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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10

参花(上) 2013年11期
关键词:大胡子拖拉机大爷

招兵买马

第一章

这是一个叫杨树林的火车站,车站广场上很脏,大包小裹、或坐或蹲着许多带着行李卷的人,三五成群、表情漠然,多数都穿着老式的制服……武警、野战、铁路、税务、工商……不仔细看,像是一支集会大军。

“找活吗,大爷?”问话的是一个青年男子,一头短发根根直立,倔强得很,但语气却很温和。

“我只做长工,不做短工。”老头抬了抬头,眼睛却没看他,而是直盯向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喉头急动,把口里的馒头紧着咽了下去。

“长工什么价?”青年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问。

也许是买商品一样的语气让青年男子心里有些不舒服,眉头稍稍皱了一下。

“两千。”而老头却没在意,似早有准备地脱口而出。

中年男子转身跟青年男子递了个眼色,悄悄地说:“这价不贵,长工一般都三千,虽说老头岁数大了点,我看身板还硬实,再说岁数大的也好摆弄呢,把这老头领着吧。”

说话间,青年男子已经把这个老头打量了一遍,其实他刚看见这老头的时候,已经喜欢上这老头了。那时他正在啃个馒头,吃相稳重,不像多数找活计的粗汉那样,把一张嘴吧唧得山响。馒头在瘦削的腮帮里忽起忽落,嘴合得严实,无一丝声音。那身虽已经发白,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老式解放军军装,也让人觉得顺眼。尤其是老头那瘦削的腮帮,更让他觉得亲切。爷爷的脸,就是那样的。

“大爷,跟我走吧。”青年男子把老头身边的行李拎起来。老头站起身,却一把将行李卷抢了过去,说:“东家,你前面走。”然后将行李甩在肩上,步子稳健地走在身旁。

第二章

青年男子姓王,上学时一直叫王星,后来改名王椿熠。中年男子是王椿熠的亲戚,老头姓于,一路上,王椿熠一直喊他于大爷。

现在王椿熠的身边是三个人,中年男子、于大爷,还有一位张姓的大胡子。

张大胡子是在半路上遇到的。也是那辆“东方红”60型拖拉机的主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满脸的络腮胡子,只有在哈哈大笑的时候,才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嘴唇和牙齿。红唇、黄牙、黑胡子,色彩丰富而分明。

正是锄杂草的季节,小村子里面的闲人很少,几只鸟在村头的杨树上悠闲地唱歌,一个妇女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孩子边喂奶边与一个老太太聊天,怀里的孩子叼着奶头已经睡着了。俩老头在一株大树的阴凉下使劲地敲着象棋。小村让王椿熠觉得放松,以至有些困倦。

很容易就打听到出售闲置拖拉机的人家。拖拉机停在一栋砖房的后面,隔着杖子看去,那大家伙原本红色的油漆已经褪色,不知道已经歇息了多久,旁边的蒿草长得很高了,像要把它淹没。只有前额头上三个凸出的大字“东方红”还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辉煌与强壮。这三个字,出自于开国伟人之手。在开垦北大荒的时候,在那个激情洋溢的年代,能做一个拖拉机手,是许多热血青年的骄傲。驾驶着这钢铁的机器犁开沉睡的黑土,大概与驾驶坦克冲向敌人的感觉差不多。

“是你们想要这拖拉机吗?”一个细细的男声在王椿熠的身后问。转头看去,却见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大脸。他很难相信,这么纤细温柔的声音,是由这样一个大汉发出来的。汉子的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看来是从地里急匆匆跑回来的。

“嗯,先看看。这车状态怎么样?”王春熠的亲戚回了一下头,就又盯着拖拉机看。

“你看看这链轨板就知道了。”汉子似乎对别人怀疑他的拖拉机很不屑,趟过杂草,把几个人引到他的拖拉机跟前,指着那些整齐的链轨说。已经有一部分链轨埋进了土里,看来这车已经停在这里很长时间了。亲戚仔细地查看了链轨板与链轨轴的空隙后,微微地点了点头。王椿熠后来知道,拖拉机的行走系统,是它最易损坏,也是最让人头疼的位置。

“这车看起来还行。能启动一下吗?”亲戚问。

“好。帮我提桶油去。”大胡子对亲戚说。不一会儿,一大桶柴油倒进了车后面的油箱,大胡子扯下车头前面的一根管子,狠吸了幾口,油就流了出来,然后再安好管子,回屋子里取出一个白酒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倒进车体右侧的一个小酒盅样子的铝合金容器里。王椿熠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原来那酒瓶子里装的是汽油。

大胡子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翻出一根一米左右的绳子,那绳子小指头粗细,油渍麻花的。把那绳子在小酒盅边上的一个飞轮上缠了几道,一只脚蹬在链轨板上,使劲一拽绳头,突然像一阵炸雷响起,巨大的声音吓了王椿熠一跳。那启动设备的轰鸣就在没有任何的隔音下直击耳膜,刚才缠绕绳子的飞轮在眼前飞速地转动。大胡子的两只手在边上的几根手柄上娴熟地翻舞,就像一个指挥家,机器的声音随着他的手势或低沉或高亢,或嘶哑或清亮。不一会儿,一串烟圈便从拖拉机的烟囱里喷出。机器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大胡子眼睛看着烟囱,两只手柄相对一合,巨大的轰鸣戛然而止,只剩下拖拉机均匀平稳的喘息声。

王椿熠后来知道,这种老式的拖拉机要用外挂的辅机来启动,利用辅机的快速转动来带动内部的主机。主机是柴油发动机,这辅机却是用汽油启动的。而这一切,需要经验、技巧、感觉,甚至是勇气来完成。直到农场关闭,王椿熠启动拖拉机的手法还没达到熟练程度。大胡子用一盅汽油就能完成启动,他却至少要用两盅。

做完这些,大胡子麻利地跳上拖拉机,用手轰了几下油门。这种拖拉机的油门是用手来掌握的,不是用脚。而转向是左右两根操纵杆,不是方向盘。然后他把一侧的操纵杆拉向自己的怀里,脚踩着同侧的刹车板,刹车也是双侧的。蓦地,拖拉机原地旋转了起来,链轨板下的黑土翻卷而起,拖拉机停下的时候,刚好是360度,一个整齐的圆。

“这车不错。行走,离合,转向,发动机都没毛病。”亲戚在王椿熠的耳边说。亲戚是行家,可更让王椿熠欣赏的,是大胡子那一套动作,眼花缭乱,又井然有序。

大胡子跳下车的时候,已经把发动机关闭了。没有了机器的轰鸣,耳朵里传进来的几声悠扬鸟叫,显得那么动听。翻起的新鲜泥土里,蚯蚓在蠕动,一只棕红色的大公鸡赶紧跑来寻找自己的美食。

“这是分田到户的时候,从大队买来的车,干了几年活,就停在这里没再用,状态很好。”大胡子搓搓手,“停在這里可惜了。以前我在大队,就是开拖拉机的。”然后又拍了拍拖拉机的车盖子。“这车你们要是相中了,给两万块钱就开走吧。这车前面有推土铲,开荒地最好了。”大胡子细细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舍。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木头杖子边上的深草中,隐约露出两只推土铲的手臂。

