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还有民主的热情吗?
2013-06-11肖建明
肖建明
“扎尔达里就是一张盾牌,用来保护和加强民主,抚慰巴基斯坦的劳苦大众……民主一定会在本届政府中发挥作用,5年任期结束,巴基斯坦定会面貌一新,充满希冀。”2008年9月,扎尔达里在总统就职典礼上如此表示。而今,国外绝大部分政治分析家都认为,扎尔达里领导的是该国独立以来最软弱的文职政府。就在去年6月,人民党的吉拉尼因“藐视法庭”被迫辞去总理职务之时,穆斯林联盟(谢里夫派)没有急于推动提前大选,因为不想太早接手这么一个经济与安全的烂摊子,可见扎尔达里的5年到底给了巴基斯坦什么!
3月24日,69岁的前军事强人穆沙拉夫正式结束4年的“自我流放”生涯飞抵卡拉奇,计划投入将于5月11日举行的国会大选。穆沙拉夫打着“拯救巴基斯坦”的口号重返国内,却因背负与贝·布托之死有关的官司而被禁止离境。他和2010年成立的“巴基斯坦穆斯林全国联盟”在接下来的选举中成功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个曾经实行9年高压统治的人,不可能破解该国数十年来的民主困局。某种意义上,他的回归正是对民主治理的反讽。
羸弱的民主早产儿
巴基斯坦脱胎于英属南亚次大陆殖民地,没有经过翻天覆地的社会革命便直接继承了英国殖民地政治遗产,迎来了所谓的民主制度。但从1947年獨立之初的多党制,到1970年首次大选造成次年东巴基斯坦独立,再到阿里·布托时期的一党独大,以及后来谢里夫和贝·布托的两党轮替,这些所谓的民主进程都没能交出令巴基斯坦人民满意的答卷。
该国历史上首个政变上台的阿尤布·汗总统(1958~1969)认为,西方的议会民主制太复杂,在文盲众多的巴基斯坦很难实行,只会使社会更加分离,且该国的政党存在先天不足,只有军队是训练有素、具有稳定作用的力量。阿尤布·汗在执政的最初两年禁止政党活动,并通过各种努力为本国赢得了第一个“黄金10年”。而另外两个军人(齐亚·哈克和穆沙拉夫)政府,各自都让本国的经济增长高出5%,表现好于民选政府执政时期。
民选政府在巴基斯坦可谓命运多舛。1988年,随着齐亚·哈克因飞机失事身亡,早年被他推翻并处死的前总理阿里·布托,其女儿贝·布托率领人民党赢得大选,巴基斯坦因而迎来了11年的民选政治。但在这一阶段,解散内阁和议会的权力不在总理而在总统手里,所以巴政局很不稳定。先是1990年贝·布托政府被伊沙克·汗总统以腐败和解决民族冲突不力为由解散,再是1993年谢里夫被伊沙克·汗总统以腐败和恫吓反对者为由宣布解职(但被最高法院驳回,不久后谢里夫自行辞职,贝·布托再任总理)。1996年11月,因涉嫌与丈夫一起腐败和滥用职权,贝·布托的政府再度被另一个总统莱加里解散。
1997年的议会选举,借助民众对通胀和失业率的不满,谢里夫派一举拿下议会217席中的134席,而贝·布托的人民党只获得了区区18席。谢里夫二度上台后,修宪削减总统权力(总统莱加里因与谢里夫争执而辞职),扩大总理权限,并试图驯服军方。1999年,饱受官司之苦的贝·布托携家人流亡海外;同年10月,谢里夫宣布解除陆军参谋长兼参联会主席穆沙拉夫的职务,结果后者发动了军事政变。第二年谢里夫被以腐败、逃税等罪名判刑14年,在狱中服刑时获时任总统塔拉尔(1998~2001)特赦,之后同样流亡海外。
巴基斯坦议会政治为何总是夭折?印度学者曼里拉扎曼认为,巴国社会在水平层面存在不同的族群、语言和地区集团势力—孟加拉人、旁遮普人、俾路支人、普什图人、信德人,文化传统和语言殊异,他们对家族和族群的忠诚度,超过了对国家的忠诚度。旁遮普人成为全国最大的族群,在军队和中央政府中占有优势,从而造成信德人、普什图人和俾路支人的不满,也间接地阻碍了共同民族国家意识的形成和发展。时至今日,巴国内的特殊利益集团往往只代表本地或本省。在一个未经现代文化整合、有着明显族裔和地区差异、缺乏统一国家传统(至少是主体性社会认同)的社会,很难建立行之有效且能持久的民主制度。
