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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永远在山林

2013-06-10沈娟娟

参花(上) 2013年11期
关键词:窑厂花花山林

沈娟娟

我叫山花,他叫山林,我们都是爹捡来的孩子。不,准确地说,我是山林捡来的孩子,但我叫他哥。

我来的时候,爹还在世,爹是在我5岁的时候走的,那一年山林17岁。

我对爹的记忆,几乎都是山林给的。山林说我小的时候很怕爹,在爹面前我很少哭闹,很乖;山林说爹其实很疼我,为了我,爹不停地写文章,然后全部换成营养品给我,只是爹的愁苦太多,没办法挤出笑容来逗我。我只记得爹总是沉默,除了巡山就是在屋里看书写字。村里人说爹是下乡知青,我也知道爹应该是个很有文化的人,留下的满屋子的书,都可以告诉我。有时我想,爹为什么不想办法回城?为什么要守在寂寞的山林?难道是为了山林,为了我?后来我从爹的日记里找到了一些其他的原因。我想爹可能是在这里守候或者说是祭奠某段感情吧。山林也告诉我,爹死的时候,他把一张很漂亮的女人的照片跟爹一起葬了,因为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出神。

我们的生日,都是在深秋,十月初九。山林说,爹是在同一个日子捡的他跟我。只不过,爹捡他的时候,他已经会跑了,他是被野狗追上山的。爹说那年他应该6岁。

山林说,我是在他12岁那年捡回来的。他随爹巡山,在路边的野花丛里看到我。我哭得快没了力气,快要冻僵了,他一抱起我,赶忙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我,我就不哭了。我在他瘦小的怀里,眨着大眼睛,张着小手拼命地抓,抓住了他的衣领,就再也不松开了。山林喊来爹,爹要把我送到山下村里去养,说养不活我。山林哭着闹着不肯,要带我回去,他跟爹说他长大了,可以去山下窑厂做工养我。爹就带回了我。

爹没有让山林去窑厂做工,只是要他好好带着我。以后爹一个人巡山,夜里拼命地写作。我小的时候多半是被山林背在背上,他甚至还背着我去爬树、摘野果。

山林15岁开始去窑厂做工。那年我3岁了,会自己走了,爹就领着我巡山。爹写字的时候我在门口玩。每次山林快要回来的时候,我就兴冲冲地跑到路口,张望着,嘴里还嘟嚷着,哥哥回来咯!山林偶尔会带点小果子或者小饼干,远远地举在手里喊我,我总是张开双臂,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再去抢抓果果。然后他抱着我,开开心心走回小窝。

爹其实一直病着,一直都在咳,到最后都咳出血来了。爹走得很突然,我跟山林突然就又没了依靠。村里帮着葬了爹,然后说可以把我送给邻村的一对夫妇养。因为他们家几个儿子,就想着要个闺女。山林说什么都不同意。他对村里说,我妹我自己养着,我是男人了,我养得活。后来山林说,其实那家是想我做童养媳。村子里有好几个那样的,那些闺女从小就被当丫头使唤着。

以后山林去窑厂做工,我就坐在旁边玩泥巴。山林休息的时候就洗洗搅泥的手,眼里含着泪抱抱我:花花真乖,知道哥忙,知道自己找乐呵。

山林没上过学,因为爹会教他,爹教得比村里的先生好。爹的书,很多字他也认得,山林觉得读书很有用。我六岁那年,山林要我去村里读书。他说你要好好读,你不仅是替自己读,也是在替哥读,读懂了,你读爹的故事给哥听。我点着头:“嗯。哥,将来读会了我教你。”山林夸我懂事。于是,我去村里的小学读书,不再跟着去窑厂玩泥巴。

山林长成大小伙了,窑厂的生意那几年也变得很红火。山林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工,他说,要换些砖瓦把我们的小屋修修,说花花长大了,这两年也该准备给花花搭间自己的房间了。我们的小屋是村里给看山人住的,好多年了,爹在的时候曾修补过。土砖瓦片屋,一厅一房,旁边搭个窝棚算做厨房,再在不远挖个坑围点篱笆,是茅房。爹跟山林两爷们一张床板就可以过日子了。我来了,就在房间的一角支个木板算加张床了。爹走后,村里说林子越变越小,没什么值钱的树木了,山不用看了,工钱也就不发了。这房子,给你们住吧。我跟山林就保留下这个窝。

