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盒子
2013-06-05□红药
□红 药
紫盒子
□红 药
丁香忽地从床上竖了起来。她不敢相信那个紫盒子会弄丢。她从来没有弄丢过贵重物品。
印象中,紫盒子仿佛一直呆在写字桌最左边的抽屉里。那地方靠墙,有锁。可是眼前,左边一溜三个抽屉,全没有锁。中间抽屉有锁,锁着房产证和结婚证。右边的靠窗,也没有锁,放着卷尺,弹簧秆,水果刀,旧手机,充电器。旁边的书架是敞开式的,站在门口就可以把每一本书数得清清楚楚。
剩下的空间就是地板和白墙了。地板下面没有暗格子。白墙里面也没有夹层。这房子是三年前新装修的,从买电线沙子水泥到最后刷乳胶漆安装灯具的每一个环节,她都亲自参与过。这里每一寸肉眼所能及的地方,她都无数遍地凝视过。她熟悉这房子,就跟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
书房里没找到,客厅、厨房、卧室就更不可能有了。
半个月前,丁香在网上与大学同学闲聊。同学邀她过去玩,她满口答应了。同学与她同寝室三年,毕业后留在了省城。虽然相距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但每日里家庭单位,孩子丈夫,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越过越实在,像只蜗牛,总也下不起决心出一趟远门,一晃,快十年没见过面了。答应过后又有些后悔,这一趟路费加住宿要三四百。这么多年没见面,空着手面子上又过不去,见面礼又得花几百。见了面,一起吃个饭喝杯茶,也不能老让同学花费,这随便一动又是几百。就算不买点衣服或化妆品什么的,半个月的工资就报销了。何况每个月还要扣一千多块钱房贷。老公的摩托车已到了报废时限。已经修过三次的电视机随时都有瘫痪的可能。今年的收视费和宽带费还没出。对于这样一个没有闲钱的家庭来说,千里迢迢去一趟省城,什么也不买,跟同学见个面吃顿饭了就回来,实在有点不负责任,甚至可以说是亏良心。想着想着,恨不得连夜拨个长途取消这次行程。
可是,身边吴玉柱的鼾声又使她忍不住换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想当年,穿着破球鞋的农民父亲尚且有能力把自己送往省城读书,为什么受过高等教育的自己,反倒不能轻轻松松地出一趟远门呢?
一个星期后,她终于坐到了同学面前。两个人一起吃饭,逛街,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后来同学说,不去见见他?没等她回话,同学又说,他很想见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抹夕阳照在同学的脸上,仿佛她是一个光明使者。
丁香淡淡地说,都过得好好的,见面做什么呢?
同学没再多说,一如既往地闲逛闲聊。后来天黑了,夜深了。灯一关,历历往事突然闯到了脑门前,仿佛一个午夜剧场拉开了帷幕。
大三那年秋天,野菊花开得漫山遍野。丁香实习的学校就坐落在花丛中。在一个周末的下午,远在省城读书的他突然出现在丁香面前。顶着夕阳的余晖,沐着凉爽的秋风,微笑着站在丁香面前。丁香并不打算在大学毕业前还抢着谈一次恋爱。她明白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无情的分配。她不想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热情。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约她随便走走。附近有一条小河,水流潺潺,在空寂的山里显得很欢畅。他们逆流而上,走了很远。他返校后,寄来一封又一封信,一遍遍地挖掘那个傍晚的美丽,常挖常新。优美的文字蛊惑了丁香,一条河,一段时光,一个人,轻轻地印在了心里。她把信按时间顺序编了号,放在一个紫色的盒子里。
在写下12这个数字时,丁香卷了铺盖,结束了实习生活,返回了大学。在写下20这个数字的时候,丁香得了重感冒,日夜咳嗽,班主任借给她20块钱挂了两瓶吊针。写下21这个数字的时候,有同学带口信给丁香,说下面有人找。在女生宿舍大门口,他瑟缩着站在风雪里。他准备回家,邀丁香同去。丁香伸出手,拍掉了他头上的皑皑白雪。在写下73这个数字时,时间已经是三年以后的春天了。此时的两个人,果然如丁香所料天各一方,一个在省城,一个乡村。信里反复说父母含辛茹苦供读大学实在不易,不能随便丢了铁饭碗,无论谁到对方那边去都是不切实际的。
丁香彻夜未眠,枕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同学约她回母校拜访班主任,走到校门口,丁香停住了,站了几分钟,笑道,相见不如怀念,咱们也就此别过吧。同学一愣,笑道,既然来了还是多玩两天吧。丁香笑道,你就回家怀念我吧。同学见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勉强。
丁香买了返程票后,就抚着额头,坐在候车厅里。各式各样的脚在她的眼皮底下来来去去,有皮鞋,有布鞋,有旅游鞋。有的簇新,有的破旧。有的急切,有的拖沓。其中一双锃亮的男式皮鞋勾起了一段久远的往事:他背自己过河,鞋却掉到水里打着滚被冲走了。那是她送的生日礼物。待到对岸放下自己时,皮鞋已像一叶孤舟远航到几十米以外了。他打着赤脚,一拐一拐地去撵,背影像极了唐老鸭。
丁香一个人笑了。笑过之后,她发现那双锃亮的皮鞋停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抬头看,竟然是他。对方蹲在她面前,劝她留下来。在车站播音员召唤第三遍的时候,丁香像蛾子一样破茧而出,飞走了。
书房里凌乱不堪。丁香一阵眩晕,索性仰面倒下,把每个房间的摆设在脑子里又滤了一遍。躺了一阵,她起身到客厅把沙发挪到屋中央,把电视柜的所有抽屉都打开,把鞋柜里的大小鞋子都抖出来。之后,到餐厅把酒柜里的酒、一次性碗筷、破旧的玻璃杯都搬了出来,把餐桌又抹了一遍。再之后,把橱柜里的米、盐、香菇木耳、酒精炉子、泡菜坛子又整理了一遍,把冰箱里的冷藏冷冻食品重新分类打包,把煤气坛子挪了个地方。再之后,把卫生间的四壁冲洗了一遍。
吴玉柱打着赤膊,把手机递给丁香,让她看现在几点了。丁香没看,他就把手缩回去,说,你到底在找什么呀,也不看看几点了,你自己不睡,也还要想想人家睡不睡呀。
丁香问,你是不是又动了我的书架。吴玉柱扭头走了,半晌,从卧室里摞来一个声音:你少诬陷人!我起码有两个月没进你的书房了!
