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 绳
2013-06-22■蔡猜
■蔡 猜
有些话想说,却感觉找谁都不合适。
有些具体的事情可以忘记,但情绪却能完整地保留下来。它们蛰伏于某根神经的顶端,一旦扯动,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灵魂的侧面。甚至于,它们能在瞬息间膨胀。岁月可以消解一些误会,可岁月也同时在饲养着仇恨。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脸孔一定是冰冷的。
金鱼们看到我站在鱼缸前发呆。一个个冲着我压水,似乎是饿了,饿得张大了嘴巴。原本只要我一走近,就会拿点鱼食出来,然后再扔给它们。然而今天,我没有一点愿望去搭理几条金鱼。
我刚刚从母亲那儿回来,我去盛一碗面条的时候,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那一眼,似乎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试图让自己变得淡泊,不被旧年里的藤蔓所缠绕。只是,一个眼神抛过来后,我的心就开始潮湿,湿气淹上身体时,总是略显重的。有些往事走了几十年,总走不出心的局限。也许,这就是我此生要还的债。
昨天晚上,我去公园跳舞时,有人告诉我,有个人在马路上遭遇了车祸。当然,车祸与我无多大的关系,只是那个名字我是熟悉的。在我出生以前,那个名字就一直居住在我们家的东墙。那人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有三分之一完全相同,相同的是我们名字前面的那个字。当然,我们还有一个相同的祖籍,我的祖父母是他的父母。我在祖辈受到的关爱,一直珍藏至今。而那个出车祸的人,从没表现出一点父辈的慈爱和宽容,时间总是用宽慰而狡黠的眼神看待所有的生命,40年了,40年的岁月,早就剥离走了我和那人血液里相同的部分。相同的东西早随着岁月的流逝,亲人的逝去瓦解。偶尔撞见,不过是一只熟面孔。深究下去,就会引出一些情绪,那情绪里只剩下厌恶。
早晨我经过那条马路时,看到了那滩血渍。看到那滩血迹时,我想那桩事故一定是很严重的,想到“严重”这两个字,我的心竟然软了一下,很像早晨睡醒后,两手拿着被子的两头,用力把被子摊平时,出现的几个波纹。当然,被子贴在床上后,随即就安静了,所以,我走了几步后,心情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这个人在我很小的时候起,每次见到我都要咳嗽,似乎得了痨病一样。但是他一直都很健康,他只不过想通过吐痰来表达对我们家里人的不屑。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很健康,直到现在他才遇上一场车祸。够得上轰轰烈烈,以一种喧扰的方式住进了医院。看着那滩血迹,我想他这次要住一段时间的医院了,医生不仅能给他接上那条断了两节的腿,补上他脑袋上的那个洞,另一方面,肯定也能治好他的咳嗽了。如果再治不好,他咳啊咳地,就要咳到阎王爷那儿去了。
血渍是那样洇红,甚至我还能闻到它刚从那个人身体里流出的腥气。如果,这滩血迹换一种打斗的形式,出现在二十几年前,那该多好,即便是我也血染当场,至少那样的方式,可以清洗乌糟的胸膛。所有的纠葛,可以用一种喧畅淋漓的方式结束。
那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所有的日子,都变得无比忧伤了。
时间总是不相时宜地出现在某个地方,成为误解的开始。我们只是在它挖好的陷阱里穿行。直到生命枯竭,它才开始另一段游戏。
写完上面的这些字,我才明白,我只是继承了忧伤。在纠结的空间里,虚度残生。生命里唯有的那点傲气,早就被磨损得了无踪迹。
那个积聚了最初忧虑的人,只带走一个身体。把她生活里的气息全都留给了我。当然,没有人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只会在某一些方面相似。等到现实叠加,你会发现相似的那一点,就如同岁月未曾轮回。
