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榘曾遭张冠李戴
2013-06-04赵映林
赵映林
一、韩复榘其人
韩复榘(1890—1938),字向方,河北霸县人。1910年投北洋陆军第二十镇冯玉祥营,任司书生。1911年随冯玉祥参加滦州起义。此后历任冯部文书、排长、连长、营长、团长、旅长。1925年授陆军少将,任师长。1926年晋陆军中将,在直奉战争中,任前敌总指挥,率部迎战阎锡山。以后不断参与军阀混战,英勇敢战,深受冯玉祥信任,任冯玉祥第二集团军第六军军长、第三方面军总指挥。1928年12月任河南省政府主席。在蒋(介石)冯(玉祥)大战中,叛冯拥蒋。1930年9月,南京中央政府任命韩复榘为山东省政府主席。1938年因抗战不力,擅自撤退,致使山东大部沦陷,被蒋介石处死。有关韩复榘的各种传说基本发生于韩复榘任山东省政府主席期间。
二、充满演义的传说
《关公战秦琼》曾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一个家喻户晓的相声,不仅流传广,而且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侯宝林还进中南海为毛泽东讲过这个相声。相声说的是抗战前,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为其父庆寿时大摆筵席,大唱戏曲,戏中有“关公过五关斩六将”一折,韩复榘看了很气愤:“一个山西人(关公乃山西人),竟敢来山东撒野,无人能敌,岂还了得!来呀,让秦琼和他打,看看还能威风?!”艺人无奈,只好演了一出《关公战秦琼》,让东汉末三国的关羽和隋末唐初的秦琼大战了一场,关公被秦琼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又说他有一年到一所学校视察,经过操场,看见一群学生在打篮球,他停住脚步说:“这么多人争抢一个篮球干什么?给他们每人发一个!”
有一天,他听说行人要靠右行走,便大大咧咧地反问:那左边留给谁走?
最有趣的是有人将张宗昌所写的不少粗鄙不堪的打油诗也安到了韩复榘身上。
张宗昌督鲁时聘晚清状元、山东潍坊人王寿彭出任山东省教育厅长,并拜王寿彭为师,让王寿彭教他识字、写信、作诗,还花钱印了一本诗集叫《效坤诗抄》,分赠好友。其中他模仿刘邦的《大风歌》,写了首《俺也写个大风的歌》:“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他认为自己比刘邦强,写了首《笑刘邦》:“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游泰山,他突然诗兴大发,当场来了首《看泰山》:“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上到了蓬莱阁,写了首《游蓬莱仙阁》:“好个蓬莱阁,他妈真不错。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摆下酒,对海唱高歌。来来猜几拳,舅子怕喝多。”见到闪电,一高兴就来了首《看天上闪电》:“忽见天上一火链,好像玉皇要抽烟。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像这类诗多俚语,粗俗不堪,读了不免捧腹。其中不少都挂在了韩复榘名下,以讹传讹,让人啼笑皆非。
其实,编这些段子不外乎是要说明韩复榘乃一大老粗军阀,没文化,草包一个,一点历史常识也没有,把两个朝代隔了400余年的人物误为了同一时代。这其中也隐隐含有法家的“反智论”:没有文化的一介莽莽武夫照样可以主政一个省!无形之中也收到了崇尚暴力“有枪就有权,有权就有一切”的宣传效果。至于有无文化,那是无所谓的,什么“武能安邦,文能治国”,“老子不信邪”,照样做了封疆大吏!做了一省之长,呼风唤雨,与文化没关系。
那么,实际真相是怎样的呢?韩复榘果真是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一介莽莽武夫?前面的传说是否皆是韩复榘所为呢?
