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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然倒下的树(外一篇)

2013-06-05王清铭

福建文学 2013年12期
关键词:电锯丝带梧桐树

□王清铭

轰然倒下的树(外一篇)

□王清铭

很多树到了深秋还是不肯枯黄的,就如我东边窗外的那些高与楼齐的树,一直坚持绿着,郁郁苍苍,仿佛要把夏天的季节延续到明年的春天。

树是有激情的,只是我不曾注意。在落叶遍地的秋天,还能绿着,像一些绿色的火焰,本身就是奇迹。今天回宿舍,路上倒下几棵树干,旁边放着一些不肯放弃泛绿的枝叶,几片树叶掉落在地上,沾了泥土,大概是伐木工人踩的。现在我往窗外望,这些失去枝干的树叶还是照样在地面绿着,不肯枯萎。

树干被锯成几段,最大的比我的一环抱还宽,五个工人试图奋力将它翻身,它硬是不肯动一下。后来,人增加了,树还是抵不过人力,翻转了身子,重重地撞击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树不会叹息,如果它会喊疼,大概会在我内心找到回响。

树攒着劲往上生长,我所住的楼房有七层高,能长到那样的高度,树要经历多少风雨,受过多少的摧残,还要怎样的咬紧牙关。树的坚韧不是每个人,包括我所能知道的。它们总是将年轮夹紧在粗糙坎坷的树皮中,表情冷漠甚至冷酷,默默地与时间和衰老对抗。我不知道树的年龄,只知道这些参天大树正活得年轻。

不像一些树,树干还很小,就老态龙钟,一到秋天,就落叶飘落如叹息。

窗外不时传来单调的电锯声,不细听还以为是蝉声,只是蝉声激越,电锯声沉闷。树抵抗不了电和钢铁的合谋,倒下是必然的,但我听到,电锯停下前的最后一声,显然底气不足。树是倒下了,但很难肯定电锯就战胜了树。人也一样,如果不借助外物,是无法让一棵树倒下的。树倒下,也不意味着屈服。

我一直认为树比人高明,树能凭借自身的力量不断接近天空,人可以把楼盖得更高,但离天空越远。树上栖息过蝉声、鸟鸣,看到日出、月落,还能逗引风发出萧萧的音乐,把阳光融进自己的血脉中,人不能,自己的天空中只有黯淡的灯盏。

“一、二、三……”伐木工人用粗绳捆住树干,然后几个人站在远处一边用力地拉扯,一边吆喝,似乎是用声音给自己壮胆。有一棵粗壮的枝干悲壮地轰然倒地,从地面传来的震颤一直延伸到我现在坐的位置。接下就是把枝干肢解,翻动,再开来一辆车子,将这些从不屈服的树拉走。

我在窗内看了很久,树倒下了,它们曾经撑起的天空似乎又低垂下来了。这是我的感觉,没有人知道,就如没有人能真正懂得树的心思一样。

树是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即使是在它们炎夏时为我们撑起绿阴。早上我从路上经过,就没有去注意那些昨天被锯断的树木。树干已经被运走了,只留下一些带绿叶的枝杈堆在路旁,地上还残留着树的一些残骸,树枝、掉落的叶子等。

我也是在回来的时候注意到的。当时刚好有两个女子在议论说,砍去一些树后,这里明亮多了。我这才仰头看,原先树站立的地方,被一些寂寞的光线所替代。并不是光线越强越明亮,总之在我经过的时候,我的心头没有跟着明亮起来。

我低头看,被砍断的树的树桩还留在原地,断茬处白花花的。树桩直径大约一米多,再往下,埋在泥土中的就是庞大的根系,这是我肉眼看不到的。树除了往天空生长,还往大地深处生长,如果树能倒过来,那就是另外一种类型的树了。没有婆娑的叶子,只有嶙峋的枝干,消瘦而遒劲。树独自在地下承受冬季,展现在地面之上的是常绿的四季。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树在黑暗中一直往光明的方向生长,为了光明,它们在黑暗中把根扎得更深。人生活在光明中,但心头的黑暗很难驱散殆尽。我觉得人应该向大树学习做人的姿势,体会什么是真正的顶天立地。

昨夜我没有听见树喊疼的声音,树不会无病呻吟,倒下了大概还是咬紧牙关。树即使喊了,我们的心灵没有耳朵,也不会听到。在回来的路上,我稍微驻足,看见枝杈上的叶子还保留着绿意,只是叶面开始发蔫,叶子耷拉着。被割断与大地联系的树,迟早会枯萎的,现在它们还不甘心就此死亡,只依靠自身的水分和养料硬撑着。我知道树心内的苦,但只能干瞪眼,帮不上忙的。我又疑心自己在自作多情,该受怜悯的是人,而不是这些曾经尽力接近过天空的树。

