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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的冰冷的(外一篇)

2013-06-05朱以撒

福建文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王道士拓片洞窟

□朱以撒

重点推介

坚硬的冰冷的(外一篇)

□朱以撒

太阳渐渐升起,仲秋的上午渐渐地明快起来了。站在铁山的高处,可以看到邹城这个城市的许多房舍,被阳光照彻。这个城市在秋风下温暖起来。一个人对于一个远方城市往往是陌生的,因为毫无对于这个城市的感性认识,往往是因着一个人,或者一个物,内心有了依赖的倾向,有机会就会想来,像是寻访故旧,住上几天。

高甫兄每次都放下自己手上的工作,带我去寻找一些碑刻,每次来都看几处,看细一点,剩一些待到下次再续。我们都喜欢这些古代的遗留,尤其是两汉、北魏、北齐、北周之物,至于隋唐以后,我们兴致就不大了。

一个家族,或者一代人,把那些超越现实的想法放置在石头上,实在智慧不过了。彼岸那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清楚,可是想象帮助了现实生活中人,把现实的、非现实的都付诸石上。汉画像是汉代人生活和理想的缩影,我们可以清晰地区别那些生活在地面上的人,还有那些生活在天上的神仙,或者人和神仙都处于一个时空。这无疑是生之为人最美的憧憬。和现在比,汉代人在物质上也许什么都不如,可是他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细腻入微的功夫。柔软的人和坚硬的石头相遇,最终还是柔软的人取胜——把各式场景,虚的实的,真的幻的都搬到石头上,细如发丝的线委曲蜿蜒,像是要升到天堂上了。由于刻画细微,不消说眉目神情,就连髭须,也生动不已。底稿早就不存在了,纸本素来畏惧水火虫豸,就算藏于箧中,也早已破碎得不可收拾了。正是倚仗坚硬的石头,使我们如同亲临当时的人间生活,与一千多年前的人相遇,看他们鼓乐吹笙车马出行的庄重,听他们捕鱼狩猎杀鸡剥狗的欢乐。石头对抗了时光,使那些光景还在寂静的碑廊里,给满怀希望的我们有了一个不虚此行的快乐。

石头和石头都是一样的,如果从地质学的角度看,这一带的石料同属一个品种。而说其不同,那些刻上画像或文字的石头,储存了一个时代人群的丰富信息。让人任意看不舍离去,或者看不懂不愿离去。那些用来搭桥铺路的石板,身条修长,因为上头什么也没有,就只能处于脚底被反复踩踏。同样的坚硬、冰冷,不同样的命运。

葛山在一块荒野中,那一大片摩崖让人感到神奇——旁边都是田野,或者荒坡,车子扭来扭去,颠簸得厉害,总算扭到了顶部。秋风起兮的午后,萧瑟气就浓郁起来了。那些曾被深深刻入石上的痕迹,随着风来雨往,日升月沉,渐渐浮浅起来。眼力再好的人,也难以在石花的波澜中找到哪怕一个笔画。有的方位不同,依然显示出奇崛和清晰,完整地显示出这个字或者那个字。这使得阅读有了不小的障碍,有如一篇美文,这边残缺一段,那边又模糊一片,已经无法读下去了。被时光磨损的是些什么字,无论如何猜度,也无法严丝合缝地连缀起来。从可以读出的文字来理解,应该是一篇经文,由于某一种原因,由纸本移至石上,以此宣佛。现在,我们更多的是欣赏它雍容的笔调,闲庭漫步式的从容,这位千年前的书写者,还有一批承担凿刻的工匠,都是这般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展开手工细活。那时的山野没有路径,荆榛蒺藜塞途,要有多少诚心耐性,才能使这片摩崖开出一片花来。我把这种结果归结为信仰的力量,或许降低一点,说是痴迷吧,使许多虚幻最后落实到实在的手工劳作之中。可以想见完工之时,崭新的字迹充满了整个山坡,刀口圭角锋利,散发着金石相击后的气味,气象磅礴,如同朝阳初升,精神旺盛。现在我像面对一位沧桑老人了,我抚摸这些凹凸不一的刻痕,就像抚摸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骨节,寒烟衰草,凄风淡月,再旺盛的生命陈放于此,都会慢慢钝拙,老去。再往后的人来了,兴许就没有什么痕迹可寻了。

