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翅之后
2013-06-05王顺东
□王顺东
断翅之后
□王顺东
二十一世纪初的一个金色秋天,在福建土楼风景点——永定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的游客中间,夹杂着一位瘦高个子黄发碧眼的老年白人,他的旁边走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中国妇女;老年妇女的个头也就刚搭到白人老者的胳膊肘,很显另类;不时被好奇的游客指指点点,窃窃议论。一路上,老者始终怜惜地牵着她的手,时而和颜悦色地看看她,时而两人亲切地呢喃细语,携手相依。他们的身旁陪伴着一个着客家衣装的娃娃脸小伙子,脸上泛起由衷的微笑。当他们沉浸在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意美景里时,白人老者向陪同的客家小伙突然问道:
“县城东门外的那座基督教堂还在吗?”
小伙热情道:“在的,在的,还保存得挺好呢。”
于是,他们来到了那座颇显老旧沧桑感的基督教堂跟前。
白人老者深情地指着教堂对中国妇人说:
“它还是老样子呢,桂娥,你还记得我们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得?这里是我的老家呢,当年我穿上了你从美国给我带来的白色婚纱,你给我戴上了婚戒,那么多的乡亲赶来看热闹,你还向我幽了一默哩……”夫人肖桂娥亲昵地望着白人老头回忆着说。
白人老者眨一眨活泼的蓝眼睛回应道:“记得,记得,还是教堂的牧师迪约翰先生给我们主持的婚礼呢。”
陪同的客家小伙顿时惊讶道:“啊,你们是在这里举办婚礼的?真没想到,太神奇了。”
“不神奇,是事实。”白人老者和夫人肖桂娥平静地看一看教堂说。
于是,两位老者向客家小伙自豪而悲怆地述说起了他们在永定仙师山区偶遇的经过。
那是在1943年11月的一天,临近中午,永定仙师山区上空,从西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怪叫声,接而枪炮声大作,把仙师山区的寂寥彻底撕碎搅翻了。
客家猎户肖山源带着女儿肖桂娥闪出森林,抬头望去,只见一架涂抹着白色大鲨鱼牙齿的飞机被十几架染着红色膏药旗的日本战机紧追不舍;大鲨鱼孤单无援,在空中上下起浮,摇摇摆摆,毫无还手之力;眨眼间,大鲨鱼肚腹中间冒出滚滚浓烟。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弹声,大鲨鱼顿时打一个滚,变成一个大火球,向一座无名山头撞去;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那座山头瞬间劈去了半边,燃起了熊熊大火。刹那间,浓烟中突地崩出一朵蓝色大蘑菇,那是一架降落伞,伞下吊着一个人,飘飘悠悠向森林中落去。
日本人的三架飞机在冒着烟火的无名山头绕了一圈,飞走了。
肖山源父女俩被眼前的情景惊讶得目瞪口呆,心中怦怦直跳;肖桂娥慌里慌张指着降落伞说:“阿爸,那伞下是个人哩。”
“没错,快跑,快去救那个人!”肖山源没有多想,本能地拉起女儿,边吩咐边跑。
“阿爸,能救吗?那是个好人还是坏人,我们可别救错了。”肖桂娥跟着阿爸边跑边问。
“你没看到他是被贴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打下来的,被日本鬼子打的人绝不是坏人;快跑,去救人要紧!”肖山源顾不得女儿多说,拽着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向降落伞落下的方向跑去。
交冬时节,苍茫的原始森林又恢复平静,升腾起一股股白色烟气。不大一会,父女俩便赶到了降落伞坠落的山凹,只见一个身穿蓝色航空服、头戴银盔的飞行员,一只脚卡进高大乌桕树的树杈间,手臂张开着,头朝下倒挂下来;蓝色降落伞撕裂得破破烂烂,只有几根亮晶晶的绳索勒住了他,一动也不动。再细看,有滴滴的水珠滴下来,肖山源忙伸手去接,竟是殷红殷红的鲜血!
肖山源撂下肩上的猎枪就要往树上攀。
肖桂娥急忙上前拽父亲一把,“阿爸,我上!”
