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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蕨的母亲

2013-06-10陈念祖

参花(上) 2013年11期
关键词:野果子野菜母亲

母亲那时候常常和我们说起山里的事。

那些山我们可以看到,站在村子里低矮的山丘上,目光越过无数这样的丘陵,远远的天边,每天太阳落下的方向,就是母亲所说的山了。那一脉群山占尽西、南两方,际天际地,幽幽深蓝。纵使夏天,有时候还能看到山顶的积雪。幼小的我们觉得那里真是太远了,已经在天的尽头了。再往远处,阴睛不定明晦无常的天空下,是世界的另一边。我们看不到,只是生出无边无际的遐想。

母亲说那些山里树木繁茂,山清水秀。她不会很好地表达,却能将我们幼小的心引领到那里去。夏尽秋来的时候,大山最为宝贵和慷慨。采蘑菇、挖野菜、捡松塔这些活,大人们是没时间干的,因为要参加集体劳动。这样的活就归小孩子们了,他们还没到参加集体劳动的年龄。这种劳动他们一定是愿意的,母亲给我们讲起的时候,是满心欢喜的,像说童话故事。我们也比听童话还觉得有意思。

山里边遍布松柏,从山顶到谷底,从河岸到沟垴。不论山坡与平地,被青苔绿被盖得严严实实。细密如织,茵茵如毯。牦牛走过的地方,蹄子在草地上踩出的印痕,里面也一窝一窝蓄着清清的水。洁净的风从高天上吹过,松涛轻响。鹰盘旋在山谷的上空,偶尔长鸣一声。蓝天如绸,干净得纤尘不染。没有风的时候,森林里十分安静,只有鸟在密林深处的私语。有孤单的鸟儿,站在高高的枝头与天对语。还有一种鸟,隐身在不知何处。人一路走,它一路叫,好像很近,却总是看不见。它的叫声听起来像苍老的人沙哑的咳嗽。在那山里,小孩子连害怕也忘记了,满心的愉悦和好奇。

山花很多,虽然不是千姿百态,却足以妆点大山和森林。饥饿的年代,花们都受到冷遇。不能吃,好看有什么用?那山里边最常见的一种花,叫狗头花,又叫火柴花。它开放时,花骨朵很像一支火柴头。那种花有毒,不知道的人误吃了,一定会没命的。与野花不同,草地上和林棵间的野果子们就非常受人们的青睐。因为它们大多能吃,且味道鲜美。对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来说,绝对是一种诱惑。

我至今没有弄明白,母亲所说的那些野果子究竟是什么。她说山里边最多的野果子是“盼盼”,长着土豆一样的秧子。结出来的小果子一串串的,像葡萄,也是酸酸甜甜的。比较好吃但稀有的,当属“牛奶子”“马奶子”“羊奶子”这几种野果子了。我们出于好奇,无数次地问,刨根究底。母亲也是不厌其烦地向我们描述,那几种野果子的外形、颜色、采摘方法和口味等等,都极细致地给我们说了。终究因为它们的名字太相近了,很容易混淆,我们没法亲自见到,不能互相对比,所以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区别。后来我上初中时,有从藏乡大山里来的同学,和我很要好。有一次,他拿着两枚野果子,小小的,只有铅笔头那么大。狭长带刺,像缩小许多倍的橄榄,颜色鲜红可爱。他和我一人一个分吃了。熟得透,加之摘下来远远地拿过来。那种珍重,都要把它焐化了。因此,吃的时候口感绵软甘甜。可惜只有一个,太少了。再想吃,只是一个久久的盼想。我同学说,那就是“马奶子”。我也不再去较真研究它究竟叫什么名字。山里人随口取的名儿,哪能统一起来呢?也许这一片地方叫“马奶子”,另一片地方就叫“牛奶子”了。我那同学不爱说山花野果的事,他喜欢提起藏族人的劳作和生活。总是跟我说,牦牛长着个长尾巴,牦牛的眼睛大碌碌的……