跟亲戚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决定买下这辆拖拉机。大胡子并没有流露出应有的高兴,倒有些沉闷的样子。把王椿熠他们让进他家的屋子里喝水,大胡子则一直埋头抽烟。房间收拾得干净利索,土炕上铺着淡色花纹的地板革,水泥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装茶杯的托盘用白纱布罩着,显示出主人的细致勤快。中午,他老婆——一个瘦高的女人回来了,进屋子的时候,女人在门口使劲地蹭了几下鞋底的泥土。

“老张,都几点了,还不赶紧去买点酒和菜,你不饿,人家还不饿吗?”女人说话的声音急促而高亢。看来她也知道王椿熠他们的来意了。老张应着他老婆的话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家里多少地,大婶?”椿熠把茶杯放在炕沿上。

“一共就十来亩地,几天就伺弄完了。让他出去找点活干,也不去,死木头疙瘩一个,就得意摆弄农机具。”女人说话的时候,手也不闲着,在屋子角落里拿起块磨石,“噌、噌、噌”地磨着一把锄头。

“让大叔跟我去山里吧,工资好商量。”这想法似乎在见到大胡子后,就隐藏在王椿熠的脑袋里了。

“开荒,开拖拉机,他指定能去,我们就是开发这里的荒地时认识的呢。”女人的眼睛里闪过一点亮光。“对拖拉机,比对老婆孩子还亲呢。要不是孩子在外地上学需要钱,他还不一定舍得卖这车。”

“哈哈,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不管啥车到咱手里,保管让它服服帖帖的!”大胡子一手拎着两瓶白酒,一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回屋了。因为听见了他老婆的话,大胡子显得很兴奋:“这老娘们,净瞎说。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老婆孩子最亲呗。赶紧去园子里揪几根黄瓜,挑嫩的!”

桌子摆在炕中央,几个人盘腿围坐。卤猪头肉、猪耳朵、新鲜的黄瓜、大葱、香菜、尖椒,还有一大碗刚从缸里舀上来的大酱,摆了满满的一桌子。酒就用饭碗盛着,因为大家都高兴,这酒就喝得畅快,大胡子的女人也喝了半碗,枯黄的脸上泛起些红晕,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妩媚的女子。只有于大爷扒了一碗饭就下桌了,从口袋里掏出个烟荷包,卷了根粗粗的“蛤蟆头”点着,用嘴叼着,捡起地上没磨完的锄头磨了起来。屋子里弥漫起呛人的旱烟味。

“老于大哥,你不喝酒咋行?一分酒一分活,以后咱们在一起干活,我得监督你,干活不许藏奸,喝酒也不许藏奸!”大胡子拿着根黄瓜在酱碗里杵了一下,“咯吱”咬下一大截。他已经答应跟椿熠他们去山里开荒,好像着急一样,一碗白酒很快就见了底。

于大爷把磨好的锄头放在墙角,咧嘴笑了一下,没有接茬。一路上大爷就沉默着,可手却闲不住,总抢着帮王椿熠他们拎包。王椿熠喜欢看大爷的眼神,那眼神很干净,干净得像是个孩子。

寒冷地区居住的人,酒量都不小。王椿熠平时不怎么喝酒,可今天也喝下去了一碗,差不多得有半斤。大胡子再给他倒酒的时候,他拒绝了,大胡子也就没再坚持。

“孩儿她妈,你快去给我收拾收拾行李,我跟东家雇辆汽车去。”大胡子坐在炕沿上,用脚划拉着自己的鞋,酒喝得有点急,他的腿脚好像不太听使唤了。

东家,大胡子也这么称呼王椿熠。记得小时候看连环画,佃户和长工管地主叫东家,爷爷曾经告诉他,古代人以东为尊,所以有钱人都把自己的房子建在东边,久而久之,就把地主或者有钱人叫东家了。王椿熠那时候还小,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但这典故却记得牢靠。那时候在连环画上看的“东家”都是坏蛋,做梦也没想过自己长大了会成为别人的东家。这称呼,这场景,让春熠觉得滑稽。尤其是大胡子喷着酒气,扯着细细的嗓音这么称呼他,几乎让王椿熠笑出了声。

“孩儿他妈,把咱的行李结实点打着!俗话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的行李、大姑娘的腰。咱要去当跑腿子了,你另找个人过吧,哈哈。”大胡子撩开门框上挂着的帘子,有点晃荡地走了出去。

跑腿子是东北方言,指找不到老婆,没有家,扛着行李到处找活干的男人。王椿熠注意到,于大爷的面容冷了一下,又低头翻出他那个烟荷包,卷了一根“蛤蟆头”,狠吸了两口,带出几声咳嗽。

王椿熠跟着大胡子去镇上,很快就找到一辆“东风”货车,车主看来以前就载过拖拉机,谈妥价钱,跟别人借了几根粗大的钢丝绳,就开车跟着大胡子回到了他家。大胡子指挥着司机,把车厢屁股对着一个沙包,车厢与沙包几乎连在一起了,然后在两者之间架了两块厚厚的木板。

大胡子的老婆站在屋子门口,看着大胡子忙碌着,瘦瘦的脸上没有表情。一个行李包放在她的身边,捆得方方正正。大胡子忙完了,似乎才想起自己的老婆。

“你们都背过身去,别看。咱跟老婆亲热亲热,道个别。”大伙笑着收拾自己的包裹去了。大胡子走到老婆面前,呆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最后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拎起行李就塞进了拖拉机的驾驶室。女人的眼睛红了。

又是启动拖拉机的轰鸣,大胡子把它开到了沙包上,拖拉机的履带对准了那两块厚木板,大胡子把它稳稳地开上了“东风”汽车。汽车的厢板不堪碾压,发出颤抖的吱呀声。大胡子帮司机用粗钢丝绳把拖拉机的四个角牢牢地固定在汽车上。拖拉机停的位置与汽车厢板的距离,前面与后面,左边与右边的,就跟量出来似的,那么均匀,刚好就停在了正中央。大胡子又跳上拖拉机的驾驶室,探出头来像指挥官那样一挥手。

“出发吧!东家你跟他们两个坐驾驶室,咱就在这里睡觉了,还是专车呢,呵呵。”这样的乘坐方式很明显是违章行为,可是因为没有高速公路,加上山高皇帝远的,王椿熠也经常能见到那些运木材的“爬山虎”进山的时候,汽车载链轨车,链轨车上载人的景象。

大胡子的老婆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屋子取出一双手纳的“千层底”布鞋,叫了大胡子一声,在汽车下面把鞋扔给大胡子。大胡子胳膊探出拖拉機的驾驶室很远,才抓住那双鞋。

“这老娘们,咱还没走呢,你就抛开绣球了,多亏没让别人接住。等俺回来后咱们再入洞房!”大胡子回身把鞋塞进行李里面,拉上了拖拉机的门。

汽车开了,轮子卷起的烟尘,似条细线,把小村子拉远,直至不见。出了村子,满眼都是碧绿的庄稼,村人在其中锄草,就像游在一片干净的海里。想到自己也会拥有这样的一片海,而且会酣畅淋漓地在其中畅游,王椿熠心情就很开朗,几声不成调的口哨,在乡间公路的颠簸中,颤抖着扔给了田野。

