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潘玉家

一个月前我初中时的同学张明打来电话，说他已经调到省城来工作，还在我家附近的保利百合香湾买了一套房子，正在装修。我当时大吃了一惊，他作为我的老同学堂堂的地级市的农业银行行长，居然能到我们五里堡这里来买房，我做梦都想不到。十几年前省城市民有一句顺口溜“好女不嫁五里堡，好男不娶杏园路”。五里堡指的就是我们这里，过去是省城出了名的贫民区之一。

一

那年夏天的八月十六日，我和妻子小杰在热恋了两年之后结婚了。说是结婚其实一切从简，只是购置一些被褥和衣服，然后我们分别在老家和省城招待了一下双方的亲朋好友及单位同事。我俩都是从农村通过考大学或中专跳出农门来到城里的。我们两家每个家庭都有3个孩子，在农村来说条件都算一般。那时我弟弟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刚参加工作，妹妹正在读高中。他的两个哥哥先后结婚也差不多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按照我们那里农村的惯例，家长们供我们念完了书，就算尽到了义务了。至于结婚的事儿，只要男女双方相处一段时间觉得情投意合很般配，家长一般是不干涉的。当然他们也不会出很多钱给我们操办婚礼。而我们买房子就更不能指望他们给多少钱了。

结婚前我厚着脸皮找到即将退休满头银发的史厂长，把我的困难一一向他述说，想请厂里支援一部分钱。老厂长当时正在为工人开支而发愁。他刚刚打发走一帮来哭穷的困难职工家属。他听了我的话，满脸无奈地说，“小王，你知道我当厂长有多难，现在咱们厂卫生所没有药，工人干活没手套，开支没有号，银行贷款天天催着要……”

当老厂长说完后，我先是语塞，但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我几乎声泪俱下地哭诉着我的困难，并说如果我弄不到钱我的对象就要和我拜拜了。老厂长起初不答应，后来经过我的一番表情丰富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要和其他领导研究研究，帮助我一部分钱。

几天后，在史厂长主持下经厂委会研究决定最后厂里向我支付5000元钱算做我的安家费。虽然这些钱没有达到我想要的一万元标准，但我心里已经很满意了。要知道我们厂在最近两年里一共拖欠工人4个月工资了。我当时对老厂长及其他领导心存感激之情，暗下决心一定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决不能忘了他们的大恩大德，让他们失望。

结婚后，我们先在我的单身宿舍住了半个月。这宿舍是我们厂1958年建厂时工人利用工休时间建的，既简陋又窄小阴暗。我们住的这间宿舍是麻面水泥墙，只有6平米大，带钢筋护栏的窗是朝西的，只有一平方米左右，上午屋子里根本透不进阳光，要看书必须得打开灯。大夏天我们住在这小屋子里不但要感受像蒸笼一样的热，还得忍受蚊虫不停的叮咬，真是苦不堪言。小杰向我抱怨说这小屋简直就是监狱。我劝她说条件是差了些但不拿房租总比住露天地强吧。她听了以后只是苦笑了一下说：“哥，你说得对，谁让咱们没有房子，省钱就是硬道理。”我知道她这是话中有话，只好哄她说在这儿住一阶段后一定租一个好房子住。她不再说什么了。这期间我岳母从农村来过一次，看到我们两人挤在一张床上，住在这样小的单身宿舍里，回家后就着急上火生了一场病。后来厂里主管后勤瘦高个的刘副厂知道了我们一直住在单位宿舍里就找我谈了一次。他的意思是单位宿舍紧张，厂里已经给了我们安家费了，已经结了婚就应该出去租房住。我不再说什么，只是爽快地答应了。

在租房之前，我们估算了一下自己手里的积蓄。当时我们去了结婚时花的钱手里只有3000元左右。那时市区房价虽然每平米只有千元左右，但这点钱按小杰的话说还不够买房子的一角呢。在我们单位附近很容易租到房子，可房租很高，基本都是房东一口价，没有讲价的余地。楼房一室（10平米左右）至少是300元，地房一间（10平米左右）也得150元左右，而且大多数要与房东共用一厨一卫，很不方便。

按照小杰的想法，我们的租房标准是独门独院，采光好，居住面积至少是10平米，但房租不能超过150元。小杰是学幼师专业的，我知道她很想辞掉现在的工作找个合适的房子开一家幼儿园，大干一番。

不过，这些想法也包括我的，都是受她大爷影响的。他大爷是一个浓眉大眼说话嗓门特别大虎背熊腰的东北大汉，他姓赵，从小手就特别大，所以外号人称赵大手。他原来在我们老家镇上的供销社上班，后来由于敢说话能办事被他战友请去了，拿他自己的话说去建筑工地给大包工头当管家管管工人。最近两年他自己在南方承揽建筑工程也当上了包工头，据说每年都能挣几十万元。我们在老家招待时，他正好回家探亲也去了。虽然他只有45岁左右，但头已经秃顶了。那天他没戴帽子，秃头上冒着热气，像个蒸笼，他身材高大腆着大肚子，满面红光，显得很富态。我妻子特意把我向他做了介绍，他很热情地同我握握手并了解了我和妻子的情况，然后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那天晚上，他临走时拉着我和妻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你们成家后头等大事应该是房子，你们记住无论在公家上班还是私人那里打工给人家干活，永远发不了，就靠你们每月合起来千八百元那点工资，得攒几十年到老了才能买上房子。你们有机会得自己弄点项目干干，只要路子选对了，每个月挣个万八千的是很容易的，你们有钱了，买房子就不是难事了……”她大爷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的心，让我们不得不颠覆现在的想法，考虑今后应如何去脱贫致富。

那几天，我利用工作之便下车间走科室向我们单位的同事打听哪里房租便宜，离我们单位还很近。他们的回答无非是两个答案，一是胡家；二是五里堡。但前者很快被我否定了，因为我听总装车间的大胡子王师傅说胡家那里紧靠京哈铁路线，那喘着粗气像老牛一样的火车日夜不停地跑来跑去，尤其在晚上那咣当咣当的声音搅得人心神不宁无法入睡。我们质管部胖胖的韩部长也建议我们不要去胡家，说他家住的地方——五里堡不但僻静房租还便宜，离我们单位也很近。听了他的话后，我和妻子决定周六休息时去五里堡那里看看。