这所有的野果里,我一直肯定母亲说对名字的只有一种,那就是枇杷,我们的课本上都有的。母亲却没有说过它们结什么样的果,只说它开着白色的小花,团簇在低矮的枝干上。后来我渐渐怀疑那枇杷也不是书上所说的枇杷了。那种很有名的水果,不会出产在高寒山区的。我十九岁那年,有一伙藏乡的麦客来农场割麦子。阴雨天他們休息,又是唱藏歌,又是唱花儿,十分热闹。我过去听他们唱歌时,看到一位藏民拿着一段木头在雕刻。那木头质地柔软,纹理细腻,刀痕处不丝不蔓,整齐清晰。藏民说那是枇杷木,刻名章、刻小印版的上好材料。我讨得一小块回去,自己刻了一枚小印章,至今还在。

母亲和所有的山里人一样,他们呼唤遍山草木,都不用学名。那些学名叫什么,他们不知道。他们用乳名称呼山上的树木和花草,就像称呼村上任何人家的娃娃。这样叫着,叫一辈子,叫过世世代代。若要好,小名字叫到老。

山花野果们的乳名是谁取的?当然是山里人自己给取的,他们觉得怎样贴切,就怎样叫。比如狗头花,以前一直叫狗头花。后来有了火柴,大家看着那花苞儿像火柴,于是就有人改口叫火柴花了。如果你是山里人,你管那些花草树木随便叫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你不是博物学者,用不着去做学问。你所亲切称呼的物种,它们就在你的生活里。你给了它们昵称,它们就成了精灵。它们的形状、颜色、味道和气息,都融在你的生命里。你尽管随着自己的意愿去喊它们,不管你怎么叫。亲近它们,它们的内心深处,一定在激烈地回应。

懂得山里的一切,不只是去亲近它们,向它们索取。首先要懂得敬畏。你不能为所欲为。母亲从松林间的草地上走过,她俯身寻觅的目光,被青苔上的一点鲜红刺了一下。一粒比豌豆稍大的红果子,静静地睡在一圈小叶子的簇拥之中。朝阳升上来,晨露未晞。她小心地把红豆豆采摘下来,放在手心里看。母亲一直把它捏在手心里,舍不得吃,也不敢吃。后来母亲遇见了我五舅舅,是她的堂哥,比她大几岁。她把那小红豆拿给了我五舅舅,让他辨认一下是什么东西。五舅舅把小红豆拿在手里,只看了一眼,就啊唔一声张开嘴吃掉了。吃完之后,才告诉我母亲,这小红豆叫“地瓢”。“地瓢”我母亲早就听说过,是山里边极少见也极好吃的一种野果子。

母亲常常进山去。她黑瘦矮小的身影,有时随在众多孩子身后,有时只是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山路上。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那时候只有八九岁。高寒山区的人,个个被日头晒得面目黎黑。当时正在挨饿,人们吃不饱肚子,小孩子们也是皮包骨头的。他们进山去,主要是寻找一些果腹的食物。为什么要挨饿?老人们说,那几年村里的劳力都调去大炼钢铁,地里的庄稼都让草给荒掉了。秋后因为炼钢,又没有工夫仔细收庄稼。折腾两年,粮食就不够吃了。其实那几年雨水挺好的,田里的野草长得十分茂盛。我们家乡这一带,饿死的人不多,全靠野菜和草籽才得以活命。

挨过饿的人对野菜和草籽怀着感激,对老天怀着感恩。尤其是经历了那几年的饥荒,人们甚至产生了错觉。认为老天不长庄稼的年份,必然要长野菜和草籽。天无绝人之路啊。善良的人们这样认为。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悖误:既然有长草的雨水,怎么就不长庄稼呢?

母亲被饥饿驱使着,走进茫茫的大山。她手里拿着一个木质的方盘,平常用来在酒席上给客人端酒菜肴的。端盘子的人手偏斜一下,碗碟里的油汤菜汁就洒出来,把方盘弄得油乎乎的。饥饿的年代,它本来派不上用场。母亲拿着它,用来采野菜。在那个时令,可采的不是什么野菜,是一种植物穗状的花序落去后粗糙的籽实。因为饥饿,所有能填肚子的东西都拿来吃,只要毒不死人。小白花落去,枝条上结着穗状的籽。用手一个一个地去撸,不一会就是一小把,放到方盘里去。至于是什么植物,我一直没弄明白。母亲常常说起,叫“斜蕨”,救过无数人性命的一种草。当然,用的也是它的乳名。若非亲见,我是无法查考的。