而在社会垂直系统,巴基斯坦西化的精英阶层同民众之间、富人和穷人之间也存在巨大鸿沟,精英阶层没能力解决以上这些普遍存在的矛盾。尽管巴基斯坦也有一定数量的中产人士,但他们主要来自于军官团(少校到中将)、律师(法官)、媒体、大学教授、中小企业主、伊斯兰教教士等。这个阶层既不稳定,内部也谈不上友好,不能形成统一的政治力量,他们对亲缘政治集团的攀附和妥协是明显的。一旦军方有强人崛起,军队内部的反对声音很小,而是自成一个利益集团;社会上的反对势力也不能团结起来,即便哪天有机会执政也要讨好军方势力。这是巴基斯坦民主政治难以有重大突破、且经常被颠覆的原因。
污名化的政党政治
在巴基斯坦占主导地位的政党都是世俗的家族政党。在2012年全球清廉排行榜上,巴基斯坦排在最腐败国家的第35位,世俗政党对此的“贡献”不小。
巴基斯坦最大的世俗政党是人民党,其奠基人阿里·布托的家族是信德的世袭贵族,祖上在殖民政府时期便是次大陆的达官显贵。新党魁扎尔达里,也是出身于巴基斯坦南部一个阔绰的大地主家庭。扎尔达里和贝·布托的生于1990年的长女巴克塔瓦尔,和生于1993年的小女儿阿希法,分别担任了人民党的妇女部长和青年部长,而生于1988年的儿子比拉瓦尔·扎尔达里,更是在贝·布托遇刺后被推为人民党主席。比拉瓦尔·扎尔达里为了继承布托家族的政治声望,还不顾本国的文化传统,改名为比拉瓦尔·布托·扎尔达里。就这样,在贝·布托遇刺后,老公、儿子和女儿都成了人民党的领导和骨干中坚。
人民党不但高层任人唯亲,内部还特别讲究对领导人的忠诚。本届议会任期内,为了保总统扎尔达里不遭瑞士银行方面调查,吉拉尼甚至辞去了总理职务,也拒不听从最高法院的指令向瑞士方面提出腐败调查申请。现总理阿什拉夫虽然获总统许可,按高法要求寄出了调查申请,但本人也被高法下达了逮捕令(尚未执行),理由是他涉嫌在担任水电部长期间存在腐败行为。正因为人民党上下腐败缠身,当在加拿大待了7年的苏菲派牧师塔希尔·乌尔·卡德里回国发动一场针对现政府的街头抗议时,才引起民众极大的共鸣。
该国第二大世俗政党是穆斯林联盟(谢里夫派)。谢里夫家族是旁遮普的大富豪,掌握着这个人口占全国60%的富裕省份的经济命脉。依靠家族在旁遮普省的多年经营,谢里夫的企业成为当地经济发展的支柱之一。通过重视商业和农村发展的政策,谢里夫在该国前领导人齐亚·哈克军人统治时期,成为旁遮普省这个巴基斯坦最重要省份的首席部长(首席部长相当于省长)。谢里夫后来出任总理,旁遮普省首席部长的职位又落到他兄弟手里。
世俗政党控制在世家大族手里,宗教政党又如何呢?在巴基斯坦独立后的政党政治发展史上,伊斯兰宗教政党多次站到争取民主、拥护选举制度和争取表达自由的前列,甚至在土地改革和建立社会福利制度上也支持政府。在宗教政党领袖看来,只有这样才能维护伊斯兰教的基本准则。然而,该国的各宗教政党缺少治国理政经验,总体上与现实社会的运行相脱节,无论是饥荒问题还是电力紧张问题,都无解决良策,故从未赢得过逾10%的国会议席。
2002年地方选举中,6个宗教政党组成的联盟“联合行动党(MMA)”异军突起,一举夺得了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的选举胜利而成为当地的执政党。这是巴宗教政党的历史性胜利,但初尝权力滋味的联合行动党表现实在不佳,除了竭力主张在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实施伊斯兰教法外,政绩乏善可陈,一个任期结束了,也没有在巴基斯坦95%以上的穆斯林心中树立威信。
