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风雨人生

2013-06-04郭思俊

文史月刊 2013年9期
关键词:有恒右派

七、山西人民广播电台成立了

1953年冬,奉国家文化部命令,山西省文艺工作团撤销,戏剧队和乐队演职人员调往天津歌舞团,崔耀奎调到山西文联搞创作,我调到山西人民广播电台编辑部从事编辑工作。

山西人民广播电台位于太原市后小河南侧,前身是阎锡山执政时期的太原新华广播电台。1948年7月20日,晋中战役胜利结束,太原解放在即,太原市军事接管委员会和太原市党、政、军领导机构在榆次李墕村组成。1949年4月24日太原解放,太原市军事接管委员会派时任邯郸市新华广播电台台长的常振玉为太原新华广播电台接管组组长,带领业务人员接管了该台。太原解放次日,4月25日21时25分,太原新华广播电台开始播音,向全国人民播出了华北地区最后一个城市——太原市解放的喜讯。

6月1日,太原新华广播电台更名为太原人民广播电台,全天播音三次。9月1日,中共山西省委、省人民委员会成立,太原人民广播电台更名为山西人民广播电台,台长何静。

建国初期的山西人民广播电台,设备极为简陋,编辑部、秘书处、播音室、干部宿舍等全部挤在一个院内,而且都是低矮的平房。办公室条件简陋,播音室设备陈旧,电台工作人员缺乏,编辑部和电务科都留用了不少旧电台人员。当时,电台编辑部仅30余人,由于人员少,不仅未设记者部,连专职外勤记者也没有,大家外出采访时是记者,在编辑部编稿时即编辑。

可是,不论新旧人员、干部大小,大家精诚团结,关系十分融洽。所有人员对各级领导常是互称同志,从来不称官衔。有的女同志在篮球场上打篮球时,对场场不误的台长兼总编辑刘江和副台长兼副总编辑张文昭常常直呼其名,两位领导毫不介意。几十年前的同志关系,普遍如此。

电台的各项制度都非常严格,无论工作、学习、外出、都订有严格的制度条例。由于电台业务性质特殊,电台传达室旁边设有卫兵室,常驻解放军一个班,日夜持枪站岗守门。不仅外人进门要出具证明、严格登记,本台人员不佩戴证章也不准进门。一次,我因换洗衣服,出门时未戴证章,办完事回台时被卫兵拒之门外。我一看,卫兵是在门口站岗多日的卫兵,就对他说:“我是本台编辑人员,出入大门不计其数,你在此站岗的时间很长了,该认识我的。”

“认识也不行!凭证章、证明进门是领导规定,我只有严格执行,绝不能违规。”卫兵的话使我既感尴尬,更感到无奈。只好托传达室史天云同志从我的宿舍取出证章,我才进了电台的大门。

电台人员携带物品出门,也必须经秘书处严格检查并出具证明,经守门卫兵核实,方能将物品带出。

建国初期,电台工作人员的时间观念很强,无论学习或上班,必须严格遵守时间,不得延误。台长兼总编辑刘江有句口头禅:“对工人而言,时间就是产品;对农民而言,时间就是粮食;对编辑人员而言,时间就是稿件。”一次,我因打篮球上班迟到七八分钟,编辑组组长禹明指着墙上的挂钟批评我道:“你迟到将近十分钟啦,干什么去来?”我无言以对,只好铺开稿纸“赶活”。建国初期的干部,连“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都看得如此珍贵,现在的人听起来,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建国初期机关工作人员工作效率高,珍惜时间是主要原因之一。

调往电台后,我曾考入山西师范学院语文专修科。由于电台人员缺乏,领导不准我离职,我只好改入函授班学习,完成学业。

1991年,我收到山西广播电视台女编辑李春芳送来的一册戏曲专著《梨园新谱》;21年后的2012年,又收到已经退休的高级编辑李春芳的一册35万字的巨著《梨园故事》,并附有一信。李春芳在信中写道:“我离开电台的60年间,当年我在电台工作时的同仁,离开人世者十分之九以上,健在者不足十分之一。健在者中年龄小的是82岁的杨勇(女),最年长的是高龄94周岁的刘江。”