二

盼望着盼望着，周六终于到了，我们吃完早饭后骑着自行车去了五里堡。大约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五里堡。我们看到那时方圆一公里多的五里堡，从东到西，从南往北，高一点的建筑只有三三两两的像小山一样极不协调地矗立着的十几栋红色或灰色的工厂家属楼。在那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坑坑洼洼的马路旁边却都横七竖八地挤满了低矮破旧且简陋的红瓦灰墙或者灰瓦红墙的平房。在单位时我听电工车间的杨师傅说五里堡那里的房子有相當一部分是伪满时期盖的，是劳工住的地方，至少得有七八十年的历史。现在这里的本地居民并不多，大部分租房户都是外地来的农民工，他们选择这里，是奔着这里廉价的房租来的。

看着这些历史悠久破烂不堪的平房，妻子对我半是无奈，半是嘲弄地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棚户区吧，有的房子还不如咱们老家农村的下屋（仓库），简直就像农村的牛马圈……”我只好安慰她说，“哥们面对现实吧，这房子的确是很简陋，但咱们只是暂时住几天。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穷富不扎根，从今天开始通过我们的不懈努力将来我们一定能住上高楼大厦的……”听了我的话，妻子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轻轻地点点头，似乎默许了我的观点。

我们推着自行车踩着散发着臭气、污水横流的胡同巷道穿街走巷一边走一边打听，逢人就问生怕漏掉我们想要租的房子，以最大的耐心仔细地寻找着我们的目标。我们看过的地房有的独门独院有上下水条件很好，但房租跟一室楼房价格差不多，我们根本承受不了。还有的地房室内光线暗，面积小，低矮潮湿，又没有上下水，条件十分简陋，说白了就是房东盖的简易棚子，谁租了谁会后悔的。

小杰按照她的标准以挑剔的眼光选择我们想要租住的房子，在这个过程中我只好听她的，她说住什么样的房子，我就跟她住什么样的房子。但我们折腾了一上午差不多走遍了大半个五里堡，也没找到我们想要租的比较理想的房子。

中午时，我们热得浑身是汗来到东环路附近，打算再找一找，没有新的发现就结束今天的租房之旅。我们打听了一下附近的居民，这里属于城乡结合部，相对比较偏远，但房租更便宜一些。我们在一栋灰色的二层楼房前停下来，在楼房的墙上有一块黑色的木牌，上边用白粉笔歪歪斜斜地写着“楼后有房出租”几个字。正在我们看的时候，一位60多岁胖胖的老太太看见了，操着山东口音和颜悦色地对我们说：“孩子，你们要租房子吧，这房子是俺们邻居家新盖的，独门独院两个房，可宽敞了，房租还便宜。等一下，我去喊他，你们谈谈……”不一会儿，一个又高又瘦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跟着那个老太太来了。这个男人就是老太太的邻居，他姓王，在附近一家国企上班。

老王知道我们的来意后，便领我们去看他的房子。我们沿着楼旁边用砂石瓦砾铺成的小路大约走了50米绕到楼后，在一排小平房中看到了老王的房子。正像那个胖老太太说的那样，老王的房子独门独院是一南一北两个房，灰色水泥墙蓝色的彩钢瓦都是新的，一看就是刚盖成不久的新房子。那院墙是用红砖砌成的，足有两米高。老王的房子在众多平房中可谓鹤立鸡群了。

老王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那扇黑漆大门，我们一起来到院里。小院足有30平米左右，地面是用红砖铺成的显得很平整，也很干净。老王打开南边那个房子的蓝漆门，我们走了进去。我们首先看到的是4平米左右的厨房，然后是30平米的卧室。室内南北朝向右边是8平米左右的火炕，其余是抹得平整的水泥地面。屋子顶棚是用白色的塑料扣板铺成的，墙面抹的是大白膏显得雪白光滑。南北各有一扇带有护栏的4平米左右的窗户，这样使屋子采光很好。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既宽敞又明亮。接着我们又看了北边那个房子，室内也足有15平米大，有火炕，但没有厨房。

我们粗略看了一下他的房子感觉还是不错的，唯一不足的是没有上下水。但老王答应很快就给我们接自来水管解决吃水问题，即使暂时接不上水管也保证每天按时给我们送水。如果洗衣服用水多时可以到他家楼上去洗。至于下水也不成问题，因为附近有公厕，出门西行30米马路边就是下水井，可以随便倒脏水。听了他的解释，我们对他的房子基本上满意了。

这时我们最关心的是房租问题了。老王好像看出我们的心思，不紧不慢地对我们说：“不用我说，你们看看我的房子，这是今年新盖的。我从今年5月份开始就天天张罗备料找人盖房子。盖这两个房足足花了我一万二千多元的积蓄，那差不多是我两年的工资呀…这两个房你们租大的一个月是200元，小的每个月是120元……”

听到这里小杰问：“大叔，如果我们两个房全租下来是多少钱？”听到她的话我吃了一惊，我心里想这丫头是不是疯了，怎么租两个房子。但我突然想起小杰最近经常向我透露的想法——她想辞掉现在的工作找个独门独院合适的房子开一家幼儿园，挣大钱啊！今天机会终于来了，想到这里我是百分之百支持她的想法了。

老王聽了我妻子的话说：“你们要是两个全租，就优惠20元，每月300元就租给你们。”这时我向妻子使个眼色，意思是太贵了，小杰心领神会，便对老王说，“本来我们只想租一个大房的，如果你能便宜点，我俩考虑两个全租。”老王看出我们有租房的诚意，便说：“两个全租，至少也得300元。大侄子，我跟你们说，我盖这两个房不但费钱，还费功，整个夏天我的休息时间全搭进去了。房子租不出去我天天还挨你婶子埋怨，我图啥呢。这两个房你们要租的话少不了300元，要不你们就租其中一个……”

小杰是不折不扣的砍价王，她马上说：“王叔，我俩是诚心租你家的房子，能不能再便宜点，你看220元怎么样？”我在旁边也附和着妻子说，坚持给这个价钱。老王听了以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但他没有把话说死，没有让我们走的意思。

这时我开始表达我的意见，对老王说，“王叔，其实你的房子还是不错的，就是没有上下水，我们不租也行，不过一般小门小户两个人不会租这样大的房子……”我们俩是妇唱夫随，小杰也在一边强调我说的话。可能我们的话刺痛了老王的神经，最后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咱们也别这样讨价还价了，你们再填10元，这两个房子就全租给你们，我也不怕你大婶埋怨我了。”