第三章

童年的生活经历是种在人心里的种子,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芽,生长,繁茂,直到长成一蓬塞满人心灵的乱草,又痒又疼,让人忍不住去抓,去挠,去触摸。

王椿熠记得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候,只有三岁。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分配到“高寒禁区”的父母,革命工作豪情冲天,根本没有精力同时看护他和刚出生的妹妹。而病床上的爷爷也希望这唯一的孙子能够在他身边陪伴他。于是,顺理成章他就去了爷爷奶奶身边。

那里是北方另外一条巨大山脉的腹地,也是他童年的游乐场。野果是他的零食,雪橇是他的玩具,鱼虾林蛙是他的美味。担惊受怕的奶奶总是试图让他远离那些危险的河流高山,可她的“解放脚”却力不从心。在象征性地揍了他几次之后,奶奶也就专心地照顾爷爷,对他放任自流了。

十四岁回到父母身边时,他已经上了初中。就像一匹散养的小马驹被套上了笼头缰绳,说不出来的难受别扭。而与父母长期分离造成的隔阂使他的性格沉默而倔强。但很快他惊喜地发现,这里的山更高更绿,这里的水更深更清。

那片号召开发的山岭,在他高中毕业等待发榜的时候就曾去过,是跟鄂伦春族同学普列去的,去捕鱼。两只桦树皮制作的筏子扯着“趟网”顺流而下,把缓慢幽深的河水犁开两道细纹,河岸上伸出的树枝拂在身上,轻柔得像奶奶的巴掌。那一刻,他的内心是那样的平静安宁。河水炖出来的奶白色鱼汤,鲜美得梦里都会流口水。

开发这片远离城市的山岭,在王椿熠听来,简直是上帝送来的福音。他的脑海里立即出现美国电影中农场的镜头——主人公骑着高头大马或者开着隆隆山响的大轮农用车,牛仔帽下一双眼睛的雄性目光,自信地巡视着自己的农田、牲畜、山冈、河流。这样的生活原来以为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现在却触手可及。我要这样的生活!王椿熠在心里对自己说。

批执照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圈下了那条河流的沿岸部分,如同一个将军在地形图上圈下要进攻的目标,手势自信有力。2300亩!这庞大的山脉果然慷慨得出奇,那么宽广的一片土地将归他使用,将由他来命名。他将在那里生活,在那里耕作。梦想成真,原来确有其事。

“你走了,我咋办!”肖影的眼泪阻止不了他。

“你简直是疯了!好好的工作不要了,去山里遭那罪!”那个很看好他的胖局长,把重音狠狠地落在“简直”上,为自己的话做注解。

第四章

普列已经在帐篷里睡了三个晚上,可椿熠还没有回来。

就着摇曳的蜡烛,普列在桦树皮针线盒上用兽骨印下最后几个花纹。“这里的白桦树皮太薄,盒子做出来也不好看,你就对付着用吧。要是回来不给我带酒,你就把屁股准备好,看我不踢烂它。”普列自言自语。这几天太阳很好,鱼干晒得差不多了,挂在帐篷的顶部,把鲜腥的味道塞了一屋子。几串榛蘑在蜡烛影子里,如同非洲土著人摘下的项链。

踢开两个空酒瓶子,普列撩起帐篷的门帘走进凝固般的黑暗。还是南风,他在北边的树林边上痛快地撒了泡尿,抖了抖家伙,也不收回去,对着大山使劲地喊了一嗓子,群山的回声撕破了夜空的宁静。他总是试图寻找到最后那一声,可从小到大也没有找到过,山谷与耳朵似乎总是联合起来逗他,支楞起耳朵听,就总像是还有回声。

可这次他似乎听到了其他的什么声音,隐隐约约的,似有似无。再听一会,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对!是拖拉机的声音!那条他和椿熠用割灌机在树林中削出来的小道,就挂在对面的山梁上,凝目看去,那里已经能看见一晃一晃的车灯光来。

这小子回来了!把拖拉机也弄回来了!普列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迎着那灯光跑去。

第五章

乡间公路的状况不好。有些公路上的小桥,司机要下来看了又看,确定没问题,能够承受汽车加上拖拉机的重量,才敢通过,王椿熠他们就行进得很慢。几个人饿了就吃椿熠带的面包,渴了就喝路边的溪水。到达离农场最近的公路边,已是第二天傍晚。

驾驶室很小,大胡子开车,王椿熠让亲戚跟于大爷坐进去,自己踩着门边的踏板,半边身子吊在车外。天黑了,拖拉机开得很慢,也不必寻什么路。草甸子、小河、矮树林、榛材窠子,一路碾压过去,径直行走。虽还没出三伏,山里的夜却已凉得刺骨。王椿熠把身子探进车里,在于大爷的推脱中把自己的外衣强给他套上,大爷局促得像个孩子。

进得白桦树林,椿熠寻到了那条前段时间跟老同学普列开辟的那条小道。机车在割灌机留下的树根桩子上剧烈地颠簸,大胡子把车开得更慢了。昏黄的车灯光像一把钝刀子,努力劈开前面的黑暗,呱嗒呱嗒的链轨板行走的声音在安静的山林中显得无比清晰。

“都说人老了骨头实,不怕冻,老于大哥,你冷吗?”山风吹过,大胡子的牙齿已经有点打颤了。

“不冷。”于大爷坐在大胡子与王椿熠亲戚之间,又披着王椿熠的外套,显得没那么冷。

“刚处暑就这么冷,这山里能种些啥?种黄豆就得种那些早熟低产的,种土豆子和小麦也不行,土豆子怕冻,小麦也不适合在这山地种。再说这路,运输也成问题!”大胡子的手已经抄在了袖子里,只偶尔伸出来调整一下拖拉机的方向。

“我看,种‘六十天还家就行。”于大爷说话的语气缓慢,但一板一眼的。“六十天还家”是平原地区黄豆遭了早霜,用来补种的品种,成熟得非常快,但分岔少,植株矮小,产量很低。王椿熠在之前参加过地区组织的农场主培训,对于农作物,也知道得不少。

“嗯,就种黄豆,等冬天水洼子冻实成了,再拉出去卖。”王椿熠吊在车外的手臂,挡开扫过来的树枝。在前一年,已经有些开发户在山里开荒了,椿熠没少请教他们。

拖拉机爬到了山梁顶,山风更大了,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下了这道梁,对面山坡上就是帐篷点了。普列这小子又在喝酒吧?想起老同学,椿熠咧嘴笑了一下,高中三年,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这鄂伦春小子喜欢的事物,他也都喜欢。连跟别人打架,他们都从没单独过。普列额头上现在还有块疤,那是与椿熠跟校外经常截肖影的那帮流氓打架留下的。那块砸到普列额头的砖块,被椿熠捡起来,还给了三豺子,只是部位稍有偏差,直接脸上开花。三豺子掉了的那颗门牙,后来也没见他补上,说话总呲呲的,一直呲到进了监狱。

大胡子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拖拉机也停了下来。车灯光的尽头,拢住了一个高大的黑忽忽的影子。

“黑瞎子!”大胡子赶紧把自己一侧的车门拉严实了。黑瞎子是北方人给黑熊的称呼,因为它的视力很弱,百米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它的耳朵和鼻子却特别灵敏,很远就能辨别出各种动静和气味,爬树游泳也都在行,昼夜行动自如。在山区,遭遇黑瞎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据说它发怒了,速度可以追上汽车,力量可以轻易地拍碎骨头。