我又在想:砍断了树,人就真的增加了光亮?树同人一样生活在大地上,同样需要分得一片阳光,人把属于树的那片光明剥夺了,却并不能给自己光亮。我们在这边得到了,那边又在随意地丢弃了,总和仍旧不变。很多时候,我们让遍地的阳光寂寞地亮着,没有多少人去关注,更少有人让阳光通过眼睛走进心底那黑暗的角落。托马斯·布朗说:生命是一束纯净的火焰,我们依靠内心看不见的太阳而生存。我们心底没有太阳,多数人生命的火焰在风中摇曳甚至熄灭。

对自然界来说,一棵大树的倒下似乎没有什么,而对与树朝夕相处的人来说,树的轰然倒下,留下更多的是思索。

南京的梧桐树

前年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南京修建地铁迁移900棵梧桐树,市民自发护树。他们在沿线的梧桐树系上了绿丝带,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南京梧桐树被砍伐、移走的无声诉求。网友们称绿色丝带为“免砍丝带”。我不禁想起南京的梧桐树来。

最早是在李清照的词中读过梧桐:“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暑假时到南京旅游,怎么也不会把李清照的愁和梧桐联系在一起。

南京的梧桐树一排排的,站立在人行道上,如果有雨,也不是忧愁的弦乐,而是雄壮的交响曲。我来的时候是夏季,高照的炎阳,穿越过梧桐的枝叶,落到地面的是片片的光斑。阳光和树影有着和谐的旋律,让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一个比喻:如梵婀铃上奏着的名曲。余光中曾说朱自清用来比喻荷塘月色不能表现出中国的韵味,我借用来比喻南京梧桐树倒很贴切。梵婀铃就是小提琴,来自西洋,南京的梧桐树是来自法国。走在南京的街道,如果感觉自己被淋湿了,也只能是从梧桐树上滴落下来的绿色。

南京的梧桐树比普通的梧桐叶子阔大,初春发芽,暮春飞絮,夏天结果,到秋天落叶飘零,圆圆的果实像铃铛,到了冬天叶子落尽,梧桐就凸显出嶙峋的风骨,枝梢上蓄积着白雪,南京的梧桐就用白雪给自己取暖。南京的梧桐树,与愁无关,虽然古都南京有许多发愁的理由。我来的时候是夏季,绿叶扶疏,树的风骨还是可以触摸到的。梧桐的主干粗壮,一些树有一合抱大,但只有两三米高,仿佛上面压着无形的重量,梧桐只能往地下、往四周生长,使自己根系发达,枝干粗壮,更像一个汉子。南京是六朝古都,那无形的重量应该是凝重的历史吧,我想。从主干以上,分成好几根枝干,经过最初的曲折之后,攒着劲笔直地往天空生长。枝干上又分成更小的枝干,经过曲折之后同样攒劲往上长。

南京的梧桐树,到秋冬季节,就会脱去斑驳的树皮,露出白质光洁的树身。南京的梧桐树不怕冷,它们要在寒风凛冽中获得再生。

走在南京的林阴道上,我觉得法国梧桐更平民化些,虽然也尽力往上空长,但比其他的树更接近地面,更有亲和力。我观赏南京梧桐树的照片,惊讶发现树很像举起的手臂,主干是强壮的臂膊,枝干就是有力的手指。南京的梧桐是宽容的,不像一些树将枝干攥成拳头的形状,也不摊开成空空的手掌,它们手指向上,保留着攫取的姿势。它们往上攫取阳光照耀自己,攫取雨露滋润自己,让自己长得更加强壮。我注意到,街道两旁蓊蓊郁郁的树各自独立,并没有交织在一起,成合掌的姿势。合掌是祈求,南京的梧桐树是不需要祈求的。

巴黎也有法国梧桐,据说都被修剪成圆筒状,没有南京的梧桐高大、无拘无束。南京的梧桐是有福的,它们很快地本土化,在南京的沃土上自由地生长着,吸收阳光,然后洒下一片绿阴。

已经四年没有见过这些南京梧桐树了,我很想隔空伸出我的手,握住这些像手臂一样的树,问一声:“嘿,树,你们还好吗?”

如果能够,现在我要让我的目光穿越时空,轻轻地停留在某棵梧桐树的枝干上,变成一条绿色的丝带,紧紧地将它们系住……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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