我认为这个价格是可以接受的，就顺手从兜里掏出230元要递给老王。小杰瞪了我一眼，把钱抢到她手中，一本正经地对老王说：“王叔，我们马上就会成为您的房户，您今后就是我们的房东了。在没给您房租之前，我有言在先，您家的房子存在的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自来水，但无论怎样请您一定保证我们每天用水至少是100斤……”老王听了以后爽快地答应说：“我保证给你们解决吃水的问题，今后你们有什么困难只管吱声，大叔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帮你们……”

这时小杰才把那230元钱递给老王，也标志着一直困扰着我们的租房子问题解决了。

三

第二天正好周日，我们吃完早饭后把用的零零碎碎东西弄了八个大塑料袋装好，其中有四袋是我们经常看的书。望着堆在墙角的东西，我风趣地说：“这真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小杰这时眼圈红了，很是伤感地说：“按我妈的话，我一个黄花大姑娘嫁给你王彬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东西就八个方便袋……说一千道一万，以后跟你过日子长着呢，你得对我好，让着我，别忘了我们今天过的穷日子啊……”

我赶紧为她擦干眼泪，安慰她说：“小杰，不要难过了，只要我俩齐心协力努力奋斗劲儿往一处使，从现在起多挣点钱，两年后能攒个几万元我们再借点钱就可以贷款买楼房了……”听了我的话，小杰扑哧一声笑了，拉着我的手说，“大哥，一言为定，两年后我和你住楼房，让我家亲戚看看……”

我在厂外花了15元钱租了一辆倒骑驴（三轮人力车），我们那些东西正好装满一车，就向五里堡出发了。

当天中午，我们把带来的东西各就各位摆放整齐。整个下午我们打扫了室内外卫生。我们先把屋子顶棚、墙壁的灰尘扫净，又把窗户玻璃擦得锃亮，然后再把室内外的水泥及红砖地面用水擦得干干净净。这时房东老王和邻居李老太太来了，他们看我们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夸我们能干，是过日子的好手。

周一的早上小杰去了趟她工作的幼儿园辞掉她的工作，想今后自己开幼儿园。对于她这个举动我是不反对的但也不是很支持的，我只是想让她试一试，如果不行还让她去上班。

小杰说干就干，那天上午她去火车站附近的文化用品商店买来1.2平米左右的小黑板、十盒粉笔、一个教珠脑速算用的大算盘、8张带有图案的识字算数及拼音的挂图。另外还有一些气球、铅笔、本子等教具和学习用品。

下午，她在我家附近马路两旁的电线杆子贴上昨天晚上我连夜用红纸写的20多张招收学前儿童的广告。当天晚上，好心的李老太太把她家准备冬天烧火用的5套双人旧课桌借给我们。该准备的差不多了，我和小杰商量我们的幼儿园准备在周二开业。

周二早上六点半左右，我们刚穿好衣服，就听到大门外有敲门的声音，我赶紧打开房门。原来是老王家那栋楼的两个家长看到我们的广告后带孩子来入托。这两个孩子都是五周岁，明年都应该上小学。小杰收他们每个孩子100元，并承诺在这一年内教会他们汉语拼音、20以内加减法及小学一年级上册的所有生字，家长们听了以后面带笑容高兴地走了。

当天下午4点40分左右，我下班回来推着自行车刚走下我家旁边的马路时，就听到我家的小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我走进我家的大屋看见小杰正在领着孩子们读课文呢。我一数屋里一共有8个孩子，按小杰的收费标准每个孩子收100元，今天一共收入800元。这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一点，差不多相当于小杰的一个半月的工资。最重要的是自己当老板自己说着算，不再受人管。想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小杰，她确实有头脑，同时我也对她的创业项目充满了希望。

从第二天开始，我家幼儿园孩子一天比一天多了，连距离五里堡很远的东大桥附近的家长也带着孩子慕名而来学习。那年九月份，孩子最多时达到50个，南北两个屋都坐满孩子，家长都夸小杰教得好。南屋是5周岁以上大班的孩子，北屋是5歲以下小班的孩子。

这时小杰忙不过来了，又通过家长介绍雇来一个刚高中毕业大高个长得很白净的女孩看小班。每天下班后及周六周日，我既要采购物品、做家务，也要帮着她们批改作业，有时我还要辅导家在附近的两名中学生和6名小学生写作业。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们过得很充实。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通过那个月的辛勤劳动，到月底时我们获得4000多元的纯收入。看到挣来的大把现金，我们俩喜上眉梢，互相鼓足干劲今后还要多挣钱，早日实现住楼的梦。

四

东北的天气，像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过了十·一国庆节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为了迎接冬天的到来，我们也做了充分准备：花了560元购买了2吨优质煤和两小马车200元左右的松木柈子。门窗里外都钉上防寒塑料布，门上还挂上门帘子，烟筒上也安上电动引风机……当时我们满怀希望等待着过一个温暖的冬天。11月初刚进入冬天的时候，我们一烧炉子，屋子就觉得很暖和。这时由于天气冷的原因我们幼儿园的孩子比上个月少了几个，但还有40多个。可自从12月下旬开始，气温急剧下降，烟道上的引风机经常被冰雪冻住，电机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嗡嗡直响，风机叶轮就是转不动。我们的炉子也变得不好烧了，总是冒着呛人的灰色煤烟。没有办法我们总是敞着门烧，室内的温度很低，孩子们总觉得冻手冻脚。我们幼儿园的孩子在一天天减少，过了元旦后，只剩五个孩子了。他们是在我家附近住的，家长忙着上班没人看才送来的。

元旦前后一个周日的中午，幼儿园孩子休息。我外出回来时看到屋门半敞开着，屋里炉火正在燃烧，但不停地冒着烟，屋内水泥地上一个盆里的水已经结冰，另一个盆里洗过的衣服也冻在一起，小杰正披着被子坐在床上。我连忙问她：“盆里的水怎么结冰了？”

小杰苦笑着对我说：“你早上刚走，我就点着炉子，刚开始炉火很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冒烟。我只好半敞着门，屋里一直很冷。那些衣服是我一个多小时前洗的，看，现在都结冰了……”我看着已经结冰的水和衣服，还有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小杰，心里酸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天以后我和小杰憧憬着住楼房的梦更强烈了。每当我们一生炉子，炉子冒烟时，我们总会重复着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唉，我们啥时候才能有一套冬天不用烧炉子、住着暖和的楼房……”

五

冬去春又来，第二年4月中旬的一天周日，我和小杰骑自行车去火车站附近的服装城购物。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在五里堡的南头中环路附近新荣小学旁边有一个建筑工地正在施工。轰隆隆的打桩机重锤落地的震动声和工人干活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显得很热闹。在工地周围都是电脑喷涂的广告牌，上边有楼盘的效果图，还赫然地印着硕大的红色美术字：告别棚户区，五里堡第一楼，你的幸福家园从今天开始，首付两万，一百万平米好房任你选……