那些日子里,山林总是早早起来做好我跟他一天的饭,然后带我一起出门。他先送我去学校,再去窑厂。山林好似有使不完的劲,也有干不完的活。每天放学了我去窑厂找他,他都在忙活。我就搬个凳子,蹲在地上,写起了作业。几乎我的作业差不多快写完了,山林才放工。我们踩着最后一丝光亮回家。

山林终于攒够了钱,把房子修了一下,还加多了一间瓦屋。他说花花长大了,以后应该自己睡自己的屋。听这话我的嘴巴嘟得老高,但还是被他赶出了房。每逢阴雨天气,尤其是打雷的时候,我既害怕又兴奋,我可以钻进山林的房间,爬上他的木板床。山林总会无奈地摇摇头,用温热的掌心抚摸我的头,口中一遍一遍地说着:“花花不怕,花花勇敢,哥在的……”每每这个时候的我,好像被下了蛊一般,很快就平静地睡着了。

慢慢的山林教会我煮饭,还教会我自己洗衣服。那些年,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活着。

记得十岁那年,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山林把书包挂在他的脖子上,把我背在背上,踩着泥巴回家,我撑着破伞企图遮住两个人的头,伞却被风掀翻了。到家了,两个人全身湿透。我的身体一直不好,山林说是因为我小时候营养不够导致的。那夜我发高烧了,山林急红了眼,抱着高烧不退的我直冲到村里的卫生站。刚下过雨的山路,泥巴都溅到他的头发上了。他说担心我烧坏脑壳,抱着我在卫生站的长椅上坐了一夜,说这样治疗起来能够及时。在山林的怀里,我觉得生病其实一点都不难过。

从那时候开始,我清晰地知道我拥有的只有山林,我最大的财富也只是山林,山林就是我的全部。

我病好了,我执意不肯再叫他哥,我叫他山林,这个称呼,在我的内心,有很大意义。他愣了,问过几次为什么,最终也不问了,只是笑着应我。

12岁我要去乡里读初中了,读初中就意味着要跟山林分开了。我支支吾吾着说不想去,其实我是害怕不能每天看见山林的日子。山林虎着脸说:“你不念书我就不要你。”我便不吭声了,任他帮我收拾行李。

山林把我送到学校,叮嘱完这个又叮嘱那个。然后去找老师。山林对老师说:“我妹没出過门,没离过家,老师你多帮看着点。”他站在老师面前,憋红了脸,两只手不停地摸索着裤袋。山林给老师深深地鞠了个躬。我望着山林,眼睛就打开了闸门,泪不停地出。

走的时候,山林只让我送到校门口。我远远地望见他用手抹了抹眼睛,背影很长很孤独。

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想念山林,夜里躲在被窝哭。我想着山林一个人在家的日子有多清苦,想着想着心就疼得受不住。我又想着他要我好好读书,他说我也是在替他读书,要走出山林只有靠读书。我抹了抹泪,对自己说,要坚持住!

我省下伙食费给山林买了部收音机。第一个月末,我回家,远远地就望见山林站在村口等我,微笑着,眼睛红红的。我跑向他,泪散在风里。我不知道山林是成熟了还是苍老了,他的下巴冒起了胡渣,头发又长又凌乱。他说:“走,我们回家。”

在上山的那条小路上,我说我走累了,执意要山林背我。山林说:“花花大了,不羞羞么?”但还是笑着接过我的书包,挂到脖子上,然后蹲下,躬起腰,我便蹭上了他的背。我趴在山林的背上安心地看着风景。那天那条山路变得很长,路边的山花很美很香,好似鸟儿也在歌唱。我问山林:“我沉么?”山林说:“整个世界都在背上,你说沉不沉呢?”我的心甜甜的,说不出话来了。以后一个人的夜里,这句话就会回响在我耳旁。

我该回学校了,我央着山林再送我去,我只是想着跟他多呆一秒。这次山林只把我送到村口,然后就在那里一直望着我,望着我走完十里小路去到学校。我把收音机留给了山林,我不想我不在的时候他只能听到山林里的鸟叫声。

13岁那年我来了初潮。还好学校里的女老师帮我找来了卫生纸,并给我留了一本介绍男女生理的书。我偷偷摸摸看完了,心里有头小鹿在乱窜,很羞很紧张。

暑假回家,山林从茅坑里看出了我的长大。山林看着我出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再开学时,山林加多了我的生活费。山林摸着我的头说:“花花是大姑娘了。以后可以跟同学一起去买点自己要用的东西。”我知道山林从此会更加卖力地挣钱了。