这个城市的夜晚没有可去处,我们就躲在办公室里,看高甫兄收藏的各种拓片。非常巨大的、字多字少的、墨拓的、朱拓的,渐渐铺满了一地。真迹没有了,拓片就是最真切的实物,当它徐徐展开来,那些曾经的气象、格调,还有石头上的气息,也一同徐徐地散发出来了。我好几次说,要在自己的书房,挂满这些北朝的拓片,人居其中,时日久了,人的情调、笔调一定要发生变化。这是一种与时下不同的气味,安和的、质朴的、不动声色的。我一张张把玩,开始很激动,而后渐渐静了下来,这样的心态,能更加长久不倦。我的兴致来了,就主动援笔濡墨,在拓片的空白处题上一段,不计工拙,自以为是地评说一下古人的笔法也是很快意的事,更重要的是把自己也融进去了。拓片不仅把字迹拓了出来,还把字的背景——那些石上的纹路也烘托出来,甚至还有些许石头碎屑沾在背面,手一动,扑簌簌地落在地上,这就更真切了。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大多数人睡去了,四周一片寂静,这和北朝的夜晚多么相似啊,只不过为了欣赏得更细致一些,我们打开了所有的灯。千百年前的字迹一定不是这样,风霜泯去了棱角,沉潜积淀,以至更有分量。和石头相比,以金以铜,浇捣铸造,毕竟缺乏普遍性,以木以竹,或刻或画,又易霉易腐。唯有石头,它的普遍和经济,成了最适宜的寄寓。在坚硬中冰冷中抚摸,这真是一种长于自守之物,凝重是它的本性。

艳阳高照的上午,我们决定去石头上拓几个字——当然,我对捶拓是毫无实践经验的,只是打打下手,感受一下捶拓之妙。湿润的皮纸蒙在摩崖上了,棕刷拍打,让纸和粗糙的石面黏合一道,接着用拓包蘸上朱砂,轻轻拓去。字迹出现了,清晰了,越来越大。拓工力道时重时轻,循石面的凹凸而行事,以便忠实于原迹的形态和神采。一幅完毕,稍停一会,拓片被利落地从石上揭起,平放于地面上,让它晒晒太阳,阳光下,这幅朱拓之作显得十分生动,它不是大红的、浅红的,而是有些枣红色,使它更为深沉。古人多有亲近刻石的记载,以此作为书斋生活的补充。石头被热爱,是不多的一些人的癖好,所到之处往往清冷,却会在不断地摩挲之中,温热起来。

到邹城的人很多,他们到了曲阜看完孔庙,会顺路来邹城看看孟庙,然后打道回府。决不会想住下来,到乡间山野里去,对石头生出一大堆感慨来。这样,出来一趟,我看到了别人看到的那一部分,又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这一部分反而更有价值了。这是我眼力和感觉与别人不同的地方,日后还得保持下去才是。

悬念

午后骄阳洒泼在莫高窟上,没有树阴的地方让人热得烦躁起来。直到办好手续进入洞窟,才转为凉意。这个年深日长的洞窟,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修葺,已经和老照片上的那种草莽模糊状态大相径庭了。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样子,很真实,也很质朴潦倒。现在倒像是穿上一件新衣,摆一副架子。原先的味道嗅不到了——荒凉、苍凉、悲凉,还有岑寂,这些洞窟里曾经有过的这些元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都没有了。

许多洞窟的门关闭着,不让进入。真想进入可能需要花费不少精神,所幸我们也不执著,还是遵循规定,看那些大家都可以看的。开门的洞窟和闭门的洞窟有什么区别,是如何选择开关?就我的常规理解,关闭的洞窟一定是更珍贵的,许多秘密隐藏于内,不希望被揭秘,而敞开着的,已是大路货。一个人进入可观赏的洞窟,你不能说,我不走了,慢慢看。外边的人排着队,正等着进入。说起来,只是走一遭而已。往往走出洞窟,浮浅的印象就被阳光晒干,不见了。这么多洞窟如果容忍细看,一定会发现一些与别人不同的地方,这就是属于自己的深入之处了。来莫高窟之前,我想的就是看看张大千当年临摹过的二十号洞窟。当时面上是一幅宋代壁画,剥掉这一层,里边一幅唐朝壁画就露出来了,还有咸通七年的题字。这么些年过去了,现在如何呢?当然,我这个愿望没能实现——每一个来莫高窟的人,事先都会有很多想法。到了这里,想法打了折扣,只能接受着引导,按照规定的线路,到这边,或者到那边,离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呢?金石之寿,犹有竟时,更不消说这单薄的壁画。无论花费多少人力,利用多少科技的手段修补、维护,它仍然要走向末途的。这很像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即便器官没有毛病,整个状态也都是向下的、垂落的,无法逆转。那么,把所有的洞窟大门都打开,让更多的人欣赏个够、临摹个够,也比闭门烂掉更为划算。宝物深藏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像张大千到莫高窟,就是敞开大门而吸引他的,他的自由度那么大,此窟进彼窟出,许多洞窟的秘密被他探得,他完全忘记了洞窟外呼呼作响的寒风。