刘江,山西省和顺县温源村人,出生于1918年。1938年参加革命,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在《胜利报》、《晋察冀日报》、《新华日报》(太行版)分别任编辑、记者、采通科科长、编辑部部长。太原解放后任山西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兼副总编辑。1951年任《太原日报》总编辑,1953年任山西人民广播电台台长兼總编辑。

刘江既是一位“老报人”,也是一位资深的老作家。他于1946年开始业余创作,处女作小说《冬梅》和后来发表的《新仇旧恨》,均受到广大读者的好评。在电台任台长期间,除了繁忙的行政工作和编务工作外,他抓紧分分秒秒的业余时间,创作长篇小说《太行风云》。小说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刻画细腻深刻,语言极富乡土气息。1959年,《太行风云》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62年由作家出版社再版,上世纪六十年代被评为建国十年来优秀长篇小说之一。

刘江调离电台后,先后任山西省文联副主席、省出版局局长兼党委书记、省文化局局长、中共山西省委宣传部部长。离休后,仍一如既往地勤奋学习,笔耕不辍,是一位老有所为、硕果累累的精神富翁,值得我们学习。

八、当了“右派”

在山西人民广播电台编辑部仅仅工作了两年,我就被调往太原造纸厂任政治教员,任务是为职工讲授政治课,每周一次,每次两小时。

从每天8小时繁忙的编辑工作改为每周两小时授课,忙闲程度有天壤之别。有了充裕时间以后,我准备安下心来治学,研究一门学问并写一点东西。于是,我从新华书店买回一摞书籍,细读精读。

不料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厂工会创办了一份小报,由我负责编印。不久我又被选为厂工会宣传委员会主任委员,分管广播室、图书室和俱乐部。消闲的日子变得忙碌起来,焦头烂额的事务工作使我整日不得脱身。我不愿将宝贵的时间消磨在与我治学毫无关系的事务工作中,于是,向领导提出当文化教员的要求。不料连续七次要求,均未被批准,后来我提出:“即使到山庄窝铺小学任教,我也心甘情愿。”于是,我被调到太原东山煤矿职工业余学校任教,这是1956年冬。

是年,国家教育部将中等学校的国文课分为汉语、文学两门,我代一个中学班的汉语、文学和数学三门课程。

1957年春,东山煤矿建成一批职工宿舍,僧多粥少,矿领导规定了一条分房制度——年满六年工龄的职工可分房。全矿职工对此规定没有异议。不料分房的结果竟是,一些不满六年工龄的职工分到了住房,一些年满六年工龄的职工却未能分到。大家对此议论纷纷,但是敢怒不敢言。于是,我写了一篇题为《是制人也,非制度也》的短文,一份刊登单位墙报,一份寄往煤矿的上级单位——山西省工业厅。厅领导研究后,认为事关重大,派出以奥腾云同志为组长的工作组进矿调查。工作组对文章中所写的情况调查清楚后,确认内容属实,责令矿领导作了检查,给应分房的职工补分了住房。

职工们分到宿舍后,有的说我为他们办了一件好事;有的称我的那篇短文“打了一场大胜仗”,但是,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打了一场大胜仗”的那篇千把字的短文,后来竟成了使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一颗定时炸弹。

1957年5月,毛泽东所写的《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称:“最近这个时期,在民主党派中和高等学校中,右派表现得最坚决最猖狂”“他们不顾一切,要想在中国这块土地刮起一阵害禾稼、毁房屋的七级以上的台风。”

6月8日和7月1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的《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指示》和《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两文,相继在《人民日报》发表,从此,批判“右派反党言论”的文章屡见报端。业余学校负责人曹清涛动员我道:“你笔杆子硬,再写几篇文章鸣放吧!”我对他说:“用不着了,那篇千字文足够我‘享受了!”我已预料到,自己在“反右”运动中在劫难逃!