“操!你才是黑瞎子呢!”寂静的夜里,大胡子的声音传得很远,普列听得清晰,大声地回骂了一句。

“尾(发yi音)巴,你还不赶紧过来跟我说几句话!这些天憋死我了,连个人声也听不见!操,听见的第一句话,却说我是黑瞎子!”普列在车灯影里晃了过来。椿熠的印象里,这老同学是不说脏话不开口,尾发以的音,因为他们在学校形影不离,熠字又与尾字谐音,他便把椿熠说成是他的“尾巴”。但椿熠跟他去打猎的时候,这小子却连一个脏字也不蹦,他们民族很忌讳在出猎的时候说脏话。大自然赐予他们食物的时候,他们心怀感恩与崇敬。

“憋死你,我们正好吃黑瞎子肉,哈哈!”王椿熠跳下踏板,黑暗中一丛割剩的树根绊了他一个趔趄。普列在灯光中看不见黑暗里的椿熠,眯着眼睛循声细看,却冷不防被椿熠在肩膀上杵了一拳头。

“没以前有劲了。我的尾巴,这几天没吃饱吧?我可是每天吃不完的狍子肉,你要是想吃,就拿酒来换。”普列咧嘴笑了。两个人边走边说话,拖拉机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这坡基本是一拶粗的小柞树,小道上的树根比白桦树根细小许多,拖拉机的颠簸声也小多了。

“还用我自己动手扒?没看见我穿得这么少吗!”进到沟底,椿熠一边扒普列的衣服一边嚷着。霜打洼地,沟底总是比山坡更凉,椿熠把外套给了于大爷,自己也有点冷了。

“吃点炖肉就不冷了,再晚回来一天,就没你们吃的了。”普列分开沟底小道边的高草,去找那个春熠他们早先发现的那个泉眼去了。椿熠知道那泉眼里一定有狍子肉。泉眼夏天也凛冽如冰,把打到的野物肉放在里面泡着,不但几天还新鲜,又能把肉里的土腥味冲掉,是夏季天然的保鲜柜。

不一会,普列把半扇狍子扔到了小道中间:“真他妈凉啊,这水。手指头快不听使唤了。”普列不停地搓着双手。椿熠拣起来掂了掂,把它甩到了缓慢行走的拖拉机的前车盖子上。

椿熠知道,这一定是只母狍子。这个季节,是春天下生的小狍仔刚好能够稍稍离开母狍子,自己觅食玩耍的季节。而母狍子不放心幼仔,往往离它们不远,以便能够随时带孩子逃离危险。聪明的鄂伦春猎人用桦树皮做成拇指大小的哨子,用手指捏着一吹,那声音就跟小狍仔惊恐的声音一模一样,母狍会飞快地赶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却不知猎人就埋伏在附近。现在鄂伦春人的猎枪都被政府收了起来,也就只好用套子来捕捉猎物了。

人类利用了动物高贵的母爱,来填充自己的肚腹。动物也用自己的行为,来教育智慧的人类。鄂伦春人非常尊敬长辈,没有听闻过谁与长辈吵嘴胡闹的。甚至若长辈吃饭,青少年是不得与他们同桌吃饭喝酒的,以示对长辈的尊重。猎人们从不会伤害怀孕的动物,也不会伤害幼小的狍鹿。

“这地方是个修炼的好地方。狐仙,老黄半夜不会来找我们吧?哈哈。”帐篷前,大胡子把车熄了火。黑暗寂静的山林中,他尖细的声音显得尤其突兀。于大爷解开车顶捆包裹的绳子,一件件递给大家。

椿熠把自己的包裹拎进帐篷,从里面翻出几瓶“嘎仙白”来,摆到桌子上。嘎仙,在鄂伦春语中是“猎人之仙”的意思。这酒也就如同大山一般的冷峻厚重,辛辣而沉稳,不会让脑袋难受。

“这么几瓶,够我喝的吗?尾巴,你不是想撵我走吧?”普列拿起一瓶酒,闻闻瓶盖。

“道远,没多带。这几天有机会下山,再给你买。老列,快给大伙整饭,饿惨了。”椿熠顺手揪下一条挂着的鱼干,嚼了起来。这种鱼干晒之前已经用盐卤过,非常有嚼头。如果烤着吃就更香了。

一只铁皮油桶,上面的盖子被割掉了,坐着个大号的铁锅,下面再割一个方孔,用来填柴火,这就是炉灶了。几把柞树杈子用桦树皮点燃,帐篷里顿时暖和了起来。寒冷地区的树木为了抵御严寒,跟动物一样,都会在身体里储存很多油脂,燃烧起来就很热烈。半水桶泉水倒进锅里,普列把狍子肉拎到一个红毛柳菜板上“咣咣”地剁成了几大块。把肉放进锅里,再加了几根“山花椒”,一把盐,一把干辣椒,然后盖上了锅蓋。不一会,屋子里就弥漫起肉香。

于大爷他们已经把自己的铺盖铺好了,床是小柞树杆子搭起来的,一排通铺。于大爷把大胡子的行李挪开,自己占了靠近门口的位置。椿熠越来越喜欢这老头,常跑山里的人都知道,门口的位置一是风硬寒冷,二是危险,一般都是青壮年来主动睡那个位置的。椿熠把自己的烟拿出来,递给大爷一根。

“操,这么多天不回来,我差点卷树叶子抽!”剩下的烟被普列一把抢了过去。上山的时候,是普列的“阿玛”赶着自己的猎马把必需品驮到这里来的。鄂伦春猎马耐力极好,但个头矮小,驮不了太多东西。钻树林,爬山下沟,却是无比灵活。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他的都没多带,烟酒之类也没考虑太多。

“我去看看车。”帐篷里烟雾缭绕,大胡子不抽烟,大概难以忍受,就起身出去了。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喝酒了!”不一会,普列冲外面喊。大胡子被这声音很快抓了进来,胡子张开,笑得灿烂。

桌子也是细树杆搭成的,上面是满满的一大盆炖肉,几只倒满了白酒的饭碗。香味把这些饥饿的人的口水肆意勾引。椿熠他们围在一处,坐着敦实的树桩子,几只碗中的白酒里,摇曳着蜡烛的亮光。

“谢谢你们,大家能来这里,不是被我雇来的,而是来帮我的,以后我会把你们当我的亲人一样!”椿熠端起碗,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大半碗酒。他喜欢这几个人,这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

“到啥山上唱啥歌,到啥时候说啥话。你叔开荒的时候,条件比这还艰苦呢。你就放心,有你叔在,保管不耽误事!”大胡子也不叫东家了,成了东家的叔。可酒却没有一口干下去,这酒的浓烈出乎意料,噎在喉咙处不肯下去。把大胡子呛得咳了两声,赶紧用手抹了一把胡子,又接一口,喝干了。

普列没说话,一手举起酒碗在头上绕了两圈,然后“咕咚”一下倒进了嘴里。鄂伦春人常年以烈酒为伴,普列虽然离开族人的聚集区,来城市读书,但保留了许多本民族的特征,酒量也大得惊人。