韩复榘是1930年9月就任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的父亲1925年去世,韩复榘不可能以山东省政府主席身份为其父做寿,也就更不可能强行要艺人临时编排上演《关公战秦琼》的寿戏。此事编得如此活灵活现,那究竟有无此事,有一种说法,此事乃之前主政山东的张宗昌所为,韩复榘得罪了《大公报》某记者,该记者则将此事安到了韩复榘头上。那么是韩复榘母亲做寿时发生的?也不是,韩复榘母亲死于1929年7月。
此类事既不是韩复榘所为,也不是张宗昌所为。张宗昌到是真正的一介莽莽武夫,即使如此,张宗昌还能与俄国人用俄语交谈,指挥他的俄国兵。所以,我们得清楚一点,民国时期这样的军阀,年幼时几乎无有例外,即特别喜欢听说书,农村冬闲围坐一起听村子里老人说《三国》、讲《水浒》。那些没有完整上过学,受过系统教育的军阀、高级军官,他们的历史知识很多都来自听书和戏曲。所以,一般说来,他们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常识性错误,把相隔几百年的古人硬拉扯到一起。
三、韩复榘是一位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旧知识分子
韩复榘的父亲韩世泽,26岁中秀才,一生在乡村教私塾。往上数三代都是读书人。所以,韩复榘乃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至少也算得上是耕读之家。不过家中并不富裕,同时还得务农,但比一般农家生活稍好些。其叔父韩洁亭,曾参与过京奉铁路的修筑,略懂一些外语。韩复榘自幼随父读书十多年,熟读儒家经典,如四书五经,随父学习古文、唐诗等。受家庭熏陶,十分注意习字,时时临摹,他的小楷书清秀工整,就是凭这一手字,不到20岁就进入县衙门担任“帖写”,负责抄寫文书。字写得像狗爬能任“帖写”?我们现在见到的韩复榘的书法,就可以看出他的书法功底之深。其字绝不比当代一些书法家的字差,尤其是他的楷书。1900年义和团运动中,因其叔父在过京奉铁路工作过,被义和团的团民目为“二鬼子”,母亲带了韩复榘兄弟逃了出来,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家产悉数被村民烧毁,从此家道中落。1910年,为了活路,韩复榘投入清军,冯玉祥是他的营长。他入伍后,一直保持了自幼形成的良好习惯——手不释卷。主政山东,战事空闲之间,还专门请山东省政府咨议、著名学者沙明远为自己讲解《史记》、《汉书》、《易经》、《左传》等典籍。
认识韩复榘的一位老学者说:“韩复榘在西北军以能诗文、擅书法发迹。他在山东主政后,把一些术士、僧道统统赶出衙门,并重用何思源、梁漱溟、赵太侔等新派文人。韩与张宗昌的不同,是由于文野之分。至于韩复榘在民间传说中已成为粗鲁无知的军阀典型,其实不确。笔者年幼时,曾瞻其风采,颇有老儒风范,其诗亦合平仄,通顺可读。”
梁漱溟在山东省搞了七年的乡村建设,正是韩复榘主政山东省的八年,梁漱溟实打实地与韩复榘交往了七年。他说:“韩复榘确是旧中国的名军阀,但他实际情况并不像社会上流传的一些笑话说的那样粗俗不堪。”他对全国政协的汪东林说:“韩复榘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英勇善战,又比较有文化,才深得冯玉祥的信任和重用,一步步提拔他,成为冯玉祥手下的一员大将。他对儒家哲学极为赞赏,还读过孔孟理学之作,并非完全一介武夫。”
曾担任过国民党军事参议院副院长的张钫,还有曾任冯玉祥军队的兵站总监闻承烈对朋友们说:“民间那些关于韩复榘的种种笑话都不是事实。”
那么关于韩复榘的种种笑话从哪里来的呢?原来是旧中国的老百姓,出于对拥兵自重、混战不已的军阀深为不满,他们就编出一些笑话来加以讽刺、挖苦。这些笑话今天在此军阀身上,明天在彼军阀身上。正应了希特勒的宣传部长戈倍尔说的那句话:“谣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广为流传,世人认为韩复榘就是这样的一个大老粗、草包军阀了。