按说母亲不该那么恨我,我和她受的苦是一样长的。只因为父亲去探望了那个人,他就开始和家里的所有人作对。把我当成靶子,把父亲当成罪人一样对待。我知道她的心理,她承受不了我们要把她受的苦一笔勾销。其实,那是她多虑了,我一见到那张脸,就惧怕那强烈的咳嗽声,会要了那人的性命。
咳嗽还不是最重要起因。车祸和眼神之间,还存在着一根布绳。
我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它就挂在我眼前的窗玻璃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它还是那么清晰地挂着,形成一个弧度。
我猜想着,如果自己也穿过那根布绳,是不是世界就能静止,天堂就能出现了。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诉我的家人。但我知道结果,我的家人会说,你又在胡说了,哪里有什么布绳。他们以往就是那样否定我的,有时,甚至于会把我贬得一钱不值,露出一个鄙视的眼神。有时,他否定我的时候,会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睛里满含着无力的挫败感。其实,他的挫败感也是我从另一个时段里剪辑过来的。但有一点是真实的,他现在被我影响得日渐忧伤了。
阳光射向鱼缸,鱼缸里的水晃动了几下,地上的那个亮点也随之晃了晃。我的身体整个开始变软,甚至软得可以像一块布一样折叠成方形。或者抖动之后,呈现出摇摆的腔调。
我把眼神转向了鱼缸,我看着金鱼们,想对它们说些什么。哦,忘了说了,刚才在我坐下之前,我终于忍不住,已经喂过它们了。我总担心它们饿急了,会香消玉殒。所以,金鱼吃饱后,就不再看我了。它们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黑色的那一条,要追逐红色的那一条,它或它的它及它的它的它,它们准备要生出一些小金鱼,好让鱼缸丰盈一些。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能感觉鱼们的想法。只是,我心里就这么想的,在它们追逐时,那种放浪的表情之下。那条黑鱼和红鱼在游动时的狂野样,很像一个男孩追着女孩,叉开了两条手臂,在路上肆无忌惮地一边奔跑一边欢笑。
于是,我明白我是多余的了。在鱼的世界里,我是个只会站在鱼缸前发呆的傻瓜。
小英问我你下午阿有事情,我说没事哇。她问我你阿来吃茶,我们几个要碰个头,葛芳也要去的。我说我来的,我不好跟她说,我一个人快要忧伤地死去了。小英见我答应了她之后,就把地址告诉了我。她说如果你到时找不到,再电话联系。挂了小英的电话,我就对我那些鱼缸里的金鱼们讲,我现在要出门了,我要去见见我的朋友们。我也是有朋友的,我要去跟她们讲讲我在阳光下看到的一根绳子,那根别人看不见的布绳。我得证明自己是正常的,绝对不是凭空臆想出来的。因为她们俩会相信我,她们是作家,作家会相信朋友讲的任何事情。
车子很快就来了,而且我还找到了一个座位。这个时候我接到一个网友的短信。她告诉我她相信这个世界,是存在一些人类所未知的事物以及神秘力量的。我说我也相信。人是渺小的,甚至是莽撞的,很多事情根本无法解释得了。
她说现在这个社会很不健康,大家都为钱发了疯,而且虚荣。我说原因很简单,来自上层社会的巧取豪夺。所以,整个社会都唯利是图。
她说悲哀就在于此,上层如果一直这样,地球都要保不住了。很多人都明白这个因果关系,只是无能为力。我想说到那时,我们早不在了。但想想这个回答还是自私了。如果我们的祖先,也都这么想,那么就不可能有我们了。车箱摇晃得厉害,我停顿了片刻。发短信告诉她,也许,这就是地球和人类的宿命。发出短信的同时,我又接到她的短信,她说也许这一切都是天道,我们都顺其自然地活着。我说是的。
她说有个说得上话的朋友真好,身边很多人,都认为说这种话是吃饱了撑的。
我说所有人都浑浑噩噩,但总得有人是清醒的。至少,我希望自己有时间清醒地看到事物背后的真相。我对我自己说,这么多年,我必须弄明白,那些事情发生的根源在哪儿。和网友说过再见后,我发现我竟然没跟她提起那根只有我看得见的布绳。也许,这个话题太大太长,必须要依靠一杯茶,续着续着,才能讲出来。