于大爷这次却没有拒绝喝酒,慢慢的,却是一口气把酒喝干了。椿熠的亲戚看大家都是空碗了,也把酒喝了下去。

第二巡酒喝得缓慢,肉却下得很快,一大盆肉,很快就变成了一堆骨头。狍子肉丝细密,用铁锅烧柴炖出来,味道原始淳香,在山里吃,谁都会胃口大开,况且大家又饿了那么久。普列看大家吃得狼狈,起身翻出两把挂面下在了肉汤里,又添了两块柴火。挂面在沸腾的浓汤里翻滚了一会,就盛进了大家的碗里。

烈酒、香辣的汤、热烈的炉火,几个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子。酒劲上涌,加上赶路疲乏,就都去寻自己铺盖,睡觉去了。

椿熠的行李早就铺好了,在帐篷的最里面。开道、扎点、熟悉附近的地形山势,他已经跟普列在这里忙活好几天了。那些远近的高山洼地,都被他们踏查了个仔细,还起了名字。帐篷南面的那片缓慢的山坡,有一只大野猪带着几只小猪在那里安家,窝建在一片黑忽忽的大树丛里。椿熠和普列走到跟前的时候,看见了它们惊慌逃跑的样子,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片区域,就成了“母猪林”,是普列起的,这家伙喜欢看水浒。西面那条山沟,两边的山岭曲线浑圆,普列说像许老师的大屁股,就叫“夹屁沟”吧。还有“短松岗”“朝阳沟”,是椿熠起的名字。普列响亮地擤了把鼻涕,嗤之以鼻说:“没个性,记不牢靠。”

大胡子的鼾声与说话声截然不同,声音浑厚,质感强烈,穿透力也强,震得椿熠毫无睡意,烈酒也烧得肚腹燥热。翻身下床,摸到件衣服披在身上,轻轻地走出帐篷,清凉的空气立刻让呼吸顺畅通透。四周是黑忽忽的山林,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点支烟,坐在烧柴堆上,椿熠觉得自己就是这片山林的王者。

“你可以向山林索要,但你永远也别想着征服山林。”这句话是普列的阿玛临走的时候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得让椿熠陌生。这话这表情,让椿熠印象深刻,但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要把这片宽广的山林,变成自己游弋的海,变成自己的乐土。

干净的天空掠过一颗流星,椿熠的眼睛追着它划落,仿佛能听见它燃烧的声音。这么晚了,肖影已经睡了吧。椿熠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骄傲的长头发静止在枕上,长长的睫毛间或抖一抖,嘴也会同时啜几下,寻奶的孩子一般纯洁安详。这时候,椿熠总是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心柔软得像要融化掉。

有了拖拉机,就可以把油料、食物等必須的用品运回这里了,这山里,汽车是进不来的。明天早晨回城,大胡子开拖拉机在公路边接应,顺利的话,晚上就能回到这里。椿熠在心里盘算着。找肖影,就只有中午那一点时间了。

身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普列。

“哥们,这几天把你糟践得够呛,明天我下山买柴油,跟我回家吧?快秋天了,你得回去帮阿玛收秋去。”椿熠把屁股抬了抬,普列坐在了旁边,也点上支烟。

“收什么收,地都承包出去换酒了,阿玛还是打猎。你这里刚开始忙活,破烂事一定不少。我再帮你一段时间,等啥事都顺溜了,我再回去。不过,我明天得跟你回家一趟,弄条好猎狗回来。看家护院的家什都没有,哪天你被母猪林里那家伙抢去做了驸马,肖影管我要人怎么办?”

椿熠属狗,在所有的动物里,他最喜欢的也是狗,这老同学最了解他的喜好。鄂伦春人家特别看重猎狗,不是名种,长相也不出众,但经过一代代的优选,却凶猛异常。它们被称为“猎人的伙伴”。一条好的狗,一匹好马都换不下来。政府为了保护野生动物,把曾经无偿发放给他们的猎枪收了回去,又无偿地给每户开垦了不少耕地,盖了固定房屋,“撮罗子”已经成了旅游参观的景点。可猎民都不太适应这种新生活,还是没事就往山林里钻。猎马猎狗也养活着不少。

“要是阿玛同意,我把那匹去年下的‘儿马子也给你牵来。”椿熠见过那马,纯白色的,跟它的父母一样,棕毛光亮,膘肥腚圆。猎民人家,谁家的马瘦弱,很被人瞧不起。他们在马背上做各种动作,惊险娴熟。下了马,却因常年夹马肚子形成了罗圈腿,走路总是歪歪斜斜的。

“哥们,我想跟你喝酒,就我们两个人,像以前那样,痛痛快快地喝!”椿熠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有老同学在这里,他感到无比踏实。椿熠长普列一岁,两个人在一起,却总是普列照顾着他。前些年,他有时间就去普列家里,等着他们出猎捕鱼,跟着大开了眼界,也对神秘的大山有了些了解。而普列从民族自治旗进城,椿熠总是不让他当天回去,就住在椿熠家里。每次,两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够的酒。

上高中的时候,椿熠是肖影和普列之间的轴心。跟他们中的一个在一起的时间稍长,另外一个必说他“重色轻友”或者“重友轻爱”,不过肖影的埋怨更多的是娇嗔,她也喜欢普列的豪爽直率。直至毕业,椿熠去省会上学,肖影上班,普列回旗里倒卖山货,三个人才不经常在一起了。椿熠回来上班没两年,要去山里开农场,普列听说后,第二天就跑来要帮椿熠的忙。有他在,椿熠进山,扎点,省却了不少麻烦。

“操,酒有的是时候喝,还是先干正事吧。看看几点了,再不睡觉,明天早上能起来回城了吗?明天晚上还得回来呢,不然拖拉机没喝的,要趴窝的!”普列站了起来,也把椿熠拉了起来。两个人在黑暗中摸回了帐篷。

大胡子鼾声依旧。椿熠翻来覆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迷糊了过去,醒来时天刚麻麻亮,大胡子和亲戚在洗脸,于大爷在烧一锅水。窸窸窣窣中,普列正在往一个袋子里装那些晾晒好了的榛蘑。蘑菇是最好的,刚拱出土的蘑菇丁,整整齐齐的小圆脑袋。椿熠的父母最喜欢吃这样的蘑菇,每年普列都送来很多。椿熠知道,这又是给他父母采的。

于大爷翻出些大米,弄了锅粥。喝完后椿熠跟大胡子简单交代了一下去公路边接油的时间,还有需要做个大木爬犁去拉东西,大胡子说知道,开荒的时候做过,你就放心吧东家。

露水很重,到公路边上的时候,虽已是将近八点,可裤腿还是湿漉漉的。这条公路有许多来往的汽车,只要招手,有空位置的车就会停下,行个方便。很快,他们上了一辆拉煤的汽车。两个小时后,就看见了熟悉的城市。虽离开没有几天,却有种阔别重逢的感觉。

小城人口不多,干净整洁。汽车经过市中心,公园里一座人工的土山显得很滑稽。“就像手纸中间那块东西。”普列曾经在歌颂自己城市的作文中认真地描绘过这土山。

“中午把你留给肖影,我下午去你家楼头等你。你可悠着点,别累着,以后干活的地方多着呢,哈哈!”在石油公司门前下车,普列要去找个去他们旗里的汽车,到他家,只需二十几分钟。