我们看到眼前这些，就像发现新大陆了一样，有点欣喜若狂了。这处楼盘最吸引我们眼球的是它位于五里堡最繁华地段，不但交通好，而且旁边有新荣小学。正像小杰说得那样，如果买到这里的房子，我们不但可以住，还可以开办辅导班，真是一举两得。想到这里，我连忙招呼小杰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一起带着喜悦的心情走进工地旁边的幸福家园售楼处。

在售楼处，一位身材苗条戴着眼镜穿着深蓝色西装的售楼小姐热情地接待我们。她叫章洁，是这家房地产公司新招聘来的大学生。章洁面带微笑详细地向我们介绍这处商住两用楼盘的情况。其实我俩最关心的是房子的价格。章洁好像看出我们的心思，指着楼盘的沙盘模型对我们说：“哥、姐，我们的楼房从一楼到顶层，价格是不同的，一二两层是商用的，每平米是5000元，三四五楼每平米是1680元，五楼每平米是1580元，顶层六楼更便宜是1280元。现在施工的有4栋楼，其中1栋、2栋是商品楼，都是85至100平米左右的大户型；3栋、4栋是回迁房，基本都是65平米以下的小户型。哥、姐，不知道你们买几楼多大户型的房子，我可以给你们参谋参谋。”

小杰想了想开口说：“我们想买一套靠近新荣小学而且户型大一点的房子将来办辅导班，你们这儿有这样的房子吗？”

章洁听了我们的话以后指着2号楼的模型微笑着对我们说：“哥、姐，今天你们来得真是很巧。你们看我们的2号楼的一单元正好在新荣小学东侧，中环路与新荣路的交汇处，是三面朝阳采光特别好的房子。它不仅紧邻新荣小学，而且交通特别便利，要出门下楼就坐车，可以说是五里堡将来最有升值潜力的房子。这房子紧靠学校，地点好，交通好，你们如果买下后自己住、办辅导班或出租都行。”

听她这么一说，我俩顿时眼睛一亮，赶紧问房子的价格。章洁手里拿着计算器一边介绍二号楼1单元各楼层的情况，一边算着每套房子的价格。我们本来想买一楼，可她说一二楼门市每平米是5000元合在一起将近200平米，不卖单层，两层楼总价值是一百万元左右。

“什么？一百万元？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一听这话儿，我们俩当时都惊呆了，脑子嗡的一声，心里马上就凉了半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啥好了。那时我们手里积蓄一共才两万五千多元，而且大部分都是最近这半年多挣学生钱攒的。

章洁看着我们尴尬的样子，同情地说：“哥、姐，咱们都是年轻人，说实话谁能有那么多钱！你们不买一二楼，可以买三楼。你们看三楼右边这套房是91.2平米，总房款才15万多，不到16万元，要比一二楼门市便宜得多。而且一二楼是门市没有住户，你们住三楼从后边的楼宇门上楼开辅导班不算扰民……”

买三楼开辅导班扰民的问题的确是我们应该考虑的，可是章洁的话却消除了我们的顾虑。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丫头考虑问题的周到，这也让我们有了买三楼的念头。

这时小杰看了看我，我努努嘴示意她这套房子也买不起。小杰只好开口对章洁说：“姐们，不瞒你笑话，我俩结婚才一年手里只有两万多元的积蓄，这套房子虽然便宜点，但我们也买不起。听说你们这里的房子可以按揭贷款，不知是真是假？”

章洁一下子明白了我们的意思，高兴地说：“哥、姐，你们可以按揭贷款，这套房子你们首付只需拿两成的钱。我算一下，喔，首付一共是3万元左右，其余12万元如果你们申请按揭贷款，银行就会给你们拿了。”听了这话，我们觉得买房大有希望了，原来几乎绝望的心总算踏实了。最后我们临走时交了2000元订房款，章洁还把我们家里的固定电话号码留下了，说只要有事随时通知我们。

“我们很快就会有属于自己的楼房了。”那天晚上因为这事我俩兴奋得睡不着觉，我们做梦都盼望着这一天早点来到。

六

省城的六月初已是夏天，这时我原来的单位——一个具有35年光荣历史的国营老厂，因经营管理不善，资不抵债，终于宣告破产而被一家民营企业买断了。我上班将近5年，厂里一共拖欠了我6个月的工资。厂子破产了，也给我补发了以前拖欠的工资一共是4588元。六月五日那天中午，我和同事们带着沉重的心情依依不舍地离开曾经充满欢笑热火朝天的工厂。

小杰知道我失业的消息后，劝我不要因留恋过去的工厂而情绪低落，应该振作起精神来面对现实选择新的工作。对于我的就业方向她让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出外找一家企业继续上班，二是和她在家管理幼儿园和课后班，自己给自己打工。

但我想到出外找工作给人家打工每天贪黑起早挣那点钱也只够养家糊口，是永远富不了的。这是小杰她大爷赵大手说过的话，也是我现在的想法。而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当时那样城乡结合部偏僻的地方，我每个月利用业余时间辅导中小学生收入可达到一千五百元以上，已经超过一般出外上班打工的工资了。如果在新荣小学附近交通便利的幸福家园买到新房后开办幼儿园和课后班，我们的收入肯定会翻番的。经过一番冥思苦想，最后我还是决定和小杰在家一起创业。

九月中旬的一天上午，章洁给我们打电话通知我们下午一点到售楼处开会研究关于按揭贷款的事儿。小杰在家忙脱不开身，只好让我自己去。

下午一点，我刚一走进售楼处的大厅，就看见里边一张大圆桌周围坐满了人。居中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胖子，大脑袋上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四方大脸上有一对向外凸出牛一样的大眼睛，高鼻梁大嘴叉子。他的左边是戴着金丝边眼镜五十多岁身材高大的幸福家园开发商李总，右边是梳着荷叶头三十多歲显得精明强干的女强人幸福家园的副总刘经理。来开会的人到齐后，由刘经理先向大家介绍幸福家园开发商李总，接着给大家重点介绍的是坐在她和李总之间的大胖子。此人是区工商银行信贷部的林主任。他是今天圆桌会议的主角，他主要是想了解我们这些需要办理按揭贷款人员的家庭经济状况，以确定哪些人符合按揭贷款条件。