到达树顶,定睛一看,七八根绳索横七竖八缠住了瘦长的飞行员;他穿蓝色航空服,浑身是血,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奄奄一息。肖桂娥不由自主地去摸腰间的短刀,要探过身去割断那乱七八糟的绳索;转念想,不行,飞行员万一掉下树,头朝下,狗啃地,肯定会没命的。把他往上拉?肖桂娥伸手抓住一根绳索,蹬牢脚跟,“嘿”地一使劲,拉不动……正犹豫间,树下的阿爸用手掌卷成喇叭大声喊道:“娥仔,先缠牢一根承重绳子,把他的脚从树杈间拔出来,一点一点往下放!”
阿爸的喊声一下提醒了肖桂娥。
照此放下去一截,就听远方的天空中又传来飞机的嗡嗡声。
这声音无疑增加了父女俩的慌张感。
“娥仔,快一点快一点,是不是日本人的飞机声?!”肖山源跺着脚,仰头朝树上喊叫着。
树上:“阿爸,我都快撑不住了;不能快,这个外国人伤得厉害,万一掉下去,他就没命了!”乌桕树上的肖桂娥死命拽住绳子,蹬牢树杈,涨红着脸,边一下一下、一点一点往下放边喊叫。
经过这一番折腾,落到地的美国飞行员竟然苏醒过来。他定睛一看眼前的父女俩,似乎是知道遇到救命恩人了,边轻轻地呻吟着点点头,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指一指自己的衣领处。
父女俩开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脸茫然;他又指一指比划着。还是肖桂娥脑子反应快,立马摘下飞行员的头盔,撕开他的衣领处,抽出一块硬纸片;肖山源顺手接过去,只见纸片上两行外文字一行中文字。上写“我是美国飞行员查尔斯·邦德,与日军作战,请救助我。”
此刻,天空中又传来飞机的嗡嗡声,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料想的没错,正是一架日本人的飞机!
肖山源蹲在地上,立马掏出一块布巾,轻轻抹去查尔斯·邦德脸上的血迹,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庞;一副标准的美国人长脸,可能是流血过多的原因,惨白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微卷的黄发,淡蓝色眼睛。他不再细看,立马吩咐女儿道:“娥仔,快去弄一些紫苏叶来,先给他止住血,再弄他走。”
平日里,这一带山区的客家猎人都有一套采集草药治疗枪棒伤、野兽咬伤的传统医道。肖桂娥扔下怀里的破烂降落伞,没走几步,匆匆捋了两大把;肖山源接过来使劲揉搓一阵,掀开邦德的衣服,给他糊到受伤的腹部和大腿处,从降落伞上割下布条缠裹结实。
也许是过度疼痛,邦德又昏迷过去。他闭上了眼睛,乖乖地由猎户父女两个摆布。
肖桂娥边帮助阿爸忙碌边催促道:“阿爸,我们快把他背起来走吧。”
肖山源:“可不行,这样背他肚腹受挤压,闹不好会挤出肝花肠子来;再说他的右大腿断了,也不好从背后勾胳膊挎他。”
“这可怎么办好!”肖桂娥直搓手跺脚。
肖山源:“你看有这破降落伞呢,上面有些绳子,周围这么多树,我们快绑个简易担架吧,快,快动手!”
父女俩齐动手,不一会绑成一副简易担架,上面铺开他们俩从腰间解下的猞猁皮。
于是,父女两个抬着受伤的邦德钻进山林,疾疾向后山奔去。走不多远,就听到背后传来几个男人的惊叫声:“哎!见鬼了咳!看这里折腾地一大片,什么东西也没有剩下,人怎么就没有了呢?!”