老报人陆立之讲了自己的所见所闻:“笔者于1936年夏季,奉南京‘国民政府军委会国民军事教育处派遣,到济南主办‘山东高中以上学生暑期集训班,因此与韩复榘有多次接触,凭我个人观察,根据其待人接物的各种姿态,其谈吐表白,其心态流露,我认为韩复榘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他说道:“有一天,韩忽邀我赴宴……饮宴中韩复榘不再木讷,而是侃侃谈笑,表露了他渊博的知识,使我当时就感到世人误解了他。令人惊奇的不是美酒珍馐,而是聆听韩复榘的娓娓高论,这有些像新闻发布会或是什么雄辩会。韩复榘的放言豪饮,谈锋犀利,似在表白其心胸坦荡,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面对方觉慧(南京国民政府中央监察院派驻山东监察使,也是一位元史专家)谈论元史,不仅评说了成吉思汗的黩武主义功罪,竟也背诵了元好问的绝句,似又意有所指。绝句是:‘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务清浑。韩复榘借酒论诗是宣泄着什么?恰又是面对正在撰写《新元史》的监察使,这可说是妙语双关,在当时的国民党所谓‘儒将中,很难觅到第二人。其次,韩复榘与孔祥榕(时任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评论《水经》,诙谐幽默。孔体胖善饮,挥汗不止。韩风趣地说:‘您在治黄之前,先得治您这一身水。《水经》一书,连隋唐汉晋谁人所撰都搞不清,就不足为本。这番话出语不俗,又显露韩复榘博古通今,并非一介莽莽武夫。”在官场中,《水经注》一书知道者可能要多些,而《水经》一书只怕不知者颇众。
大连大学师范学院原名誉院长于植元教授对侯宝林讲:“你那个相声《关公战秦琼》得改,为什么?因为韩复榘虽是军阀,但他是一位学者。他的古文字学、音韵学的修养很深,诗写得好,字也不错。记得黄侃先生有一次在北京讲学,回来很激动地说:‘我发现了一个人才——韩复榘,那么多人听我讲学,只有韩复榘全懂。他对古音韵学超出一般人的理解。他是大家,诗写得好,字写得好。沈阳故宫里有他的字。写文艺作品的人误会了他,他们是把山东督军张宗昌的事给韩复榘安上了。”
于植元说到的这位黄侃,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国学大师,建国后活跃在我国文化教育领域的一些大师级学者,皆出自黄侃门下,如陆宗达、程千帆……黄侃尚且如此评价韩复榘,我想,这就足以改正那些不实之辞了。
四、当年报纸的一些报导
倘若韩复榘果真是一介莽莽武夫,诗可找人写,冒充自己所作。可当面给人题字那就假不了吧?更不用说在某些场合说的一些话,如是外行话,不让人笑掉大牙?恰恰是韩复榘就没有此类笑话传下来,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今天在山东省图书馆能查阅到韩复榘在省政府会议上所作的经济问题的报告与讲话,以及当年报纸所作的报导。兹录三段:
一是1937年3月21日,韩复榘在省政府“朝会”上就资本主义经济问题发表讲话:“资本愈发达,贫富的差别愈大,结果苦乐不均,社会的痛苦就一天比一天加深了。即以美国而论,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富国,其实也就是几个资本家富,如同石油大王、汽车大王、钢铁大王等等,其国内每年仍有几百万失业的,几百万没有饭吃。”只看这段话,一定让人误认为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信仰者说的话。
一是1934年12月1日,韩复榘就购买国货发表讲话,他说:“如今世界潮流,科学进步,工商业竞争,我国事事落后,因为工商业不如人,每年才有几万万的入超。流出去的钱是哪里来的?都是中国人的……以后,无论个人、家庭或是所在机关,凡本国有的东西,不管是好点坏点,钱贵点贱点,还是用本国的好。因为少买一点外货,钱少流出一点,国家就多一点生机。望大家觉悟,猛醒,努力实行。”提倡用国货,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是被视为爱国之举的。
还是1934年,韩复榘就山东修筑铁路一事发表谈话:“常听一外国朋友讲,可惜我是生在英国,没有事情做,中国应做的事太多。我们听了很惭愧。现在世界各国都有交通网,大都有三层交通(指铁路、航空、航运),中国连一层也不完全。铁路一项,仅就山东来说,假如济南到大名、石家庄有铁路,陇海修到道口,潍县修到徐州,济宁修到开封,多便利。”
改革开放之初,很多地方流传“要想富,先修路”就是很好的注脚。
试想,上述这样的话,一介莽莽武夫能说得出来?不过,人们还是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在军阀治理之下,报纸有多大的自由度,不顺着、迎合着说,能存在下去吗?对韩复榘也不例外。
五、那時报纸的报导可信吗?