在余下的时间里，那工商银行信贷部的林主任就像过筛子一样一个不落地把我们叫到他跟前，逐一询问我们的家庭经济状况。他一边听着一边用笔在32开的日记本上写着什么，并不停用强硬的语气向说话者连珠炮似的发问着，有时问得你无言以对。跟他谈话以后，我们这些贷款的人都感觉银行是爷，是老大，比开发商牛多了。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他和我谈话了。他问得很详细，既问了我们的家庭成员情况，又问我和妻子小杰的职业、月收入及支出情况，重点还是我们的经济状况。

当得知我和小杰现在都没有正式工作，是在家自谋职业时，他不禁眉头一皱盯着我足足有两分钟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王彬，你和媳妇属于收入不稳定的无业人员。按我们银行的规定，你们要想办理按揭贷款首先需要找一个在较好的企事业单位上班收入稳定且家庭经济状况好的人，作为你们贷款的担保人。其次贷款额度不能超过你们购房总房款的百分之六十，也就是说你们必须自己先支付给开发商总房款的百分之四十，我们银行才能给你们贷款。好了，先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回去赶快找担保人和准备首付款，逾期不候。”

他看我脸上有些疑惑的表情就指着旁边坐着的刘经理说：“有什么不明事项，比如说你找的担保人能不能符合我们银行的条件，你可以问一问刘经理，让她给你把把关……”刘经理看着我，微笑地对我点点头。我赶紧向林主任和刘经理致谢，然后带着沉甸甸的思想包袱满身疲惫地离开了幸福家园售楼处。

七

从那天晚上我们开始像大海捞针那样在我们的亲戚朋友堆中寻找合适的担保人。我俩刚从农门跳出来不久，认识的人很有限，所以在我们朋友中寻找这样合适的担保人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希望。

我们只好把目标锁定在三亲六故七大姑八大姨上。在这些人中我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的亲弟弟，他是辽宁沈阳一所重点高中在编的语文老师。他在响当当的事业单位上班，那时月工资已超过两千元，应该是最符合担保人条件也是百分之百能够出面帮忙的人。可是当我们问过幸福家园刘经理后心就凉了半截，我弟弟的经济状况很符合担保人条件，但他户口和工作单位不在本市，是不能做担保人的。

这时小杰的大哥也来帮忙，先后找到他们家在省城的远房叔叔、姑姑及表哥，我也不甘示弱找到在省城师范大学上班的远房姑父做担保人。那些日子我和我大舅哥几乎天天忙着找担保人，每天都要往返几次去幸福家园售楼处找刘经理询问我们的担保人是否可行。我们要找的担保人，有的单位好经济条件也好，但是却担心我俩将来可能还不上贷款而连带他们，就以各种借口推辞。而那些肯于出面当担保人的，经济条件都不好，刘经理一一都给否决了。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担保人，按银行林主任的意思我们的按揭贷款无望了，我们的房子也买不上了。我俩急得满嘴起大泡，打算去售楼处退回订金，房子不买了。

又过了两天大约是九月底，正当我们打算去售楼处退回订金时，刘经理打来电话让我去售楼处一趟说有事找我。我走进售楼处，刘经理微笑着先让我坐下，然后指着旁边幸福家园开发商李总说：“小王，你的事儿，李总都知道了。咱们接触几次，感觉你老实巴交人品还是不错的。至于你的担保人，李总已经帮你找好了，是他的老朋友咱五里堡街道办事处高主任，建行的林主任已经同意了。不过在正式办理按揭贷款前，你要先把你购房的首付款，占你总房款百分四十左右那部分钱，一共是六万二千元交到售楼处来。林主任他们银行看到你交款的发票后才能给你办理余下九万元的按揭贷款。你们回去得赶紧准备首付款，十·一国庆长假后交完首付款就可以办理按揭贷款了，随后再交四千元入住费你们就可以正式住新楼了……”我赶紧向王总和刘经理表示感谢，然后带着兴奋的心情向家里飞奔而去。

我刚一推开门，小杰看到我喜笑颜开的表情，就知道我们买房肯定是有希望了，脸上也堆满了笑容。可当我一说需要马上交六万二千元首付款和四千元入住费时，小杰顿时就变得愁眉苦脸了。小杰愁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们手里现在积蓄划拉划拉一共才有三万元左右，算上在四月份提前交的两千元订金要交齐这笔首付款和入住费，我们至少得借三万四千元。

在省城我们没有直系亲属，连银行都不肯给我们贷款，别人谁能借我们钱？没有办法，我们只得打算向老家的亲戚去借钱。可我们老家都在农村，父母都是脸朝黑土背朝天的农民，一下子向他们借这么多钱，他们卖房卖地也不够呀！这时我想到了我弟弟，他是重点高中在编老师，按理说他能够借给我一部分钱。可一周前他来电话说他准备在十月中旬结婚，现正在装修房子张罗结婚用品呢。他知道我正在买房用钱，不想向我借钱了。他结婚我父母也根本出不了多少钱，我买房也帮不上他，自然就不能向他借钱了。这期间我还想到了在南方承包建筑工程的小杰的大爷，想打电话向他借点钱。可小杰马上就给否了，她大爷今年上半年承包铁路工程接连发生了质量问题和安全事故，砸伤了工人，钱没挣着，还赔得倾家荡产，官司缠身。昨天他还打算向小杰娘家借钱呢。听了这话，我对小杰她大爷的处境深表同情，自然打消了向他借钱的念头了。

一想到这里，愁云笼上我的心头，我脸上的笑容也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但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利用十·一国庆长假回老家试一试。在出发前我们每人分配了一万七千元的借款任务，并草拟了一份借款名单，罗列出可能借给我们钱的三亲六故的名单。我们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筹措到三万四千元现金。

八

我们在老家的借款过程也是一波三折的，费尽了口舌，尝尽了苦头。

我们回家后，我父母知道我们买房的消息后自然是喜上眉梢，显得很高兴。但一听到我们这次回家要一下子借到三万四千元钱，他们脸上顿时充满不安和无奈的神情。在厨房里，妈妈背着小杰一肚子苦水抽泣着低声对我说：“小彬，你和小杰买房子是天大的喜事，可是我和你爸真是帮不了你们啊！这些年为了供你和你弟弟上高中读大学交学费，咱家的亲戚和左邻右舍的钱，我和你爸都借过。你三姨和你舅爷的钱，今年都四五年了还没有还上，你三姨夫来过好几次电话要咱们年底把他们那五千元钱还上，他家大国年底要张罗结婚。现在咱家里还有两万多元外债，其中有一半是带腿的高利息抬款！亲戚和邻居谁不知道咱家债台高筑，他们见到我们像避瘟神一样总是躲着，生怕我们向他们借钱。现在我和你爸出去借钱，谁能借给我们呢？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把他这个月在砂石场干活挣的钱本来是想还东院赵老五的800元，在你回省城时就先给你拿着买房吧……”