椿熠很快交了油款,然后把蘑菇送回家里,写张纸条留给没下班的父母,去市场商店采购了一圈,一一寄放完毕,才十一点左右。

市场拐个弯,就是肖影上班的药店。里面顾客很少,肖影低着头在开一张单子,黑亮的长发垂下,把脸全部遮住。

“小影,看看是谁来了!”边上的营业员藏红花嘻嘻哈哈地推了一下肖影。“快去跟郎君相会吧,这里的活我来干。”

椿熠傻笑着站在柜台前,胡子拉碴,满身灰土。肖影的眼里充满了心疼,脱下白大褂,小跑着来到椿熠跟前,挽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连跟我们告别都忘了?这么着急,是干吗去啊?哈哈!”藏红花对着他们嚷着。肖影回头羞涩地笑了一下。

“看你,就这么几天就瘦成这样,不让你去种地,你总不听话。”说着话,酱肘子、酱猪蹄、烧鸡,买了一方便袋熟食。肖影知道椿熠就喜欢吃肉,而且喜欢吃油腻味道重的肉。

肖影的父母都在家,他们早已经把椿熠当成了自己的女婿,两家的老人都满意自己孩子的选择,结婚,只是早晚的事。肖影的父母很开通,吃过饭,椿熠去冲澡的时候,他们就借故出去了,把时间留给两个好几天没见面的孩子。

肖影的床很软,她的身子也很柔软。可椿熠脑袋里被坚硬的大山填充得很满,从肖影柔软的身上爬起来,剧烈的喘息还没有平静,椿熠就去寻自己的衣服。

“你还什么时候回来?”肖影躺着没动,用一只胳膊横在脸上,眼角有泪珠流下,她一直反对椿熠去山里弄什么农场,但他在这件事情上却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万事开头难。忙过这段,我没事就回来。”椿熠心里涌上一阵热流,俯下身亲了肖影一下:“老列在等着我呢,我得马上走。”转身走了出去,把肖影和肖影的叹息都关在了门里。

初战山林

第一章

离老远,还没看见普列,就看见了楼角拴着那匹白色的猎马,嘴巴上吊着个装满了草料的布袋子。椿熠把笑写满一脸。

“操,傻笑个啥!肖影给你吃错药了?”普列从扔在地上的一块木板上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烟头在脚下使劲地踩灭。山里人防火第一,都不敢疏忽,成了习惯。“它叫别亚,月亮的意思。”普列拍了拍马头。

他身边卧着的一只小狗也随着站了起来,眼睛警惕地盯着椿熠。圆身子,短而结实的嘴巴,油亮的黑毛,眼睛上边有两点清晰的黄毛。盯着椿熠的时候,四肢与身子一动不动。椿熠一看就知道,这是非常好的猎犬,四眼狗的嗅觉比一般的狗灵敏很多,也凶猛得多,而且寿命还长。

十多只大油桶加满了油,立在汽车上,用大绳拢紧,普列利用石油公司的平台,把马牵到了车上,拴好。小四眼,就抱着进了驾驶室。

把那些寄放的日用杂物装车完毕,看了看表,将近两点,再有两个小时到靠近农场的公路边,如果一切顺利,到农场的时候,也许天还没黑透。椿熠像指挥一场战役,一切都要精心考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汽车到了路边的时候,只看见一辆空的拖拉机停在那里,人却不见,后面用钢丝绳挂着个巨大无比的木爬犁,爬犁的底是两根合抱粗的橡树,前進的一端被砍出了斜面,扎在黑土里。上面横着两根稍细的黑桦树干,用粗大的拖拉机链轨销子做钉,牢牢地连接在一起,再铺了一层细桦树柞树的杆子做面,不像爬犁,倒像只笨重的平底船。

“操,这不是母猪林那几棵树吗!”普列用脚踢了一下橡树上的一块凹痕。椿熠也记得,在树的这个位置,他们曾经采到了一个硕大的猴头蘑,那采摘后的残存痕迹还在。当时椿熠往下抠猴头的时候,普列去对面树上差不多的位置,又寻了一个一般大的。猴头,总是对生,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另外一个,像情侣。母猪林没有了,那林子里的猴头自然没有了,里面的野猪也没有了吧,椿熠突然有些烦躁。

“东家,这河可真富啊,一会工夫我们就摸了这么多!晚上有下酒菜了!”大胡子喊着,跟椿熠的亲戚从不远处的小河边的柳条通子里钻了出来。俩人扯着个袋子,袋子里哗啦哗啦的河蚌壳的撞击声,下面还在淌水。

“破蛤喇,胶皮样有啥吃头!赶紧过来卸车吧。”天色不早了,普列有些着急。

马已经弄了下来。油桶沉重,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卸车的方法椿熠是第一次见到。司机翻出来几只破汽车外胎,铺到车厢边的地上,然后指挥大家把大油桶往车下推,几百斤的油桶落在轮胎上,稍微弹起,落下,丝毫无损。然后大家合力把桶抬到爬犁上,二十来分钟,就全部弄妥了。大胡子往车里加了些柴油,然后启动。油足兴,拖拉机吼得舒畅。

“老于头在家看家呢,一会我们回去,吃现成的热乎饭菜。”大胡子把车开得稍快。几次来回都走同一位置,一条路已经碾压得有了模样,不再那么颠簸了。椿熠抱着小四眼坐驾驶室里,普列跟亲戚坐在爬犁上的油桶上,爬犁在草木和湿润的土壤上滑动,平稳安静。别亚很兴奋,一会跑到车前,一会又落在车后啃青草。

“摸蛤喇水凉,拔出尿了,还没来得及放呢。你放心坐着,东家,我下去撒尿。”大胡子把油门固定好,跳下了拖拉机。拖拉机没人驾驶了,兀自行走着,大胡子站在草窠里酣畅地方便,别亚歪头看着他,一副好奇的表情。

“张叔儿,它想跟你比比家伙呢,你转过身来让它看看!”普列在爬犁上坏笑。

“活到老,长到老。等叔长几年再跟它比,哈哈!”车已经走了几十米,大胡子提搂着裤子边追边系腰带。别亚以为是在跟它赛跑,几步就窜到了车前面,然后回头看到跳上了拖拉机的大胡子,一副失望的样子。

上岭下坡,车稍微慢了些。到帐篷的时候,天就快黑了。夕阳中,于大爷站在门口,身材单薄而硬朗,伸出帐篷外面的炉筒子,青烟直直地往天空上爬。一瞬间,椿熠产生了错觉,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时刻在家门口等着他。玩得尽兴的他,一见那身影,就觉得饿了累了,就只想赶紧吃饭,赶紧躺在烧得滚热的炕上睡觉打滚。椿熠甚至希望在他走过去时,门口这老人也像爷爷一样拍一下他的脑袋,说一声,淘小子!