现在,我只是觉得,走过而已。

看到那个堆放宝贝的藏经洞了。洞不大,还是可以放置许多经卷。当时是什么人开凿并且储藏经卷呢,又是在何时封闭得如此严实,都是一些说不清的事。如果不是命中注定,王圆箓绝不会那么轻巧地打开藏经洞的这扇小门,使他为史册所记载。为什么不是别人呢,命运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王道士身边那些人,至今我们已无从说起,却绕不过王道士这个人,他和藏经洞是一起被评说的,成为一个我们熟悉的故人。揭秘是一种运气,当时有多少人从藏经洞边上走过,浑然无觉。如果是小秘密也就罢了,真是大秘密,那就石破天惊,连揭秘人都难以把握得住。我见到王道士了,他在下寺正殿前拍的照片,应该是外国探险者给他拍的吧,人和背景全然融在一起。他右手垂落,左手插在腰间的长衫里。他笑着,很温和自然的模样。他身后是一根柱子,由此来断他的身高,就显得瘦小了。有人写敦煌写莫高窟,总是要把王道士骂一通。他就是荒漠中的一介草民,能要求他有多么高的境界呢?

一个封闭的小洞窟,如果没有被发现,百年千年可以一直平安无事。秘密不被揭开是最好的,没有波澜涟漪,没有鸡飞狗叫。前人把秘密藏在洞窟里,本意就是不为人知。黑暗是对秘密最好的守护,一遇见阳光,秘密就消解了,再无悬念可言。往往是在某个节点,秘密被揭开,随后是无休无止的瓜葛。不少人责难王道士是莫高窟的罪人,主要罪责是把经卷卖给外国人,罪过太大了。至于其他部分被国内官员巧取豪夺、监守自盗,倒没有太多怨气,因为吏治腐败由来已久,没什么好说的。王道士当然很倒霉,他当时把这一发现呈报给沙州道员,沙州道员又呈报给巡抚,巡抚觉得要花上七驾骡车去运回这些玩意儿太不上算,就搁下了。政府都无所谓,王道士把它们卖了,心里也是很坦然的。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依旧每日地平静生活,打扫门庭,做做功课,无名老去。

我能看到的几孔有限洞窟,都很新,没有时日感,我不太相信是老东西。时日的锉刀不会这般松软,让千年的容颜犹如新制。我曾在一些老寺院看到大型壁画,不雨不潮,色彩还是退了,淡了,脱落了,似有若无。我喜欢衰败中的真实,在这个时段正好与我相遇。如果还是艳装,我就要起疑心了。我不知道这些壁画有几分真几分假,如果有假,那就让人太扫兴了——我还是倾向于此。今人想替古人出场,那是一定要露破绽的。洞窟建在荒凉处,本身就是对外人一直阻隔、谢绝,应时而起应时而衰,顺天守时是最基本的规律。张大千当年去一趟何等艰辛啊,使他每走一天都如一年那般漫长。后来的莫高窟再也藏不住了,像是闺阁中成熟的女子,要走出来,让很多的人赏识。路就修到洞窟前,天南海北的人终年不息,在这些昏暗的洞窟里进进出出。敦煌学已成为一门显学,天下无人不知,这也使曾经在寂寞中度过千年的菩萨、飞天、力士,每一天都被强光手电照射着,指指点点。我认同每一个洞窟都有一个鲜明主题的说法,余下的枝蔓才是次要的。每个洞窟都是独立的,看似纷繁缭乱,还是有一个主宰于其中。这也使每个洞窟气息迥异,有所区别。我想,应该让我呆长一些时日,分辨它们。

从资料上看,前秦建元年间,敦煌的清晨就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凿声了。这么多的洞窟,成了开凿者隐秘内心的储存器,绿洲易逝,沙山易移,唯有藏于洞窟内是比较可靠的,这就是与众不同的一种奇思妙想,靠艰苦的劳作来得以实现。我一直想,它是与我长居地绝然陌生的,我为此而来。出了莫高窟,已经夕阳斜挂,大漠本应有的黄昏苍凉,因着太多的人气壅滞,已经难以觉察。我向往以往的敦煌、以往的莫高窟,就像老照片展示的那个样子,想听到狂风扑入洞窟的声响,感受黄沙扑面的惊慌——一个洞窟的前世今生,一定有太多太大的不同,但是要有许多与内地不同的要素,构成差异,超过远行者的生存体验,而不是似曾相识,像我曾经去过的某一城市、某一个乡镇。

一个地方,会不会来两次以上,就看它有没有悬念了。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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