听了妈妈的述说，我心里也很愧疚，这些年我们念书不仅花光家里的积蓄还借了那么多外债，我们欠父母的太多了。想到这里，我暗下决心这次买房我一定自己解决，不能再拖累他们二老了。于是我安慰她说：“妈，我知道咱家的状况，这次不用你们出去借了，我和小杰打算自己出面去借钱，实在借不到就抬一些钱。我爸挣的800元钱还是留着还东院赵老五吧，等过几年我们有钱了，我和小杰要把咱家欠的外债全还了。”听了我的话，我妈妈马上破涕为笑了。

当天下午小杰回到她妈妈家，我也开始按照我们事先草拟的名单挨家挨户去借款。

我首先来到我的一个堂姐家，她家是我们村著名的养猪大户，年收入七万八万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拿我爸妈的话来说她家比较抠门，一般人很难借出她家钱的。这些年我家虽然很困难，但我爸妈也很少去她家借钱。我今天也是抱着试试的想法去她家看看。从我家向北走大约半里地，就来到一处由七间红砖黄瓦的大瓦房和高大院墙组成的院落，那就是我堂姐家。

我刚一走进她家的院子，就看见我堂姐和姐夫正在院子里宽阔而平整的水泥地上晾晒玉米。他们看到我来了停下手中的活儿，很惊讶地打量着我，可能是因为我很少去她家的原因。我们寒暄几句，我看他们很忙，就直截了当说明我的来意。当知道我要向他们借2000元钱时，他们顿时变了脸色。他俩互相对视着你看我我看你，足足有一分钟，最后还是堂姐发言了，她显得很为难地对我说：“小彬，我和你姐夫确实有钱，但是现在钱不在手中在银行存着呢，这钱我谁也不借。你不知道钱借出去，到时候不好要啊……”

我听了以后，向他们说了很多好话，表示如果借了他们的钱以后要像银行那样给他们利息而且到年底一定还。我跟他们说了半天，他们也没有借钱的诚意，最后我只得灰溜溜地走了。接着我又去了我远房的两个叔叔和一个堂哥家，他们几乎都是以钱不在手为借口回绝了我。整个下午借钱四处碰壁，我欲哭无泪，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晚上尽管妈妈的饭菜做得很可口，但我只吃了半小碗。爸爸妈妈知道我的心情，劝我不要上火，“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们决定拉下老脸帮我去借钱。

吃完晚饭，我们先来到屯西我的一个堂叔家，在说明来意后，我叔叔婶婶爽快地答应借我3000元。但我婶婶说这钱是她一个亲戚留在她家打算由他们高利息抬给别人的，年利息是百分之十五。我叔叔也在一旁强调这钱确实不是他们的，他们的钱不在手里也被别人借走了。言外之意，这钱要按月或按年付利息的。借了一下午钱，我知道借钱真是太难了，所以我只好同意以高利息借下这笔钱。临走前，按照他们的要求我先给他们出具一张借据，约定一年后本息合计一共还3450元，然后带走了那3000元钱。虽然是高利息抬款，但总算借来了3000钱，我心里觉得有点踏实了。

随后我们又来到我大爷家。我大爷家的日子过得如芝麻开花年年好，他和我大娘每年不但要承包几垧地能挣四五万，而且年年都要把自己家的钱高利息地借给别人，这样利滚利息滚息，每年他们都要收入很多钱。前些年我和弟弟念书时也借过他家的钱，但都是随借随还，因为按我大娘的话任何人只要借她的钱超过一个月就要算抬款，是要花利息的。我父母觉得要抬款宁可去外人家也不去他们家，所以我们借我大爷家的钱一定在一个月内还上。

今天，我们来到我大爷家与其说来借钱倒不如说是来抬款。我们敲开大爷家的门，大爷和大娘都在家看电视，他们很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大娘端上来一盘红富士苹果，大爷给我和爸爸每人沏了一杯茶。我们先唠了一些家常话，然后我和爸爸就转入此行的正题。听明白我们来意后，大爷和大娘相互对视了一下，还是大娘快人快语说：“这是大侄子第一次求大娘办事，我知道你很不容易靠自己的努力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跳出了农门，结婚时你爸妈都没给你拿钱，算是白手起家。我和你大爺经常在你新宇表弟面前提起你，让他知道身在福中要知福。娶媳妇和买房是大事，有钱的帮钱，没钱的也得帮你张罗抬点款，不知道大侄子你今天想借多少……”

听了大娘这番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按妈妈的话大爷当不起家，大娘一瞪眼大爷就会吓得直哆嗦。大娘一向很抠门，今天这样大方难道是由于我的经历让她感动，还是突发善心？这时我赶紧看了我爸爸一眼，我爸爸朝我点了点头，意思是没事的，说吧。我大着胆子红着脸说：“大爷大娘，我再借一万四千元，就够买房子了。”这时大爷胆子也似乎大了起来，连大娘都没看就对我们说：“小彬，我们家有四千元现钱先借给你，那一万元……”这时大爷不得不看大娘的脸，大娘抢过话说：“那一万元，让你大爷去新宇姥姥家那个屯帮你抬点，但你得按年花点利息，那里抬款利息低年息也就一分二，你抬一万元一年也就多拿出一千二百元利息！小彬，这行吧？”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万四千元这么快就落实了，爸爸推了我一把，我才明白这是真事，连忙激动地说：“大爷和大娘，行，太行了，你们真是帮了我大忙，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十月二日晚上，大爷和大娘来到我家，把那一万四千元都带来了。大爷让我给他出一张抬款一万元年利息一分二厘的借据，我马上照办了。那四千元借款，我也想给他们出个收据，可大娘直摆手说：“小彬，那一万元是人家的，不是我们的，我们借你的四千元就不用你出借据了，你啥时有就啥时还吧，大娘信着你了。”真是让我们意想不到，大娘和大爷今天竟然这样慷慨大度，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不过他们走后，我妈妈对我说：“你大爷当不起家，你今后如果有钱，要想着尽可能还上他家的钱，省着你大爷因为你的事在家受夹板气。”我听了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我要借的一万七千元全部到位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心花怒放了。