收起手机后,我看到一条洒满银杏的街道,人行道上,有很多人拿着相机,使劲儿对银杏树拍照,还露出蛮认真的样子。行人在飘着金黄树叶的小道上散步,三三两两,徐徐交叉。难得一个初冬的时节,还能出现这样的好景致。城市,总潜伏着无限的偶然和生机。虽然,汽车声夹杂着喧闹,但人们的脚步却像是慢了几拍。这时,我发现心里的绳子,好像淡了,甚至于可以用没出现这样的词来形容那一刻我思维的出离。
那条街真好,那些银杏真好,它们让我遗忘忧伤。记起的,都是一些美好的感受。
家庭也有用缸贮藏番茄的,其方法是将缸冲刷干净,然后把选好的番茄装入缸内,装缸时以3~4个果高为一层,每层之间要设支架隔离以防挤压损伤,装满后用塑料薄膜封缸口,15~20天打开检查一次,迅速挑出烂果实,然后重新装缸密封,继续贮藏。
我问小英,吃茶的地方在哪里。她说在县前街,县前街往东,一直走就是。县前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街名,往前走一点,就是一个街角花园。后来我们吃过一会儿茶之后,就去公园里转了转。葛芳说,我以前和你来过的,你还给我拍了许多照片。她一说照片,我就想起来了,是有许多葛芳的照片,现在还存在我的电脑里。我像打开电脑一样,打开那个花园,花园里的树还在,花园里那条干枯的河依旧,还有那片铺着木板的路面,踩上去总会“吱吱”作响的一段路。我跟我自己说,这个地方是来过的,只是,冬天里少了些鲜花点缀。我们走了三圈,竟然连一朵花都没有找到。
其实,聚会是张文献开的头,他们几个通通是吴中区作协的。而我,祖籍吴县。他说的那些乡里巴人的闲趣话,就曾是我的生活。只是,我暂时把这样的生活,关在自己的窗外,我让它们自生自灭。
吃完晚饭,葛芳把我送到她家边上的公交车站,她问我这样飘到家里,需要多久。我说一个小时吧。我很想告诉她,不要看到我坐公交车而在心里怜惜我,其实坐公交车是件很有意思也很开心的事。你可以跟陌生人挤着挤着,听到看到一些有趣的事情。那些事情可以冲破你的孤寂,直达心灵。而且,夜晚的时候,可以摇着晃着,看到另一种视觉下的古城,我一边出离思维一边盯着窗外的老房子、老巷子。突然地,你会对这些事物产生一些陌生感。甚至会在这样的车子里迷路,疑惑地问自己,难道自己坐错了车子,这又是哪条路,通向何方。小小的焦虑出现了,我前后左右地张望,仔细辨认哪条路才通往家。我焦虑当然车子是不焦虑的,所以,它不急不缓地出了环古城河,我才恍然原来车子是对的,路也是对的。
我还想,要是苏州有开一晚上的公交车,我很愿意坐着在马路上转一个晚上。
确定车子是往家走的之后,我才想起我根本就没跟她们提过我看到的那根绳子,似乎一下午,我都飘在她们中间,两只脚也是离着地面的。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葛芳点了一盘鸡尾虾和一只炖得很香的鸡。她们聊了许多作家的名字,我都不曾听说过。所以,那些文坛的事情,就离我还是远着。就是觉得炒芹菜很好吃,还有烂糊白菜,吃过那些菜,我的脚就算落了地。甚至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我隐约记起郑州的双双公主,她说蔡猜,你来我家住一阵吧,我买的小居室外,有一棵石榴树,当我去看房的时候,它正开着小花,当时我就想,蔡猜要是能来住上一阵,在这树下画画写作,肯定会喜欢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在那种时候,双双公主会想到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宅女。说实话,我不敢称自己是作家。因为我至今为止,发表的东西实在是数都数得清楚的。我只知道双双公主见到了石榴树,就毫不犹豫地签下了买房合同,她觉得自己的那套房子,一直在等着我这个未曾谋面的朋友。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在回家的路上,我这么想念双双公主。心底有个声音在喊,别回家了,马上去买票,去双双公主家。她正站在石榴树下,等着你呢。