是当地话。肖山源知道也许是附近跑来了瞧新奇拣“洋落”的人。“不管他,娥仔,我们快一点走。”
说时迟,那时快,日本人的一架运输机已飞到冒着烟气的无名山头上空,它像怪兽般嘶叫着,转着圈子。突然舱门打开,伸出了机关枪和小炮,“嘎嘎嘎、嗵嗵嗵”,朝着树林里一阵猛打,又是一阵猛扫;弹着点范围在扩大,一直打到肖山源父女俩经过的山路上。此刻,就听到有人中弹的惨叫声、惊叫声,这可能是那些赶来瞧新奇的人不幸中弹了。紧接着,运输机爬高了,从舱门里弹出了十几架降落伞,顺着风势,晃晃悠悠地降落到了肖山源家独居的那个山头附近。
可惜,正抬着担架行走的肖山源父女俩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父女俩在密密匝匝的树林间曲里拐弯爬了三四里陡坡,终于爬进了半山腰那个一人多高的八仙洞。
此刻,邦德微微睁开淡蓝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们所做的一切,幽幽的目光里透着感激和谢意;但他仍时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看来伤口实在是太痛了。
肖山源搓着手,转着圈道:“娥仔,我们光守在这里没用,糊紫苏叶止止血还可以,关键是给他恢复伤口。那治枪棒伤的药在家里呢,再说这里也没吃没喝的,时间不能再耽搁,我们赶快回家去给他弄药弄吃的。”
肖桂娥不放心地低头看一看邦德道:“阿爸,把他一个人放在这儿能行?”
肖山源:“能行的,这里很隐蔽。我们再弄些树枝把洞口遮掩一下,不会被人发现的;反正咱家离这里也不算远,快去快回,耽搁不了多久。”
父女俩出来洞口,一路狂奔而去。
山洞里顿时寂静无声。被伤痛折磨的邦德似睡非睡,他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冥冥中,他觉着自己在天国里行走着,《圣经》里一种清晰的声音在空中回响着:神啊,感谢你,感谢你把他们派到这里来,‘我虽行在患难中,他们必将会把我救活’……接着又隐约响起另一种声音,这声音虽然模模糊糊,依稀还能听得见:“虽然他们的答应延搁了些,虽然我们还须在患难中继续受逼迫,但是患难的中心是他们施行拯救的地方,不是他们误事的地方。到了那时,他们要伸出他的手来对付仇敌的愤怒……信徒们,你没有理由绝望……”
肖山源的家在六七华里外密林中的一座独立山头上,远离村庄;父女俩刚要走近自家篱笆大门时,突然,十几个日本兵从树林中窜将出来,好像是早就埋伏好了似的:“巴嘎,站住!”
两个人来不及取猎枪反应,肖山源一声喊:“不好,怎么日本兵搜来了!娥仔,快找你表姐去!”说完,攥住肩背上的猎枪打一个转身;肖桂娥趁此一猫腰,一闪身,狸猫一般钻进了树丛;接而几个滚,眨眼间闪进了密林中。一阵枪声,几个日本兵追了过去。
肖山源被逮个正着。日本兵凶神恶煞地端刺刀对着他,有一个上来夺下了他肩上的猎枪。
一个叫龟田的小队长走了过来,这家伙挂中尉军衔,五短身材,罗圈腿,眯缝眼,从腰间抽出指挥刀指着肖山源问道:“你的,看到美国飞行员的没有?!”
肖山源斜愣斜愣眼睛瞪他一下,嗫嚅一句反问道:“什么飞行员?”接着低下头去。
此刻,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般叫喊:“你们抓我老头子干什么?他犯了什么事?!”肖山源的妻子吴肖氏叫喊着从柴门院子里奔出来,要扑到肖山源跟前来,解救丈夫。几个日本兵哇哇啦啦横枪架住了吴肖氏,愣是用刺刀逼住了她,她身后院子里的鸡鸭鹅狗也都跟着惊叫打转,叽叽嘎嘎汪汪汪地乱哄起来。
日本兵并不慌忙,逼住肖山源对峙着。突然从树林中钻出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士兵,他们是去追赶肖桂娥的,立马向龟田敬礼报告说没有抓到逃跑的人。
眼前的气氛僵硬紧张,还是站在龟田旁边“四眼”翻译官鬼心子多。他凑上前来,细细打量着肖山源,猎狗般围着他转来转去,左寻右找,上下查看;霎时间,他勾腰惊叫道:“队、队长,你快看,他裤腿脚角上有新鲜血迹!”