在我借钱的同时，小杰也在张罗着借款。不过，她借款要比我容易得多。虽然她家并不太富裕，但他两个哥哥已成家立业，她爸妈既不欠谁的也不少谁的。她当天晚上打了四个电话，两个舅舅和两个姨，每家借三千元就是一万二千元。她爸妈和两个哥哥又凑了五千元，这样一万七千元在十月一日晚上一个小时内就落实了。

九

十月六日早上八点我们准时来到幸福家园售楼处，把从老家借到的三万四千元及家里的存款一共是六万四千元交给了开发商。随后我们拿着首付款收据在银行办理了十年期的九万元按揭贷款。

下午我们正式拿到新楼的钥匙。当天晚上我们忙里忙外收拾东西，该打包的打包，该装箱的装箱，忙活了半宿。我们俩从心里往外高兴，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告别烟熏火燎的地房，即将在幸福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十月七日一大早我们雇了一辆小解放货车，把要搬走的东西全装上车，整整装了一车。这时房东老王、左邻右舍和学生家长知道了，都来为我们送行，大家都伸出大拇指既佩服我们又羡慕我们。在场的家长们表示虽然他们离我们新居远一些，但还会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我们那里去的，他们都说我俩的课教得好。

汽车很快来到幸福家园2号楼一单元我们的新居。小杰的大哥早已等候在那里。看我们来了，马上点燃了一挂200万响的爆竹。我们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喜滋滋地往三楼搬运东西。当所有的东西运上楼的时候，我和小杰才松了一口气，好像我们刚结束一段艰难的长途旅行一样。

十

弹指一挥间，整整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间我和小杰一直在奋斗着。回头看这十年，我们的主要成就是还清了个人和银行的巨额欠款并使自己的事业得到了稳步发展。

也许是万事开头难，我们搬进新居后的第一年事业并不是一帆风顺。我们进楼后不久就打印了上百张宣传我们新兴课后辅导班名头为“好消息”的传单。然后我和小杰穿街走巷在新荣小学的大门旁、五里堡主要街路旁的电线杆上、公交车站牌上、市场大楼的墙壁上，甚至连公厕里男女蹲位旁的墙壁上都贴上我们的招生广告。我们的目的是想让整个五里堡居民都知道新荣小学旁边有一家新开的高水平、服务好、价格低的中小学辅导班，吸引他们的孩子来学习。

尽管在传单上我们还特别介绍自己毕业于重点大学并有丰富的辅导教学经验、辅导效果好的优势，但这一招却收效甚微。第二天一大早有几个在附近打工的家长带着孩子来看班，但看到我们在这里刚开始办班还没有招到学生，最后他们把孩子领走了并没有送来学习。又过了两天，通过我们住地房时房东老王的介绍，才有两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被送来学习。到了十月底，我们收了六个小学生，一共才收入720元。

当时我们买完房后手无分文，收入的这点钱基本是随挣随花了。这时我们第一个月还房贷的日子也到了，手里没有钱，960元的房贷也没有着落了。我只好硬着头皮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向住在我家附近我原来的单位同事大刘借了一千元钱并说好一个月后一定归还他。他二话没说把钱借给我了。可他媳妇小芹一听说我去借钱，刚开始脸绷着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后来我们闲谈时，我从大刘口中知道他正在上五年级的宝贝儿子小涛英语学得不好。我主动答应每周末给小涛免费补习英语。这时大刘媳妇脸上才挤出了笑容，也拉开话匣子东家长西家短絮絮叨叨地唠开了闲话。

那些日子由于招不上学生，没有更多的收入，别说是还买房的欠款，就连我们生活也受到很大的影响。为了省钱我们几乎要顿顿吃面条，偶尔做点菜也要少放油，鸡鸭鱼肉根本不买。我们心里都知道我们现在过的有房子的房奴生活比租老王房子住时还要贫困。但我们依然满怀信心并没有抱怨什么。后来经过实地走访和考察，我和小杰找到了我们招生工作不理想的主要原因，一是我们在新荣小学附近刚开办辅导班，家长对我们的情况还缺乏了解，更不能得到他们的认可；二是在这个季节家长们一般都为孩子们找到了合适的辅导班，不像新学期开学时他们都有为自己的孩子急于找辅导班的需求。当然有个别孩子可能换辅导班，但这种流动性很小。这样经过理智的分析，我们认为再过一段时间，只要我们把现有孩子们的成绩提上来，靠我们的声誉和家长的认可、宣传与介绍，放寒假的时候来我们这里学习的孩子一定会增多。

正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寒假来到了，我们的事业也有了转机。原来我家二十五平米多显得宽敞的客厅也坐满了小学生，随后来的中学生只好安排在靠南阳台的卧室里。一下子来了四十多名学生，屋子里显得很热闹。后来我们俩忙不开又在师大文学院招聘了一名家在南方、寒假不回家叫周超的大学生来帮忙。我们三个人做了分工，我负责讲中小学语文、英语和初中物理、化学等学科，小杰初中时数学好负责讲中小学的数学课；周超则负责检查中小学生作业，在我们忙不过来时也帮我们讲一讲中小学的语文、英语等课程。学生们觉得我和小杰讲课时都很有特点：我授课时旁征博引爱举一些生动有趣的例子，知识性趣味性很强，学生们一般都爱听，小杰讲课时则能抓住学生的弱点进行深入细致的讲解，授课效果好，也很受学生们欢迎。家长们普遍认为我们不但课讲得好，而且对孩子认真负责，孩子成绩提高得快，他们的钱真的没白花。

尽管我们当时每个学生的收费都要比现在低，但一个假期下来，去了各项费用我们还净剩了一万一千六百多元。我们先往农行卡里预存了两千九元，准备还三个月的按揭贷款。小杰她大舅家的孩子过完年后要结婚，我们赶紧还清借他们家的三千元。接着我们又拿出4000元，还了我大爷家。当我爸爸替我們去还钱时，我大娘感到十分吃惊，她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把借她家的现钱全还上了。那以后，她逢人就说王彬和小杰这小俩口知道过日子，挣了钱，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还人家，钱借给他们真放心。余下一千七百多元我们用于过春节了。我们主要买了二百元元左右的鞭炮，用三百元元左右购置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家探亲花了一千元左右。我们返回省城时手里只剩了二百元左右。虽然这个年我们过得紧紧巴巴的，但一想到我们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一切烦恼都没有了，反而觉得这个年过得很快乐。

