要置一件小褂。”“我要置一件的确良。”就连平日家买东西,也叫“置家私”。
“捉”。去棉花田里捉虫子叫“捉”。去小猪行买一只小猪回来,叫去“捉”小猪。被人临时起意,喊走做一件事,叫被“捉”走。“女将”问自家“男将”:你为甚事才家来?“男将”答:我啊,挨“怪婆娘”“捉”着去抬猪了。女将这就知道了,一个坏名叫“怪婆娘”的男将家要杀猪了,自家男将是被“怪婆娘”临时喊到他们家帮忙去了。就这,也叫“捉”!
就连拾棉花,也叫“捉”棉花。在秋天,原野天清气朗,白云一朵一朵在天空开放。田头洁白的棉花像要同白云比美,从荚里流了出来,一朵,一朵,静在枝头,像在母亲怀抱里舒着柔软腰肢的婴孩。好像棉花自己有生命,它们在等待那些手指,把它们从荚里“捉”出来,多么有动感。“捉”棉花,是我乡下秋天里农人跟棉花朵玩的一个游戏……多么淘气。
“扰”。自家田里出的河里捞的树上长的,一概叫“土乔”。摊烧饼是土乔。文蛤饼,是土乔。柿子树上结的柿子,是土乔。乡人们,经常交换自家的“土乔”。今天东家送了一篮柿子来了,明天西家必定会送一网兜的文蛤来,后天家里摊了烧饼,四邻全都要送到。受了东西的人家,要客气地说一声:那我就“扰”了。扰,收下了。不叫收,要叫“扰”。扰……满含谦卑的一个词,好像心里有歉意……我乡人都会为别人多着想。
“上”。挑水倒在水缸里,叫“上”水。家里器物表面积了灰尘,叫“上了堂灰”。鞋底纳好了,鞋面沿好了,把鞋底和鞋面缝合起来,叫“上”鞋子。就连夸一个人讲理,懂规矩,也叫“上线”。我乡下把不孝公婆、不疼子媳、蛮横武叉、不懂人事的行为,叫“不上线”。瞧!做什么事都要有一个线的,它是我们为人处世的底,我们做事必须要依着这个底,向着这个底。一个“上”字,直观地描绘了人在为人处世的过程中,对于底线和主流价值的追寻,人心向上的力量显露无疑……很主动。
除了“上线”和“不上线”,我乡下还有“上谱”和“不上谱”,“上相”和“不上相”的说法。 “上谱”,是指做事有章有法、有章程、有规矩。“上相”,一般是说小孩子乖巧、懂事、听长辈的话。
“掇”。《水浒传》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写鲁达要教训欺负金家父女的郑屠夫,他先用银两发送金家父女回老家,后打算去郑屠的肉铺教训郑屠。他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金家父女),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径到状元桥来。“掇条凳子”的“掇”,我乡下至今都在用的。把凳儿“掇”下子,把桌子“掇”下子……“掇”,就是“移、挪”的意思。但是,“掇”,用得多么直率啊……并且,高古,像甲骨文。
“置”、“捉”、“沿”、“上”、“掇”, ……一个字的动词,它们心怀古意,像隐士,在我乡下农人们日常生活里隐居。纯洁、简约、直奔主题,从不拖泥带水,心思干净,天真坦率……就像汉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