你明明昨天还进书房给花儿浇水了的!
我浇了水就出来了,望都没望书架。
那你为什么说两个月没进过书房?
男人沉默了。任女人怎样咆哮,怎样踩踏,他都像沙滩一样柔软,辽阔。他越如此,丁香就越愤怒。你明明来过,却说没来过。你说你没望书架,那就拿出证据呀。好,就算是你没望一眼书架,你也不能说没进来呀。居然还说有两个月没进来了。好像人家特别霸道似的。难道房产证上写的是人家的名字?男人偶尔还插一句:本来就有一点得理不饶人。这话就像在将要熄下去的火堆上洒了一滴油,腾地一下,火焰又旺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干吗要人家饶你?错了就错了,认个错,不就行了?你干吗要人家饶你?
又香又甜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
会不会在办公室里呢?她骑了自行车往学校赶。整个县城都已进入睡眠状态,昏黄的路灯疲惫不堪地守望着空旷的街道。偶尔有出租车呼啸而过。她很急促地摁车铃,一路狂奔。
校园大门紧锁。门房一片漆黑。站了片刻,她才想起自己本学期到乡下支教,办公桌早已收拾一空,办公室钥匙也上交了。这里已没有她的立身之所,紫盒子的问题就更不必多想了。打了个哈欠,她自言自语,确实要睡了。
时隔近二十年,当他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她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或者冷嘲热讽。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她想笑却没笑出来,想握个手却又把手缩到袖子里,想打个招呼却张不开嘴,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茧子。他也不是想象中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蹲在面前,说今天别走了。之后又说真的,今天别走了。最后说要走就搭最后一趟车走。车站播音员一遍又一遍地说开往某地的车就要走了,请乘客尽快上车。偌大的候车厅里起了一股潮水,向检票口卷去。他们像两个石墩,在洪流中岿然不动。当播音员催第三遍的时候,丁香随潮水飘走了。
把紫盒子还给他!当整个背影裸露在他的视线里,这个已经淡忘了的心愿又浮出了水面。紫盒子一直跟几本日记放在一起,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因为交往的每一封信,她都会在日记里注上一笔。比如有一次谈及留城的问题时,他说只要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我就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丁香把这几句抄了十遍,觉得这是一个有毅力的坚强的男人,将来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两个人也一定会走到一起。还比如有一年中秋,他写了一首诗,丁香越看越喜欢,整首抄了下来,然后和了一首随信寄去。到了邮局又拆开,把两首诗抄在了一起。
唯有最后一封信没有记载。他明确地说他累了,就松了手里的风筝线吧。丁香抱着紫盒子走到垃圾池,那里正有一只狗在舔食绿蝇嗡嗡的剩饭,周边是烂白菜,黑白方便袋,隐约还有纸尿裤。她嫌脏,就抱着紫盒子回来了。在往回走的路上,脑子里浮现的画面是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把紫盒子打开,噗的一下,擦一根火柴,点燃,让它化做一缕青烟飘向天际。可寝室里没有火柴,隔壁同事也没有,学校小卖部那天恰好关了门。到了第二天,她不想划火柴了,她想步行二十里山路,爬上全县最高峰,在悬崖边把73封信撒向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就像天女散花一般。
来到山脚下,有人说,上山的路已被灌木丛封锁了。她不相信。抱着盒子径直往前走。不到两里路,越来越多的杂草、藤蔓以及密密层层的小树堵在了面前,很不欢迎的样子。山雀子和知了无休无止地扯着嗓子喊山,沟沟洼洼里来回激荡着它们的声音。人类的影响力被驱赶到了山外。那里虽大,却没有紫盒子的容身之地。
她又想在一个大雨滂沱之日,把紫盒子抛进洪水滔天的大江。正想着,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骤降。她来到江边小城,那个曾经欢笑的地方。不想连日降雨,此处已成危城,江边筑起工事,普通人被隔离在肉眼见不到江水的安全地带。她在旅馆里祈祷:洪水快些来吧,把多余的人和事送回到上帝身边吧。上帝却让人民武警战胜了洪水。
三年前从出租房搬进新家时,很多旧东西都送回了老家。其中有一组破损的衣柜,两张陈旧的写字桌,几包旧衣服,还有一些旧书。当时丁香随单位到外地学习去了,搬家的事是吴玉柱一手操办的。紫盒子会不会夹在哪个地方送回老家了呢?