被定为“右派”开始时,当局没有宣布我的那篇千字文为“右派言论”,而是召开全矿职工大会,让大家“辨别《是制人也,非制度也》一文是香花还是毒草?”会上,绝大部分职工没有开口,发言称“毒草”者仅三人。“反右”办公室李品三主任作大会总结时,称发言的三人为“大家”, 他说:“大家一致认定《是制人也,非制度也》一文为毒草,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数日后,我被“反右办公室”宣布为“右派分子”,受到严厉批判。

《是制人也,非制度也》被定为右派言论,我被定为“右派”后,当局又发动“群众”收集了我“许多右派言论”。我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面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忧不可积,乐不可纵”等名言警语,都成了我的“右派言论”。曹清涛还对我的“右派言论”写了长篇批判文章,连同我写的那篇千字文,同时发表于太原《新建设》报。该版“群丑图”栏目中还刊登了我的画像。我的长相原本丑陋,“群丑图”中的画像,把我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加丑陋不堪了。

九、打赌

我的结发妻子赵桂兰,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大文盲,我被打成“右派”后,她生怕受到我的牵连,思想波动很大。教师郭祥泰多次动员她揭发我的“右派言论”时,便将我平素说过的一些生活方面的话题作为“右派言论”向郭汇报。我得悉后,写了“无妻一身轻”的小纸条,压在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

次日,青年教师韩光丰看到纸条后对我说:“你这个人不接受教训,上次的纸条已遭灾祸了,还写呢!”

“莫非与反右毫不相干的‘无妻一身轻也能招来灾祸?我不相信!”我说。

韩光丰“噗哧”一笑道:“唉呀,我的郭老师呀,领导要整你,不相干的话也能上纲;如不整你,相干的话也没事。你连这也不懂?”

“你是在开我玩笑吧!‘无妻一身轻一语古已有之,并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我说。

“以前你在玻璃板下的名人名言,也不是你的发明创造呀,不是都成了你的右派言论吗?”韩光丰急了。

见我一时无语,韩光丰扫视了一下郭祥泰的坐椅道:“你如不信,不出三天,肯定会有人将你的纸条作为右派言论汇报的。”

“我不相信。”我说。

“你不相信我相信,你敢不敢与我打赌?”韩光丰将了我一军。

“敢!敢!敢!”我一连说了三个“敢”字。

“好!一言为定!咱俩以10斤粮票为赌注,好吗?”韩光丰说。

“好的,一言为定!”我痛痛快快地答道。

一周以后,批斗大会再次召开。郭祥泰揭发我的“右派言论”时说:“郭思俊写‘无妻一身轻的用意,是煽动青年男子不要结婚,试想,全国青年都当了光棍,中国成了什么社会?”

散会后,我拿出10斤粮票对韩光丰说:“我输了!我认输,但我绝不食言,10斤粮票给你。”

韩光丰笑道:“你太认真了,我不是为了要你的10斤粮票,是提醒你以后认识人要注意啊!你虽比我年纪大,书生气却没有去掉。你以为呢?”。

我一时想不出回答韩光丰的适当语言,内心却感到韩光丰所说的“书生气没有去掉”,正是我的缺点。我这一辈子因“书生气”而受害的次数是很多的,教训是沉痛的。

十、最后一课

1957年放暑假前,我给中学班讲授的最后一次文学课,是法国著名小说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按照我写的教案,《最后一课》的授课时间为一堂课(一小时),由于学生们要求介绍普法战争和都德的生平,因而该课讲授了两堂课的时间。

此外,学生们还要我以后向他们介绍都德的《小东西》、《柏林之围》等名著。不料,数日后,领导为了集中精力批斗“右派”,将学校负责人曹清涛调往“反右办公室”整理“右派”材料,学校提前放假了。

停課搞运动以后,我再也没有登台授课的机会了,向学生们介绍都德的名著与普法战争成为泡影,都德的《最后一课》,成了我在太原东山煤矿职工业余学校讲授的最后一课,也成了我一生中登台所讲的最后一课。此后的半个世纪中,我除了有20年登台做检查和受批斗的历史外,从未再有过登台授课的机会。