“老于大哥,干得不错,这是给你的奖赏,收拾收拾,咱们开喝!”大胡子从爬犁上把河蚌拎给于大爷。门边上,一摞摆得整整齐齐的白桦木柈子,显得这里有了家的感觉。山里人家有个说道,谁家的柈子垛整齐,谁家的人就勤快,这人家一般也就殷实富足些。

“好东西,壮力呢,别着急,一会就弄好。”于大爷跟大家把吃喝杂物搬进帐篷,油桶还放在爬犁上没动,别亚也拴在了爬犁梁上。

“你们看看,这像个啥?哈哈!”帐篷很暖和,于大爷把一拶多长的河蚌一只只地用刀剖开,大胡子抓起一只,两只手掰着蚌壳对大家呼扇着。剖开的壳里,蚌肉黑边,中间是细嫩的软体。大家看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一阵大笑把四眼惊得汪汪叫了起来。

“张叔儿,要是把它在你胡子下面摆弄,那就更像了,哈哈!”普列笑得直跺脚。

第二章

万事齐备,只等明天开始开荒,椿熠也兴奋,吃饭的时候,频频举碗劝酒。都是好饭量,三瓶白酒,还有于大爷事先在家炖的一锅豆角干,茄子干,加上半盆蚌肉炒辣椒,一盆米饭,一会就进了肚。小四眼就蹲在边上,看着大家吃喝,一动也不动。于大爷自己还没吃完,就找出只饭碗,把剩的饭嘎巴和了些菜汤,放到了四眼的嘴边,小狗看了大爷一眼,嗅嗅自己的食物,矜持地吃了起来。

一天的忙活,椿熠有些疲倦,还没等大胡子的鼾声奏响,先就睡了过去。睡梦中,肖影被一大群野猪追得急迫。上树上树!椿熠大声地喊着。可是跑到母猪林边上,却找不到那几棵大树了,椿熠急得想去救她,腿却怎么也挪不动……

椿熠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普列还在睡着,四仰八叉,姿势霸道,一条腿正扔在椿熠的小腿上。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已经在忙活了。做饭的,拎水的,帐篷外拖拉机也丁丁当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头,就是这些人的钟表。

简单地吃了口饭,大家就一起走出帐篷,要推林子了,表情有些严肃。谁都知道,这高寒山区的开荒,其实就是把林子想办法清除,然后弄出树根,整平靶细。不长林子,只长草的地方,肯定太过低洼,霜一来,就把庄稼先打死了,本来无霜期就短暂,谁也不开垦草地,只开林地。况且连绵的大山里,本来就没什么平整的大块草地。

把推土铲安装好,椿熠在车里指路,拖拉机轰鸣着奔“夹屁沟”而去。许老师大腿那部位,有块平缓而树木稀少的地块,面积也大,椿熠早就打算先开垦那里。其他人也想看看效果怎样,就鱼贯着跟在拖拉机后面,四眼和别亚也欢快地跑前跑后。

那片山坡,远看上面长着的树木,毛绒绒的感觉,把山覆盖得严实,层次却很清晰……最下面是榛子窠,密密的,一直连接到沟底的草丛。榛子还没成熟,外面那层包着的壳还青着,颤颤地吊满了枝头;往坡上面一点是白桦树或者是黑桦树,都不很高大,整齐干净。半山腰往上,一直到山梁,就几乎都是柞树了,碗口粗细,粗糙的树皮,坚硬的树干。林木茂密,树荫下也就没给杂草留下生长需要的阳光,只有多年的落叶,厚厚的,踩在脚上弹性十足,很舒服。无数年的落叶腐烂后,就形成了肥沃的土壤。这里的土壤,有机质含量全国最高,农业部门给椿熠他们这班人讲课时说。

第三章

“这么大片林子,从哪下手啊,东家?”大胡子把脑袋探出驾驶室。进了林子,拖拉机像淹没在一片海里,四周都是一样的树木,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拖拉机前面的树林,在推土铲的强力下,纷纷倒伏,喀喀的树木折断声和拖拉机的嘶吼把沉睡的大山唤醒了。

“推,就一直推!推到对面能看见榛材窠子的地方为止!”链轨板在倒伏的树木上剧烈颠簸,拖拉机的油门也加到了很大,机器的轰鸣声中,椿熠必须大喊着说话。回头看去,车后的林子中间,出现了一条树木铺就的道路,树根也撅了出来,带着黑油油的新鲜土壤。这条道两边未被推倒的树木,突然失去了一直互相依靠互相支撑的伙伴,在山风的吹动中,都向倒下的这些树的方向倾斜,颤抖的树枝,像要拉它们起来一般。

椿熠的心里突然生出些快感,那些树木的尸体在他眼睛里,已是被战败的对手,树木折断时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敌人骨头的碎裂声。这是我的山,我是这山的主人。椿熠攥紧了拳头。

喀啦一声巨响从车底传来,大胡子一脚急刹车,椿熠的脑袋差点撞到了车玻璃上。

“他妈的!脱轨了!”大胡子拿起车座旁边插着的一根钢翘杠,跳下车去。椿熠咬了咬牙,使劲砸了一拳车棚,也跟着下去了。

拖拉機在树木和撅起的树根上行驶,颠簸幅度太大,两节链轨板脱离了行走轮,大胡子反应敏捷,刹车及时,看来并无大碍。椿熠却有点懊恼,点一支烟,站在边上看着大胡子在那里鼓捣。

于大爷他们几个人慢慢地跟了上来,树木茂密,几个人走的缓慢。别亚在倒伏的树叉间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不时一个趔趄。

“尾巴,你把许老师的大腿给推了,小心她还弄个小裤衩让你穿,哈哈!”刚上高中的时候,椿熠很胖,与那个年代的其他同学相比,胖得出类拔萃。有年学校组织团体操表演,男生下面穿统一的短裤,尺寸虽分等级,最大号的套在椿熠的身上也勒进肉里,纤毫毕现。许老师却不管实际情况,硬是不许他退出表演。还是在排练的时候,一直提心吊胆的椿熠,在一个下蹲动作中,终于听见了那最恐怖的声音,妈妈给做的带兰色小花的内裤,裹着鼓鼓囊囊的肉和刚发育成熟的那坨物件,拥挤在白短裤撕裂的缺口,看起来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同学们猛然爆发出的大笑,像一个休止符,结束了椿熠快乐的少年时代。许可,你他妈再让我参加表演,我砸烂了你家!椿熠找到许老师,脸涨得通红,像头发狂的野兽。你你你!许老师颤抖的手指还没落下,椿熠已经摔门而去。同学们正式表演的时候,椿熠一个人在教室里挥汗如雨地做着仰卧起坐,俯卧撑。那时候,减肥这词还没有盛行。

“什么裤衩吊毛的,别扯淡了,赶紧帮我把着点翘杠!”大胡子不知这典故,一脸汗水地招呼普列。普列使劲地用翘杠别着链轨板,大胡子跳上车,往后轻轻一倒,喀哒一声,链轨归位了。

再推进的时候,大胡子把車开得很慢,小心翼翼的。推土铲下倒下的林子,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椿熠喜欢看这镜头,在他心里,只觉得这速度太慢。快点,再快点!他暗暗使劲。

横着山坡推了一个小时左右,才到达另外一侧长满榛材的沟沿。然后拖拉机嘶吼着向山坡的上部驶去。转圈推,最省事,大胡子喊道。眼睛并不看椿熠,紧盯着前面的树林。往上开了不一会,就到了柞树那层,大胡子把车调整好方向,大致与来时推的那条林带平行,然后把大铲放低,油门调整好,拖拉机又吼叫着,像只怪兽一般大口地吞噬着林子。