军队强势,民众无助
军队被认为是巴基斯坦唯一运作有效的机构,是该国最任人唯贤、最高效的组织。在巴基斯坦短暂的66年历史中,将近一半的时间是军人执政,存在过阿尤布·汗、叶海亚·汗、齐亚·哈克、穆沙拉夫四届军人政府,也创造过巴基斯坦的经济奇迹。
巴军队对国家权力的追求从未停止过,只是在目前形势下,直接或间接的军事政变再也不能得到国际社会和国内人民的支持。于是,军队开始寻找政治上的代理人。已经过气的佩尔韦兹·穆沙拉夫就是其中之一。2013年3月22日,信德省一审法院批准穆沙拉夫从英国返回巴基斯坦,并表示将向其提供保释权。穆沙拉夫则表示,他决定重新投入巴基斯坦政坛,是要改变该国的政治文化和政治氛围。最近5年,巴经济衰退,能源短缺,恐怖暴力无处不在,的确有一些人开始怀念穆沙拉夫执政前期稳定的社会局面,甚至有人在网络上列出了穆沙拉夫执政时期的50大政绩。有理由相信,与巴前板球明星伊姆兰·汗领导的“正义运动党”,以及“圣战者国防委员会”等其它支持军队的政党一起,穆沙拉夫及其新党会对将来的政府形成一种制衡,以维系军队对国家政治的影响。
在军方势力长期压制下,巴基斯坦不光有一个弱政府,还有一个弱社会。在城市和发达地区,独立媒体的存在、法官律师群体的抗议、宗教组织的推动,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公民参与政治的不足。但总的说来,由于广大农村地区经济落后、社会文化不发达,文盲普遍存在,巴基斯坦普通民众中有意识自觉地参与政治进程、自我感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参与政治活动的现象不突出。街头政治主要是通过政党选举宣传,普通民众被动参与的政治活动。其结果是,普通民众往往会怀疑自己的政治参与是否就能达到自己的政治预期和愿望。
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该国普通民众根本没有社会地位可言。巴基斯坦的土地制度主要有三种,最主要的是私人地主所有制。地主拥有大量土地,然后把土地分块租赁出去,农民只要按时交租可以长期拥有和继承,但不能转让。在这种制度下,土地显现出两个明显特点:土地集中和土地租赁。独立后,巴政府曾3次推行土改,均遭强烈反对而不了了之。由于没有发生像世界上其他国家那样大规模的政治运动,该国政治家也就缺乏足够的动力来进行结构性的、带有实质意义的土地改革和社会改革。在这种情况下,普通的巴基斯坦人就和印度人一样喜欢生活在幻象当中。那些类型化、庸俗化、脸谱化的宝莱坞歌舞片便成为寄托、造梦的最佳渠道。
结语
自扎尔达里执政以来,巴基斯坦麻烦不断,经济一直在走下坡路,卢比与美元的兑换比率大约在90︰1(黑市可到100︰1),这在该国历史上极为罕见。为此,人民党政府曾筹划过一个“百日经济维新计划”,但几个月以后便不了了之。扎尔达里也不止一次表明,他没有能力解决本国尖锐的经济和社会问题。但就是这样的人依然能当选总统,掌管国家。2010年4月,巴议会通过宪法第18修正案,扎尔达里签署后,將总统的诸多权力转移至总理和议会。这也算是他为国家回归正常的民主制所能做的最大贡献了。
今年是巴基斯坦大选年,随着大选的临近,各种政治力量都想显示存在,而暴力恐怖势力也在制造事端,人们要求给这个国家的民主一个机会。可是,巴基斯坦所谓的民主社会中,政治合法性的一个重要指标—参加投票的人数一直在呈下降的趋势。2008年2月的大选,弃权的选民高达56%。2013年,巴基斯坦,你还有民主的热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