单位批斗“右派”的大会并不经常召开,因此,除了接受批斗外,我尚有充裕的读书时间,同时,我还得以对一般人认为毫无意义、不值得消耗精力思考的一些问题认真思索,加深了对中国历史的认识。诸如中国历史发展规律与世界各国历史之异同,中国历代皇帝执政后所放第一把火之异同,历代忠臣为什么斗不过奸臣,君子为什么斗不过小人,“反右办公室”李主任为什么将大会几百人中的三名发言人称为“大家”,一些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什么既能使本人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又能致他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等等,等等。

一些我在繁忙的授课时没有时间浏览的书籍,有了充裕的时间细读、精读;许许多多原来无暇顾及的问题,有了深入思索的机会,使我得益匪浅,颇有“祸中有福”之感。

十一、顽强地生活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批斗大会一次比一次加温,积极分子的批判一次比一次严厉,批斗花样次次有所创新。我除了与其他五名右派一起被批斗外,更多的批斗大会是为我一人而召开的。一次,保卫科警察邢永祥批斗我时说:“郭思俊说猛石可裂不可卷,纯粹是胡说!猛石怎么能裂开呢?简直是故意颠倒黑白!”

卫生科科长是从部队转业到矿上的半文盲干部,批斗我时说:“郭思俊说给领导提意见是‘零存整付,这是诬蔑银行的储蓄政策!零存整付是鼓励人们将零钱凑成整钱,有什么不好!”

总务科科长石培兰发起言来咬牙切齿,义愤填膺:“郭思俊是我们单位最大的大右派,老右派,几十年前他就散布过右派言论!”(当年我还不满30周岁)。

郭德茂对我的质问更是咄咄逼人:“你比蒋介石还反动!不彻底交代你的罪恶事实对你绝不容情!交代!现在就交代!”

我问郭德荗:“蒋介石屠杀了多少革命人士?我比蒋介石多屠杀了多少人?”郭德荗哑口无言,避而不答。

除了批斗大会而外,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内容更为“新鲜”。教师郭祥泰在大字报中写道:“郭思俊是匈牙利事件中打响第一枪的人!”并“勒令”我写大字报“公开答复”。我不敢违令,只得在大字报中以一首打油诗作答:

一年四季授课忙,

三尺讲台度时光。

中匈两国万里遥,

怎去异国打响枪?

虽在批斗会上倍受侮辱,日常生活中也有使我欣慰的事情。我当右派后,绝大部分职工對我的态度一如既往,从未改变,原来称我老师的人仍称老师,称老郭的人仍称老郭,仍以同志相待,绝不歧视。此外,表示同情我者有之,为我通风报讯者有之,对我劝慰者有之。我的一位学生还将刊有批判我的文章的太原《新建设》报拿给我,嘱咐我“处处小心,时时注意”。我天性乐观,对“比蒋介石还反动”“匈牙利事件中打响第一枪”等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没有当成是什么“问题”。

我一生坚持体育锻炼,尤喜篮球。当右派后仍坚持每日打篮球一小时以上。加上我一贯能吃、能睡、生活规律,因而70公斤的体重长期不增不减,大病小病不生。数十次的批斗大会,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没有搞垮我的身体,没有毁灭了我追求光明、等待真相大白天下的信心。

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的55万人中,除了被摧残折磨含冤而死者外,轻生或气成精神病者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人的一生就是斗争的一生,即使在逆境中,生活处于低谷,也应该将屈辱的生活当作斗争的动力,顽强地生活下去,斗争到底。

十二、劳改生涯

1958年3月,反右运动进入扫尾阶段,单位对“从黑暗的角落里挖出来的‘右派进行处理”,“罪”轻者降职降薪,留矿工作;“罪”重者送太原市观家峪劳教队劳动改造。我属于后者。