韩复榘毫无疑问反共,但他又推崇共产国际和苏俄革命,他说:“第三国际主义,是不分国界,以世界为对象……是为社会大多数人谋幸福的。”因此,在他治理之下,共产党人李竹如等人创办了《新亚日报》,因其宣传、报导均与政府唱反调,还刊登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蒋介石下令让韩复榘将该报查封,韩没有听从。教育界进步人士冉揆等人创办《山东日报》,宣传爱国抗日,揭露当时山东社会的黑暗现实,同情工农。还有共产党人通过爱国人士在韩复榘军队内办进步报纸如《救国导报》。对上述报纸的进步倾向,韩复榘都未曾干涉过。共产党人办的报纸在济南都能够存在,遑论其他各党派各类报纸了。
根据1937年的统计,济南共有报纸32家,通讯社32家,杂志5家。这些基本都是民营的。如影响较大的有《华北新闻》、《诚报》、《晨光报》、《济南晚报》、《市民晚报》、《东鲁日报》、《中报》、《济南新闻通讯》、《中国通讯》、《求是月刊》、《新生命月刊》、《爱克斯大林画报》等等。当然,你要说韩复榘没干预过报纸,那也不尽然。迄今为止,在中国历史上谁见过执政者、权势者不干预新闻报导的?
所以,惹恼了韩复榘,他就不客气了。他曾搞了一个《重要都市新闻检查办法》,规定各报社须到省政府登记领证备案才可以创办刊物;编印周刊、旬刊、月刊,还有其他政治类刊物,要将原稿送省政府秘书处审定才能发行。实际上取消了政论自由。当然,韩复榘查禁的刊物都是他认为对他统治山东不利的,找个借口,说你的刊物文章有“妨害治安之言论”,就将该刊物取消了。由此我们可以断定上引的在省政府会议上的三段讲话,不可能是阿谀之语。
以常识论,倘若韩复榘,以及之前的黎元洪、曹锟、孙传芳等一类民国初期人物,都如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后的二三十年中史书所论说的那样,他们岂可能成为一个时期独挡一面的叱咤风云人物。
类似上述历史人物者大有之,在战场出生入死者更是不乏其人,而成功者少,自有其诸多因素,历史机遇谁都可能碰上,但无论如何也少不了个人因素:能力、性格、文化、识见的高下。
在历史留名的此类人物不可能都是些无能无知的草包,也不可能是坏事做尽者,人与事物总是多棱镜,历史何曾是单面运动。
导致韩复榘完全以负面人物流传于世,除意识形态因素外,很重要的是一本叫《韩复榘祸鲁七年罪恶录》的书,以及成书于1965年前的文史资料选辑。虽然其中不乏历史真相。但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压力下,通过回忆,否定民国时期革命的对立面几乎是此类作品的共同遵守的不成文规定。
此类书的流传,使得韩复榘完全失真,他的很多行为举措被误读了;而另一些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及此后的书的记载则完全不是这样。不过,抗战之初,大敌当前,擅自退兵,丢掉山东,被蒋介石处死,那是不可饶恕,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