想到这里,竟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坐在我身边的小伙子,把头磕在身前一根扶手上,车子一晃,他的身体就散发出一阵又一阵劣质香水的味道,那味道让我想起很多人去越南带回来的香水。我被那味道,适时控制了泪腺。
当然,见了双双公主,是不能哭的。我会改用一种温和的声调,来告诉她一些事情。就像我写作时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不温不火,娓娓道来。双双一定是穿着那件带着细碎红花的旗袍,一手持着一只白瓷杯子,调出一道香艳的普洱。
我会告诉双双,那个出车祸的人,曾经殴打过我的母亲。因为父亲不在家,母亲去奶奶那儿拿了一只最好的盛谷的篓子,去装小队里分的稻谷。母亲的恨,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曾经那么希望和一个跟我有着密切关系的生命亲近。我喜欢她做饭、洗衣,甚至在灶下烧火的样子。我就是看着她那个样子长大的。她喜欢听评弹,喜欢听戏曲,我也喜欢听,甚至比她还着迷地学会了吟唱。我喜欢她胜过喜欢自己的母亲。母亲做事急吼吼的,老是嫌她传的东西少。我从她那儿学会温情,学会宽容。可母亲要我追逐物质,她以为只有物质是有保障的。因为她从小丧父,缺失了生活中最快乐的童年。从九岁起,她就在没有爱的孤苦中生活,学会了活下去的技能。当然,她跟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也赋于我和妹妹无尽的母爱,但那母爱太过汹涌,我无法照样地回报。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为难她,只是因为那个出车祸的人,曾经殴打过母亲,而她没有出来制止。还是因为生妹妹时,她没在母亲面前及时地出现。总之,缺少爱的母亲,总是容易跟人结怨,她不懂得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安静而幸福地生活。
我讲到这里,双双应该会递给我一杯茶。茶色温润,飘着几缕香味。
她会问我,这些跟布绳有什么关系呢。
绳子。我幽幽地重复说着这两个字。眼睛里,蒸腾起一股淡雾。我告诉双双,那根绳子一直挂在离我丈远的地方。那是她离世的方式。母亲在清晨起来煮粥时候,看到她挂在房门上,脖子里套着这根布绳。后来母亲跌跌撞撞跑到我的床前,叫我睡在床上不要动。不要出去。她脸色发青,喉咙里露着恐慌,把我吓住了。接着,我听到父亲撞到门框,撞到挂在橱房里的什么东西,之后,是狼嚎一样的叫声。
双双说你听你母亲的话不要出去。
我点点头,告诉双双,我没出去,我就那么呆呆地在床上睡了一上午。等到有人撕了白布,让我披在身上,系在腰上,全身上下都束了白布条。我才晓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也就是在那时,她把那些忧伤,通通都传到了我的心里。而在之前的日子,我一直是快乐的。
车子摇过运河后,我接到了一个老公来的电话,他说你阿要回家了。我说要的哇。我不好说我根本不想回去。我想去郑州双双公主家。我得把这前因后果,都慢慢地讲给她听。
他说我以为你不想回来了。我说我怎么不回来呢,我又没带什么钱在身上,要住旅馆人家没钱也不开给我的呀。他说你哪需要钱啊,你的朋友天南海北的。我想我的朋友真那么多吗,怎么我想讲讲那根绳子的事情,总无法开口呢。其实,我是可以跟葛芳讲讲的,只是今天我们碰头的时候,在坐有四五个人。绳子的事,只能是两个人的时候讲。多一个人都是讲不得了。不然,绳子会不高兴,以后就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了。
想到这儿,我突然感觉,怎么我还能有点舍不得绳子消失。我为什么要记得那么清楚。这根绳子让我这么伤心,我还留着它的影像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