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债危机,多多益善?
2013-06-11莫盛凯
莫盛凯
2012年下半年以来,随着援助的到位、希腊债务的减记和紧缩政策的落实,希腊的国债市场开始稳定,德、爱两国总理甚至公开对爱尔兰即将摆脱救援表示了信心,欧债危机在经过了3年的动荡后似乎渐趋稳定并迎来拐点。但随着新近塞浦路斯提出救助申请,以及意大利大选形成悬峙议会,市场对欧债危机的担忧再次开始搅动全球市场。
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曾将解决债务危机比喻成两场战争:一场有关欧洲人就业与家庭幸福,一场有关欧洲政治与经济一体化前景。欧债危机是财政危机而非货币危机,本质是支付能力的问题。2010年以来的救助,解决了主权债务的流动性危机,却并未解决产生危机的根源,相反,随着危机初期的喧闹过去,危机的本质正在逐步显性化。
政治根源
从经济角度看,欧债危机既是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金融海啸和世界经济衰退的延续和深化,又是欧洲战后福利民主国家发展模式,特别是其南欧模式所长期累积的危机的总爆发。问题还不仅仅这些,英国同样背负沉重的公共债务却并没有如南欧国家般深陷其中,是因为它并非欧元区国家,可以通过英镑的内外贬值等手段,以债务货币化的方式纾困。而欧元区国家现有的货币与财政分离的运行机制,以及在接纳希腊加入欧元区过程中对其与高盛公司合谋财务作假行为的默许,都存在明显的问题。
当初之所以要设计并不具备最优货币区的欧元,并把不合格的希腊也纳入欧元区,很大程度是源于欧洲一体化的政治需要。欧盟以及欧元都是政治产物,是以法国为首的欧洲政治精英为解决深受困扰的德国问题转而力图使德国欧洲化的政策抉择。经济一体化靠政治一体化拉动,甚至本身就是其组成部分。没有1954年法国国民议会对欧洲防务共同体计划的否决,也就不会有从经济起步的务实的功能主义渐进式的欧盟发展史。而欧元已成为欧洲人理解其共同身份和命运的关键因素。欧元区的灵魂并非经济的高度趋同或融合,而是政治团结的坚强意志。
然而,主权的高度融合是一项异常艰难的事业,即便是在有着高度文化相似性和悠久统一梦的欧洲国家间。因而,并非欧元的最初设计存在疏漏或是当年各国的政治精英们缺乏远见,2001年时任欧委会主席普罗迪的一席话道出了各方的真实意图—“我确信欧元将迫使我们采纳全新的经济政策工具。现在这个提议在政治上完全不可行,但在某一天将会发生一场危机,那时新的政策工具将被创立。”今天欧元危机所折射的背后制约,恰恰是当初设计者有意为之,因为只有危机的紧迫性才能逐步推进艰难而敏感的财政主权的融合,进而推动一体化工程的前进。一部欧洲一体化的历史就是一部危机驱动史。
从政治角度看,欧盟乐见2008年加入欧元区的塞浦路斯陷入债务危机,因为这有助于布鲁塞尔伸张自己的权力。塞浦路斯讲希腊语、崇拜东正教,是欧盟境内唯一的避税天堂,长期以来是俄罗斯大鳄洗钱的地方,近几年还是俄第一大外资来源地。而欧盟起初的救助条件是对塞银行系统内不分国籍人士(包括占其全部储蓄账户数近一半的俄罗斯人)的存款征收一次性税款(10万欧元以下税率6.75%,10万欧元以上9.9%),这让俄罗斯震怒,也被塞议会全票否决。之后,塞总统与欧盟达成新协议,针对10万欧元以上的账户分步实行最高幅度可达六成的存款减记,以换取欧盟100亿欧元的救助资金,顺便打击多年来借道炒作希腊国债的俄罗斯游资,堵上整个欧元区金融稳定机制的漏洞。
可见,政治而非经济才是理解欧债危机、欧元及其问题的决定性因素,在对其根源的理解上需要一个“颠倒的马克思主义路径”。
德国利益