我很认真地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尤其是语文。我越来越喜欢看爹留下来的书了,每次回家都会挑两本带去学校看。初三那年,我的作文被老师推荐到市里参加比赛,拿奖了。我用拿奖的钱给山林买了件棉袄,山林舍不得穿,一直摸着,粗糙开裂的手,摸得都起了皮。

学校有四个人考上了高中,我是其中一个。接到通知的时候我很高兴,也很失落,仿佛那是一张不该看见的纸。

我看着山林越来越辛苦越来越苍老了,可那年他才27岁,正值青春年少。我也15岁了,有了女孩子应该有的心思。其实山林很帅的,国字脸,浓眉大眼,憨憨的笑,就是有点黑。我心疼这黑,这是在窑厂的日头里辛苦劳作的证明。可能是因为我们家太穷,也可能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我很庆幸,我从来没见过山林的生活里出现其他女人。

我想我可以留下了,不再念書,可以帮山林支撑一个家。我不敢跟山林说我的心思,只死死地强调不想再念了。山林在爹的坟前坐了一夜。第二天看见他的样子,我只想把他搂在怀里。山林哭了,他两只手有力地扳着我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跟我说:“花,你要飞出去,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你的身上还有哥的梦想,哥这辈子就只为着把你送出这山林。”我没有了力气,我趴在他怀里,两个人的泪水滴在了一起。

我还是决定去念高中了,因为我害怕看见山林失望的眼神。这次要去县里,我有点高兴,因为山林也跟着去。山林说去县里的工地上找找活做,村里人都说工地上挣的钱要比窑厂里多,他说要趁着年轻多赚点钱给花花考大学用。我知道工地上的活要比窑厂里更累人,可除了心里疼,我做不了什么。

我们带着行李出门了,小屋挂着一把老锁。

山林在一个工地上找了份抬水泥运砖头的活。他有空就会去学校看我。每次见他我都欣喜夹杂着难过。山林越来越黑了,背也变驼了,我摸着他的脸,眼睛就会不争气。同学问,那是你谁啊?山林急忙说:“我是她哥,我是她哥。”话扎在我的心上,堵得慌。

渐渐的山林不常来看我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快要高考了,要多点时间认真读书。我猜到他的心思,他是怕同学笑话他笑话我。他的衣服很旧很脏,在工地上干活,水泥粘上了就洗不脱;他的头发胡子都很长,没有时间好好打理,他总是抢着多干点活。他给我的生活费越来越多了,他说我也需要买点考试资料准备考试。

山林不来看我,我就去看他。我很想他,很想很想把头埋在他的心窝。我去看他,工友们都打量着我,他们都说,山林,你妹子真是山花一朵,美极了,将来准能嫁个有钱公子哥。山林就乐呵,呵呵,呵呵。我直盯着他的眼睛,他低下了头,嘴里也没了呵呵。

这个周末我去看他,他不在工地上。我在窝棚里找到他。他躺在烂棉被上,侧着身,两只手抓住一个铁罐子顶着肚子,嘴巴干裂,额头上满是虚汗。我惊呆了,手一松包掉到了地上。我奔跑过去,抱着他一个劲地哭:“山林你怎么啦?山林你怎么啦?”我怕极了。山林挤出点笑给我:“花花别怕,哥没事,哥就是肚子疼。”一来县城,他又要我叫他哥。

我哭着骂着拖着他去了医院,我说他不看病我就不去参加高考。山林依了我。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山林指着我说:“她是我妹。”医生把我叫去她的办公室,她严肃的神情令我窒息,她的言语更令我痛不欲生,她告诉我,山林是胃癌。我吓得说不出话,摇着头不肯相信这是事实!仿佛我的世界就要倒塌,四周已经没有一点屏障,我就站在万丈深渊中间的一块石头上。好久,我擦干了眼泪,恳请医生帮我保密。

我出来告诉山林,你是平时饱一餐饥一餐,搞出了胃病,但是医生说一定要休养,也只有休养好了你才可以再照顾花花。还是拿高考来威胁他,再加上好说歹说,山林终于同意回家休息一阵。

我开了一些药,把山林送回了家。我跟山林说高考近了,我要抓紧时间复习,叮嘱完就急急赶回学校。我舍不得走,但我更害怕看见山林的样子会忍不住哭,我是在逃。

回到学校,我哭一会儿,想一会儿,想一会,哭一会……与山林的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我的心痛得如同万蚁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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