龟田狞笑一声:“啊哈,快说,这血迹是怎么回事?!”
肖山源先是愣怔一下,停一停,恨恨道:“这是我们打到了野狼,剥狼皮留下的。”
翻译官扶一扶眼镜框:“剥狼皮?不迟不早,就在美国飞行员落下的时间,你们就打到狼了?狼呢?嗯?你跟逃跑的那个女人手上什么猎物都没有!”
看来,日本鬼子们像是得到了什么确凿情报。肖山源也顿时有些后悔,这裤腿脚上的血迹是什么时候沾上的?他想着想着,噢,是邦德从树上吊下来,我抱住他放在地上……
想到这儿,肖山源反而有些镇定,瞪他们一眼说:“扒狼皮才沾了血迹,不信你们过来闻闻,是人血还是兽血?”客家汉子准备一脚踢死一个,还赚一个呢。
龟田眯缝的细眼睛里闪着狡黠凶恶的光芒,手指肖山源和吴肖氏吼道:“鬼话的撒谎,都给我绑起来,进院子搜,找飞行员的有!”
鬼子兵将肖山源和吴肖氏绑起来,呼隆呼隆拥进了柴门院子里。这帮强盗哇哇啦啦怪叫着:“美国飞行员的,滚出来!”“不出来的,死啦死啦的!”他们端着刺刀东捅西戳,满院子里跑着捉鸡抓鸭。有的兵闯进房间去,砸窗户扯门帘,翻这翻那,见能用的东西就摔,摔不烂的就砸;遇稍暗的角落,先用刺刀捅,然后再翻找,将三四个房间翻腾得乱七八糟,一地狼藉。
突然,院子一侧的草棚前,三四个士兵从木板壁上撕下一张正在晾晒的老虎皮,一边争夺怪叫,一边撕扯着,谁也不让谁。
站在院子里的吴肖氏见日本兵要将老虎皮抢走,焦急万分,这可是老头子和女儿费了大半年的劲,冒死挖陷阱抓住的一只华南虎,仅虎骨虎肉出售就维持了一年多开销,这张虎皮可是维持他们今后生计的命根子呀。
情急之下,吴肖氏竟然挣脱一只手,不顾三七二十一,一头撞将上去,边死命抓住虎皮往一边拖,边声嘶力竭喊叫:“你们这些狗强盗,不能抢走我家的虎皮!”此刻,一个撕扯红了眼的矬地瓜老兵,龇牙咧嘴哇哇两声,端起刺刀向吴肖氏捅来,她啊呀一声捂住前胸,晃了两晃,倒在血泊中。
一个日本兵跑过来向龟田报告道:“报告队长,什么的都没有搜到!”
龟田握住指挥刀,狠瞪士兵一眼,呲起仁丹胡骂道:“巴格牙鲁的,难道美国飞行员土遁了还是插翅膀飞了?!哼,我们先把这个男人抓走,我要给他来个放线的钓鱼,杀他个回马枪!”他撸起袖子挥一挥手:“带走老家伙,放火烧了了他的窝!”
听到命令,押解肖山源的日本兵怕他反抗,将他推搡到路口处,其他士兵一窝蜂般去找柴禾、抱树枝、捡破烂什物,堆在凉棚和草寮周围放起火来。
那个捅死吴肖氏、得到虎皮的残忍老兵,似要消灭罪证,将吴肖氏的尸体拖进了凉棚中央的大火中间,哇啦哇啦两句,跳着叫着跑走了。
躲在远处一座山头上的肖桂娥蓦然想起阿爸撞到鬼子兵时对她叫,要她找表姐去。
她知道表姐董梅是个大能人。自从日本兵打进中国,她就放下了县中学的教职,参加了共产党抗日游击队。她曾带着十几个人到家里来住过一宿。说他们常在凤叶尖山区一带活动,要能找到她,阿爸就有希望可救。
想到这里,她下来山头,向凤叶尖山区奔去。
但这凤叶尖山区延绵几十里,大了去了,到哪里去寻觅?她无功而返。
回到家,院子里的大火已熄灭,草寮和凉棚倒塌在灰烬中,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一片焦黑,散发着呛人气息。
日本兵已经下山,想必是去找村庄驻扎。院里院外静悄悄,没有一丝人气。
肖桂娥浑身发抖,焦急地喊道:“阿妈!阿爸!”没有回声。再喊也没有声音。“莫不是……”她脑子里闪现着恐怖可怕的念头,边哭喊着边在院子里翻找,当翻腾到凉棚那儿的灰烬时,她的脑袋像炸开了一般,咬牙切齿狂叫着:“阿妈呀,你死得惨!万恶的日本鬼子,我要把你们千杀万剐报血仇!”