无论是过去的3年还是将来,德国都是欧债危机未来走势的关键。德国财长今年2月在出席慕尼黑安全政策会议时指出,尽管欧元区情况较上年有所改善,但危机远未结束,欧元区须进一步采取措施提高竞争力。这种对竞争力的强调,实際上是在模糊德国的责任。
过去3年,在对希腊等重债国的救助中,除去援助国对希腊等国长期以来透支政策之道德责任的普遍追究外,德国对财政统一和货币中性的坚持所导致的严厉紧缩计划,已经在希腊等受援国国内造成街头示威、警民冲突等社会政治问题。过分的紧缩可能招致的经济进一步下滑,继续损害着希腊等国国债市场的信心。
然而对德国来说,只要将危机控制在一定程度内,欧债危机所带来的欧元贬值,反而有利于维持出口大国“德国制造”的全球竞争力。且不论由此解决的失业难题,依靠来自新兴市场的贸易顺差来支撑德国在欧债危机应对中的出资成本,并由此获得“欧洲德国化”的政治利好,仍然是一笔划算的政治经济账。
当初,德国总理默克尔坚决反对以发行欧洲统一债券解决欧债问题,因为若没有统一的财政政策、政治联盟,发行欧洲统一债券无异于使用德国纳税人的钱,去为南欧国家人民的懒惰和奢侈埋单。除非欧洲国家甘愿赋予德国在欧盟中以特殊地位从而再次招致它们极力避免的“欧洲的德国化”,任何德国领导人都不会轻易为此而招致严重的国内政治危机。默克尔政府已经在地方选举中不断承受了救援重债国的国内政治代价。面对今年9月大选,默克尔不可能为了德国的长远利益而牺牲自己的连任计划。
但希腊、意大利等国的软抵抗,也给德国带来隐忧。任何希图以“分裂欧元区”解决危机的“退出”计划,都将损害德国的利益—无论是重新启用马克还是将“重债国”剔除出欧元区,都将导致汇率飙升而损及德国的出口、就业。鉴于欧洲银行间交叉持有的以及德国银行亲自持有的巨额重债国公共及私人债务需要救赎,更多的危机,并让德国承受压力,对于欧盟内部达成大妥协和一体化进程的逐步前进反而是好事。
欧盟未来
根据《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欧洲央行的职责被限定在保持欧元区低通胀率,直到2010年5月才史无前例推出4项紧急干预措施,但受制于欧盟法和德国的态度,这一措施仅是临时因应。有外汇储备性质的欧洲稳定机制,虽然规模一再扩大,也只能解决短期问题。不过,有鉴于1992年欧洲货币体系危机中德国的过分强硬导致英镑与里拉退出,德国对于欧洲央行行长、意大利人德拉吉应对危机的积极表态,逐渐压低了批评的调门。
事实上,欧盟当前正沿着深化一体化,实现银行监管统一、财政统一的方向逐步推进。2010年欧盟秋季峰会通过的《欧盟经济治理报告》提出,要对财政赤字和公债超标的成员进行经济政治处罚。2011年以来,德法两国多次协商企图推进财政统一,但欧元区外的英国成为欧盟加强财政纪律的最大障碍,从而使得修改《里斯本条约》、在欧盟法层面推进改革的道路受阻。2012年3月,除英国、捷克外的欧盟25国达成一项新的政府间协议,俗称“财政契约”,强调了财政纪律,即除非理事会集体推翻否则将对违约国自动施加惩罚,从而在统一财政道路上继续前进了一步。关于超国家层次的银行监管的努力仍在探索之中。总的来说,危机强化了欧盟的权力,而非削弱。
通过加强财政统一,欧盟及欧元区国家试图在“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中最终去掉“主权”二字,实现财政统一、提升一体化程度,并在此过程中以联盟整体压迫债务国逐渐减支、减赤及化解债务。其解决途径充分显示了欧盟及主要国家政府借欧债危机提升一体化程度和主权融合度的意图,债务本身反而是次要的了。实际上,历次债务危机的解决无非是软重组和硬重组不同比例的结合,2012年12月以来希腊债务的减记再次证明之。这次塞浦路斯 “劫富救国”的解决方式虽然独特,也不过是在留守欧元区的前提下所做的一种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