丁香说要找个旧本子,婆婆粲然一笑,除了衣柜和桌子,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都集中放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推开门,陈旧的灰尘味扑鼻而来。几个用透明胶封着的纸盒子堆放在墙角,三年来还没有打开过。
抹开灰尘,划开透明胶,往外一抖,衣物,玩具,书,本子,乒乓球拍,毛笔,口琴,哑铃,镇纸,纸扇,散了一地。其中,一件紫色旗袍格外吸人眼球。丁香把它抽出来摊在膝盖上,一股温馨弥漫开来。第一次穿它,是在杜鹃花红遍山野的时候,也是她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杨柳嫩绿,知了欢唱,丁香袅袅婷婷在大山里的小镇上。第二次穿它,是在杏子初黄的时候,也是确诊怀有身孕的时候。气温渐暖,丁香卸了旗袍,再也没有穿过。
墙角还有一个拉行李箱的简易拖车。冬日阳光灿烂,公爹在拖车上放一个沙发垫子,像黄包车夫一样拖着孙子在稻场里来来回回地跑。如今孙子已成莽撞少年,公爹坟前的小树也有碗口粗了。
婆婆很紧张,反复说,这东西从来没有动过呀。丁香笑道,找不到也无所谓。
婆婆却潇洒不起来。丁香都睡了,她还在使劲地想,三年前搬家回来时,儿子是怎样进的门,进门时说了些什么,东西又是怎样一件件搬到楼上的。半夜里,她终于想出一条重大线索,当时儿子搬衣柜时说,三番五次地搬家,这个柜子都散架了。这句话让她想起十多年前丁香调动工作时,有一部分家当送到学校附近的娘家去了。要找的东西会不会在娘家呢?
娘家的老娘对这个问题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十几年里,又接进两个媳妇,添了三个孙子,屋里的摆设早都重新洗牌了。丁香虽然晓得屋里与纸有关的东西,除了门神和对联,就只有一本万年历了,她还是到曾经的闺房转了一圈。那间房在二楼,以前只放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如今却是一整屋袋料菇,别说是一个紫盒子,就是一把梳子都是多余的。
老娘脚底下像是起了一阵风,把她从这个房间卷到那个房间,椅子被撞得东倒西歪,门窗砰砰地响,衣物种子农药粮食乱作一团。她像个手痒的淘气包,摸摸这,挪挪那,不知怎么办才好。
看着陌生的娘家,丁香一时疑惑起来:那个紫盒子是否真的已经投了江?
她极力搜索记忆深处的片断。吼声震天的洪水。被武警驱赶。抱着盒子到公厕。到超市。到车站。到校园。到医院。在车上颠簸。抱着盒子流泪。还有一个老者问那是谁的骨灰。
对,骨灰。这个词灵光一闪,扯出早已彻底忘记了的一件事。她匆匆赶往最初参加工作的那所乡村小学,看望曾经开垦的一块荒地。
那时的时光仿佛格外漫长。丁香常常徘徊在自己的窗下,望一望远处的山,又望一望橘黄的窗帘,反复地听他最爱听的歌。后来,她也学着老同事的样子,在学校后面开了一块荒,撒了些种子。课余时间,就到地里扯草,捉虫。她收获过辣椒,黄瓜,西红柿。最辉煌的成绩是白菜。撒了籽,不几天,黄土地里就渗出了绿,一点一点的,都扬着两个圆圆的叶片。几场雨过后,叶子多了,密不透风的样子,丁香就从中抽掉了一些弱小的苗。到了春天,有同事说白菜太密,应该砍去一些。丁香笑笑,未置可否。剩下的,她数过很多遍,73棵。后来同事又提醒,菜苔要掐了。丁香没有掐,让它们由着性子抽节,开花,结籽。
她调离此单位后不久,生源骤减,学校就撤了,做了村委会。又过了两年,全县范围内撤村并组,村委会也撤了,拍卖给一户村民发展食用菌。据说这户人家很发财。去年全县遭受特大洪涝灾害,此地最为严重,竟引发了山体滑坡,整个村子的容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揉成了一团泥。
在多年以后的这个春天,呈现在丁香面前的,没有良田,没有房屋,只有疯长的野草。在那绵延不断的荒芜里,根本看不出哪里曾是埋葬紫盒子的地方。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