蓦然间,树林深处响起咯咯咯地鸡叫声,哪来的鸡?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白色健壮大公鸡在肖桂娥眼前闪了一下,也许是仇恨使然,她抓起猎枪,心里骂道:“畜生,姑奶奶正需要呢,打的就是你。”
肖桂娥家里每年都养几只白公鸡,阿妈精心饲养,都是为乡亲治病疗伤关键时刻的不备之需。
肖桂娥拣回白公鸡,像往常阿爸所做的那样,将鸡放进院子旮旯里的石臼中,即不脱毛,也不放血开膛扒肚,囫囵个儿地用石锤捣个稀巴烂。然后到房子废墟的灶台一侧挖出一个小铁桶,揭去一张写字的纸片,倒出黄褐色草药粉,掺进石臼,搅拌均匀。
当肖桂娥要把小铁桶放回灶旁的土坑里时,又想到了山洞里受伤的邦德还没吃没喝的,想到了阿妈每天习惯将那只灰色母山羊栓到后山坡一处隐蔽地方去啃草,如果用这一只小铁桶装些羊奶给邦德多好啊。
真是天意使然,母山羊竟还在。肖桂娥将它牵将过来抚摸一阵,张着小铁桶,三把两把挤出了大半桶羊奶拎回来。
进八仙洞时,正在喏喏念念祈祷的邦德一眼看到了她:“啊!天使,我的天使回来了。我祈祷得没错,她会回来救我的,她真的来了!”“哈啰,我的救星,欢迎你!”他眼睛里放射着光彩,不叠声地念叨着。
邦德又渴又饿,顾不得客气和谦让,抓起铁桶咕咚咕咚喝了个饱,喝完抹抹嘴巴,感激地向肖桂娥笑一笑。
接着,肖桂娥打着手势将邦德的衣服脱下,也顾不得羞涩,给他清伤口,糊药。
邦德温顺地任肖桂娥摆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中等个子,不胖也不瘦,乌黑的长发下面是水汪汪的大眼睛,好看的两道凤眉微微上挑,挺直的鼻梁下面配着薄薄的红嘴唇儿;俊俏面庞上透着一种特有的客家姑娘飒爽英姿气质。
待肖桂娥回到家刚要推开破柴门,突然,旁边树林里闪出两个陌生男人,追过来问道:“喂,小妹,这附近一架美国飞机被日本人飞机打下来撞山了,好大的声响,听说还有一个跳伞逃生的飞行员,你见到过吗?”
肖桂娥下意识地抓住背上的猎枪,回头警觉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问这个干什么?”
那个年龄稍大些的沉稳道:“你不要慌张,我们是共产党游击队的,是当地人,不是坏人,上级派我们来查找查找,好将人救回去。”
肖桂娥仍然警觉地看着他们,心里打鼓道:“现在兵荒马乱,特务汉奸到处窜悠;当地人,不是坏人?你们也查找起美国飞行员来了?你们脑门子上也没有写字,谁知道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肖桂娥镇静一下顺口道:“我们也听见响声了,这么大的响声谁听不见,可是没见过什么飞行员呀。”
年龄大的人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掖着枪,他仍不放弃,走上前来说:“小妹,我们的确不是坏人,确实是共产党游击队的,我们常在凤叶尖山区一带活动驻扎。”
“凤叶尖山区一带?这倒跟表姐跟我说的差不多。”肖桂娥心里不觉一怔。
那个年龄小的人忽然凑上来指着院子里说:“老丁你快看,这院子怎么烧得这样惨,一样东西也没剩下。”
老丁道:“别人谁会这样干,肯定是日本鬼子们干的,我们不是看到从日本飞机里跳出了十几架降落伞吗?”