柞树干坚硬,没什么弹性,不像桦树那样储存了很多水分,很“皮条”,根子也不像桦树根那样四面开花,丝丝络络的,而是一个坚硬的圆球。拖拉机一推上去,柞树林很干脆地倒下,连树根也掘得利索。桦树林带翻出来的是黑土,柞树根翻出来的却是黄土,也不知道是树木选择了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层,还是各自的叶子腐烂后形成了不同的土壤。这些,椿熠都不要细想,他现在想的只是怎么样尽快地,把这片土地变成自己设想的模样。

车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开始推的地方,于大爷他们几个正坐在树根子上抽烟,四眼儿向着驶下来的拖拉机汪汪大叫。

“于大爷,你现在回去做饭,做好就送到这来,我们中午不回去,就在这吃饭!”椿熠探出头大声地喊着。车没停,轰轰隆隆地从他们身边开过去,像把锋利的刀子,把挨着的树林整齐地切了下来。

从这里回帐篷大概需要半小时,来回就是一小时,椿熠不想耽误一点时间,他有些着急,这样的向着一个方向梳头一般地推完以后,还要横着推,把倒伏的树木都推到一起,烧掉或者清理出去,然后还得把树根清理干净,才能翻地,整地。一台拖拉机,就是整天不出毛病,也开拓不了多少。2300亩,那得开到啥时候,还得再买拖拉机!还得再多多地雇人!椿熠暗想。

“东家,开这样的山地,最好就是冬天推了。等上大冻了,树都成了冰棍,又没有树叶子,一推就喀喀的断了,一天顶现在两天呢!就是修车和加油加水遭罪,冷得伸不出手啊!”大胡子有开荒的经验,虽不是大山里,但平原上那些高岗小岭,想来原也是树林的,但现在早已经是耕地。这里冬天的严寒,椿熠心里很清楚,他也从没想过冬天也能开荒的。大胡子的话让他觉得振奋。

四圈推下来,日头已经挂在头顶。于大爷他们又坐在原来那地方,只是身边多了副水桶,上面盖着干净的纱布。那是饭菜,椿熠的肚子感觉到了饥饿。大胡子把拖拉机熄火在旁边,两个人跳下车,大胡子的腿和手一上午没停了忙活,怕是有些僵硬了,下车后就赶紧活动起胳膊腿来。

于大爷蒸的馒头,椿熠后来一直怀念不已。个头比街面上出售的大了许多,暄呼呼的透着麦香,颜色也不是那可疑的惨白。

咸菜,馒头,野菜汤,还有每人一条的烤鱼干,就着清凉的山风和草木的清香,几个人盘腿坐在厚厚的落叶上,吃得很顺溜。吃完了,喝一碗桶里的泉水,就地躺下休息,像在软床上一般。

风把天空擦拭得干净,间或几朵云飘过,也都走得匆忙。椿熠两手抱在脑后,仰躺着,树叶间的阳光散漫地落在身上,一闪一闪晃得眼睛难受,干脆就闭上眼睛,脑子却更加活跃。把树林推倒,这简单,可要把这么多的树都从坡上清理掉,还要把树根全部抠出来,现在这么几个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于大爷,你们几个人从下午开始,有时间把沟子对面的那块平地清理了,就在山丁子林边上,找个好房场,再去山上放些房梁,尽快地盖几间房子。快秋天了,时间紧呢,要多雇人,没地方住咋行。”椿熠坐起来吩咐着,普列的饭后一支烟,还没有吸完。“操,还真是万恶的地主啊,烟都不让抽完!”普列冲烟头上吐了口唾沫,待完全熄灭了,再碾入土里。从于大爷手里抢过两只桶,招呼了一下椿熠的亲戚,三个人向帐篷走去,四眼儿也从边上的树林跑出来,肉肉的身子滚着一般撵了上去。

“张叔儿,起来了!现在天黑得早,赶紧把这一片弄利索了,省心!”大胡子的睡眠让椿熠羡慕,刚躺下,鼾声已起,一只飞虫紧张地搬运沾在他胡子上的馒头渣。听见椿熠的招呼,乍起的鼾声戛然而止,翻身就起来奔拖拉机去了,好像刚才并没睡着一样。

有了些经验,下午就推得顺利,太阳还没落山,圈子中的林子就全部倒下了。顺时针的倒伏树木,四周整齐地围着还没有破坏的林子,被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梳理了一遍,夕阳下,显得诡异。拖拉机不再被林子淹没,视野开阔,远远看对面的沟沿,椿熠喜欢的那片房场,上面那些灌木已经不在。一定是普列用割灌机干的,这小子,还真能干!椿熠咧嘴笑了。

第四章

脑子里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椿熠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半夜里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得坐了起来。回声一波波的还在耳边绕圈。什么声音!椿熠使劲捅边上的普列。

“操,一惊一乍的。睡吧,一只猪。”普列嘟囔着,翻身又睡去。

椿熠知道了,这小子在林子里下了“炸子”。那是猎人自己做的小炸弹,表面看起来是个麻丝缠的小球,乒乓球大小,上面涂抹了膻味浓烈的羊油。里面是自制的炸药,炸药中是散布的粗瓷碗的渣子,用来与炸药摩擦,达到爆炸的目的。把它挂在林中野兽踩出来的小道上,兽类不知是计,贪那羊油,就会使劲地咬。咣,炸了。这样猎取的野兽,头都是残缺不全,想吃口条和拱嘴,那是没有的。

大山真好,猪都不用自己喂养,有鱼、有野菜,有野果、蘑菇、榛子……

椿熠在黑暗中笑了,等以后农场建好了,出粮食了,再把道路修好,然后把肖影接来,那就更好了。

第二天,椿熠的麻烦就来了。有许多事情设计的时候总觉得很容易,但实施起来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用拖拉机的推土铲来敛起推倒了的林子,非常的困难。在树木倒下的方向,横着敛,山坡不平整,大铲忽高忽低的,每一次都有很多树不肯随着铲去,像不屈服的战士。还有,推几米远,大铲前面的树木就堆得像小山,再接着推下去,就散开,没有意义了。一次接着一次不停地前进、倒车、起铲、落铲,效率却很低,半天也不见清理了多少。拖拉机的轰鸣中,椿熠的嗓子像着了火。

“东家,这山的树林太密实,这么干恐怕不行啊!一是费车,再者速度也慢。大斧子砍和割灌机削也比这要快,还处理得干净。雇人去吧东家。留着拖拉机翻树根耕地用。”大胡子的手脚不停地紧张忙碌着,额头上满是汗珠。

“把车开到房场去,不推了!”椿熠的牙咬得死紧。

于大爷和椿熠的亲属在那里忙活着,把一捆捆的小树枝子往房场扛,这是做“板夹泥”的夹板用的。旁边几根粗大溜直的杨树,就是做梁和柱的了。站这里看刚推的那片山坡,就像个头发浓密的脑袋,被顽皮的孩子胡乱地剪掉了一大块头发,那么难看,那么滑稽。

“大哥,你现在就回去,多雇些人上来。要短工,最好是能包活的。用斧子砍林子,然后聚大堆,烧掉。一垧林子多少钱你自己谈,能便宜点就便宜点,不能的话,也别太较真儿,多领人来就是!”椿熠说话的声音透着焦急。亲戚像是领命的将军,应了一声,就急匆匆下山了。

(责任编辑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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