母亲去的那条山沟,叫旧寺沟。山沟里有藏传佛教的寺庙,叫祝贡寺。在河谷边的山坡上。因为其他地方还有一座新寺,这座寺就叫旧寺,山沟就叫旧寺沟。喇嘛们都被饿跑了,寺里静静的。过了旧寺,再往前走很远,那里才有东西可采——近处的都被人们采光了。

“斜蕨”在那个时节结的籽不老不嫩,采回去煮着吃,跟喂猪的粗食差不多。“斜蕨”饭味道微微有点苦,微微有点涩,在所有的野菜和草籽里面,不算太难吃。只是没有什么营养,充其量也就是为了填一填肚子。

能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母亲贪婪地采摘着。

进山的时候,天气酷热,骄阳似火。母亲口渴了,向一个背水的藏族女人讨水喝。那个背上垂着无数细辫子的女人,放下水桶,拿铜勺舀了水给母亲喝。

蓝得叫人心生哀愁的天空,是晴朗的。在沟垴的山峰上空,有一团不起眼的白云,悠悠地飘在那里。母亲在山林间仔细寻觅和采摘的时候,那一团白云渐渐膨胀变大,颜色也转为阴暗灰黑。先前那云朵尽管往高处耸,尽管往厚里积。等到高得不能再高,厚到无以复加时,突然就崩塌下来,漫天铺开。如浓墨泼开,天地间顿时昏黑无光。这一切变化,母亲没有及时发现。

山风骤然而起,在山谷中横冲直撞,漫山松柏被吹得东倒西歪,左摇右摆。霹雳闪电划过云幕,贯彻天地。惊雷炸响,地动山摇。雨要来了。母亲惊觉之时,已经晚了。她向着村子的方向跑去,向家的方向跑去。在河谷中没跑多远,硕大冰凉的雨滴就从天而降。打在河床上,打在草地上,打在人的身上,沉闷有力。后边的雨急骤地扑过来,前边的路模糊了。附近没有躲雨的地方,母亲只好惊惶地站在原地,被铺天盖地的大雨侵吞。雨如倾盆,兜头盖脸地浇下来。人在雨中,连气也喘不上来。眼睛被雨水模糊了。

地上立刻起水,雨泼在水上面,水花交织成一片。地上的雨水在河谷里汇集,形成洪流,越来越大。母亲艰难地迈步,踩着泥泞到一处高地上。她站在那里,将方盘扣在头顶上,等着雨停下来。她看见河谷里山洪滚滚而过,奔腾怒号;她看见有鸟雀突然从什么地方飞起来,被雨水拍下来,跌落在浑浊的山洪中。她看见这雨下得没完没了,好像永不止息了。但是,她没有哭,比起无边无际的饥饿来,这算什么?

雨还是停了。在把一个小女孩淋得意志模糊时,终于烟消云散了。我舅舅找她来了。他比我母亲要大十几岁,是家中的顶梁柱。他趟过渐渐平息的山洪,登上那座临时的孤岛。他夺过我母亲手中的方盘,扔在地上,然后就背着她往家里走去。雨后的清风,吹进湿透的衣服,那么冷。西边的斜阳照过来,投在脊背上,一丝暖意渐渐散开。抬头望天空,彩虹挂在那里。

第二天。村里人发现一个小伙子死在一块豆田里了。他趁着夜色去摘豆角,却再也没有回来。他摸着黑只管摘,只管吃,没想到脚陷在泥里怎么也拔不出来。就那样站着死掉了,好像种在地里的庄稼一样。

母亲找到了她的方盘,又往大山里去了。

(责任编辑 张海涛)

作者简介:陈念祖,男,生于1976年。2000年开始断断续续的创作。曾在《儿童文学》《西凉文学》《甘肅农民报》《武威日报》等报刊发表过一些散文和小说。有小说被海天出版社丛书选编。做过乡村代课教师,在建筑企业从事管理工作多年。现在家做小生意。系甘肃省武威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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