第二年三月初新学期开始了，每天晚上来我家辅导的中小学生有六十多人，坐满了客厅和两个卧室。那个月下来我们去了各项支出又赚了一万多元。我们先把欠小杰老舅和两个姨一共是九千元钱还清，再把四月份的按揭贷款提前存入银行卡。对于我们能够提前还款，最高兴的是小杰的父母。因为他们可以在亲戚面前理直气壮地炫耀他们的宝贝姑娘小杰了，说她和我王彬刚结婚时穷得叮当响，可只有短短的两三年白手起家，现在已经住上了九十多平米宽敞明亮的楼房，而且不欠别人钱。

那年四月初，正当我们的事业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时，“非典”病毒开始在中国大地肆虐。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许多人被隔离观察，人们谈“非”色变。我们家的室内天天弥漫着过氧乙酸的味道，尽管这样一来我家辅导的学生一直在减少。每天有很多学生放学后立即被戴着厚厚口罩的家长接走，他们像躲避瘟神一样不敢再去人多的公共场所。他们的孩子不来我家的动机是担心他们的孩子与其他学生接触传染上“非典”病毒。那一阶段来我家辅导的学生不足十个，他们大多是家长工作忙没人看管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六月份中旬，随着“非典”疫情逐渐得到控制，原来走的学生才陆续回来了。而这两个多月我们的收入真是少得可怜，除了还银行贷款仅够维持生活。

进入七月份，我们的学生开始在一天天增多，收入也在直线上升，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进入了快速稳步发展的时期。自那以后我们的月利润基本保持在一万元以上，寒暑假时月利润高达两万元左右。我们的亲戚朋友原单位同事一致认为我在原企业破产后选择了一条很有前途的就業之路。

我们在挣钱的同时，也在加快着还清购房时所欠债务的进程。早在买房后第二年年底，我们基本上还清了多达四万多元的个人欠款，买房后的第四年年底我们提前六年一次性还清了银行的本息合计六万八千元的按揭贷款，彻底从房奴中解脱出来。那天，我去区农行信贷部还款时，接待我的不再是原来的“大眼珠子”林主任，而是新来的笑容可掬的韩主任。他说我是当年幸福家园第一批办理按揭贷款的85户中，第一个提前还贷款的。我听了以后心里美滋滋的，以往身上的千万斤压力也仿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一

在我和小杰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五里堡这个省城最有名的贫困区，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通过棚户区改造，当地的贫困居民彻底告别了祖辈几代人曾经居住的低矮破旧的地房，住进了温暖而宽敞的回迁楼房或廉租房。

如今的五里堡城区面貌焕然一新。美丽的长清河从五里堡西侧缓缓流过，每到夏季河岸上垂柳依依，绿草茵茵，五颜六色的鲜花竞相开放。河面上碧波荡漾，偶尔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野鸭和白鹅在湖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当游人从它们周围经过时，它们也毫不惊慌。人们在河边的绿地和花园中或漫步或锻炼，尽享自然之美，其乐融融。五里堡的街道更是宽阔而整洁，交通十分便利，是车辆进出省城的咽喉要道。新建的新荣互通立交桥连接多条街路，让这里变得更加四通八达，让五里堡成为了省城东北部最宜居最有升值潜力的地方。便利的交通，优美的自然环境，吸引着鲁辉、力旺、保利、吴中地产等众多著名房地产公司在这里傍河开发了许多现代化的住宅小区，也吸引着许多市民在此购房安家置业。这也难怪我的同学张明要在这里买房了。

上周日，张明因为乔迁新居特意在他家搞了个派对，邀请在省城他的所有老同学去参加，自然也包括我。在酒桌上，我居然见到了当年百般刁难我办理按揭贷款的“大眼珠子”林主任。当然林主任是认识我的，因为在区农行还按揭贷款时我经常能见到他。有一次，他还说我每月还房款都还得很及时呢。但我们今天都很吃惊竟然能在张明家见到对方。他鼓着眼睛盯着我，我也不住眼地看着他。这时张明一语打破我们互相对视的尴尬局面。他一边指着我对林主任风趣地说：“老林，这是我的老乡，也是我初中时最要好的同学王彬，是专业从事中小学辅导工作的教育专家，”一边又指着“大眼珠子”林主任对我介绍说：“王彬，这是我大学时最靠的同学林森，我们大学四年一直住上下铺，亲如兄弟。我家那时穷，学校有活动我经常借他裤子穿呢。现在他是我们市农行信贷部主任……”林主任马上扭动着肥胖的身躯站了起来，主动伸出一双大手同我握手，然后对我和张明说：“张明，不用你介绍，王彬兄弟，我们早就认识了。当年他办理按揭贷款时，我例行公事没少折腾他。要知道有这层关系，我当时肯定不会让他到处划拉担保人了……王彬啊，好兄弟你就原谅哥一次吧。”我赶紧向他微微一笑说：“哪里哪里，您那样做也是工作的需要啊。”

接着我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闲谈着自己关心的话题上，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子女的教育问题。林主任说他儿子林志在省城重点中学上学，暑期开学后就上初三了。但数学、英语成绩差平时考试总拖后腿。在外面找了老师一对一辅导，钱花了不少，可是没见什么效果。眼瞅着孩子明年就要参加中考了，他真是很着急。张明在一旁鼓动着说我和小杰如何如何有办法能把孩子成绩提上来，力荐林森把孩子送到我家去辅导。林森这时已有几分醉意，握着我的手说：“老弟，我明天就把孩子送到你那里去辅导，一定送去……”

我本以为那天酒桌上林森说把他儿子林志送到我家去学习是他酒后的醉话。可是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林森真的把林志送到我家来学习了，还为他儿子预交了2000元学费呢。

吉大作家班名师点评：

小说围绕“房子”书写了一对青年人为理想生活而艰苦创业的生命历程。同时也重申了那个古老的道理：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有一颗不甘平庸的心，一切就可以改变。同为都市外来人，白手起家的青年夫妇“王彬”和“小杰”对什么是幸福做了最好的诠释：生活的艰辛与生活的美好是永远共存的。

作者虽未曾谋面，但电话中交流了许多，属于一点即透那种。经过作者反复认真修改，中篇小说《房子》无论在语言上还是在内涵上都有了很大的提升，故事情节从原来的平铺直叙变得曲折婉转了，人物性格也从原来的略显单一变得相对丰满了。作者很有潜质，具备把握中篇小说创作的基本能力，希望作者能够借助《参花》这个平台展示出自己的文采，创作出更多更好的小说作品。

——辅导作家王怀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