“操他个八辈子祖宗,这帮野兽真狠,不消灭他们,我们还算啥共产党游击队?!”年龄小的人愤愤骂道。
此刻,肖桂娥忍不住哽咽道:“十几个日本兵埋伏在我家附近,突然抓住俺阿爸逼着要交出什么美国飞行员,他们冲进来烧房子,抢东西;他们捅死了我阿妈,抓走了我阿爸……”
老丁气愤道:“只有让日本强盗尝到游击队的子弹和大刀,他们才会知道马王爷(狼)也长獠牙四只眼!”
肖桂娥寻思,既然家里烧得一样不剩,没柴没米没油盐,我还要给山洞里的邦德搞东西吃。他们说游击队常在凤叶尖山区一带活动,跟我表姐说给我的差不离。我何不先打听打听表姐的下落?……只有找到表姐,拯救邦德才有办法。于是,她靠近两人,大着胆子问道:“你们说是共产党游击队的,你们认识一个叫董梅的人吗?”
叫老丁的人哈哈一笑道:“怎么不认识,她是我们的领导,是咱游击队的指导员呢。”
“你说她长得什么样?”肖桂娥进一步问。
“这还用说,就是她派我们两个来寻找美国飞行员的。她二十六七岁,细高个,束短发,白净的椭圆脸,嘴巴下有颗痣;原是永定县城中学的英文教员,她也是我们的文化教员哩。”老丁滔滔不绝地说着,神情颇显自豪。
“既然她是你们的领导,那,你们带我去见见她好吗?”
“那怎么不行?”老丁回答畅快。
于是,老丁和他的年轻伙伴便把肖桂娥带到凤叶尖山区一个叫煤大坞的山村,见到了表姐董梅,述说了事情经过,接着又去见刘永生队长。
刘队长回过身说:“真是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一个村庄的两个内线农民报告,明天上午,说空降的日本小队长要带一队兵押解一个叫肖山源的客家猎人,要爬山到美国飞机撞山的地点继续搜寻跳伞的飞行员。”说到此,刘队长指一指肖桂娥道:“叫肖山源的猎人是你的父亲吧?”
肖桂娥忙答道:“是我阿爸。”
刘队长接着说:“上级首长要我们抓住这个时机,调集全部人马对这十几个鬼子兵进行伏击,狠狠打击一下敌人的嚣张气焰。你来也正好配合我们行动。”
空降的日本兵返回头押解肖山源继续搜寻美国飞行员的情报是准确的。当十几个鬼子兵进入伏击圈,游击队早已占据有利地势,打了个漂亮伏击战。
那时,乘枪炮声大作,肖桂娥和游击队队员老丁和小刘把邦德抬出了洞口,又有四名膀大腰圆的游击队员前来护驾,轮流倒替着,向汀江码头疾走。
为什么向汀江码头走?刘永生队长伏击前已安排好:走水路便于封锁消息,藏匿,混在渔船货船中由永定到广东大埔转梅县,经韶关再转道湖南进入广西桂林美军基地;肖桂娥一路相送,百般呵护,直到桂林才返回。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1945年的8月15日。日本人投降了。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得克萨斯州空军基地,也急坏了查尔斯·邦德。想念肖桂娥的念头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他急不可耐地向上司告了假,带上那两张曾染过他鲜血的猞猁皮;又跑到婚庆珠宝店买上了两个钻戒和一件白色婚纱,告别父母,风尘仆仆来到了中国永定县城。经过一番寻找,终于找到了救命恩人。在县长主持下,举办了一个中西合璧的热闹婚礼,仪式前半段按客家习俗,走进县城东门外的教堂则按西方仪式;那气派、那排场、那热闹劲儿,真叫邦德和肖桂娥这对情侣好好风光了一阵。
六十年后,整整一个甲子的岁月,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动人一幕。
责任编辑 练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