3月28日(农历二月初九),我尚未起床,即有观家峪派出所的两名警察来催促,称“领导有要事找你”,但未说什么“要事”,我也没有询问,因为我已经猜出他俩所说的“要事”是什么事了。

往年农历二月,已是风和日丽、温暖宜人的季节了,唯有那年,春分季节已经到了,天气却非常寒冷,朔风仍在怒吼,寒气仍是袭人。我起床后来不及洗漱,即被两名警察带至“反右办公室”,办公室李主任和派出所所长孙步洲已在那里等着我了。

“经领导批准,决定对你实行劳动教养,时间为三个月,期满后回矿工作。”孙步洲所长说罢,令我在通知书上签字。

我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因此,我没有进行反抗,但我拒不签字,因为我不承认我写的千字文和玻璃板下面的名言警语是“右派言论”。反右运动8个月以来的数十次批斗大会上,我从来没有承认我有“右派言论”,我怎能在劳教通知书上签字呢?当然,胳膊拗不过大腿,我仍然被强行送入观家峪劳教队劳动改造。

观家峪劳教队位于太原市东郊观家峪村东1.5公里处,送往该队的人有“右派”,有“反革命分子”,也有刑事犯。劳动改造的单位有两处,一是观家峪煤矿,一是石料厂,我被分配到石料厂烧石灰。

先我被送往观家峪的劳改对象有一百多人,无论进矿挖煤还是开山采石、烧石灰,都挤在一个面积不大、房屋仅有数间的土院内,先去的人住低矮的房屋,我们后去的人只得住在地面潮湿的帐篷内。由于潮湿得太厉害,我们的被褥常是湿漉漉的。空旷的土院,除了几间低矮的房屋和潮湿的土地外,连晾晒被褥的条件也没有,不久,不少人的身上生了湿疹,浑身发痒,痒不可耐。

朝阳洞位于石料厂东面双峰山两山之间,据史籍记载,该洞原系天然石洞,清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增建楼阁15间,正面和东、西两面各砌窑洞3眼,正面窑洞后通天然石洞,“深不可测”。另在地下深六七米处,筑石砌窑洞两排,每排有窑洞9眼,共18眼,现俱存。

我们杂工组住到朝阳洞后,初住地面上的窑洞,不久即移入地下窑洞。由于长年没人居住,洞内很潮湿,较之土院内的帐篷稍强些,但仍使人感到浑身难受。

我去石料厂后,即被领导指定为杂工组组长。住朝阳洞后,被一贯恭维我的组员杨永泰捏造事实,作假汇报,领导不明真相,撤掉了我的组长职务。组长之职由杨永泰取代。

杨永泰,山西省灵丘县人,国民党军第九总队、太原绥靖公署中将参谋处长杨诚(晋中战役中被俘)之侄。杨永泰比我年长8岁,在国民党军队中任职多年,为人狡猾虚伪,处世八面玲珑。临汾战役中被俘。担任杂工组长后,骄傲自大,俨然一名高官姿态,每天令组员为他端饭、打水,经常借故不出工,杂工组生产任务完不成。20余日后,队长张宝林弄清了杨永泰作假汇报、对我栽赃诬陷的事实,撤掉了杨永泰的组长职务,仍让我当杂工组组长,直至1962年我离开石料厂,回乡生产劳动为止。

我在石料厂烧石灰期间,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终未被阎王请走。一次,石料厂工人李望远带领两名工人在双峰山上开山炸石,我带领四名组员在距双峰山不远处用铁锤破石头。山上突然炮声作响,大大小小的碎石向我们飞来,我趴倒在地,一块西瓜瓣大的石片竟将我的棉帽击落地上,幸而石片没有击中脑袋。我从地上爬起来后,四名组员齐声祝我“大难不死”,他们连声说:“好人一生平安!”我说:“有人称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有人说我是‘好人,我到底是敌人还是好人,我们等待历史作公证吧!”

石片没有损伤我的毫毛,一个月以后的一次“点火”,却让我去阴间转悠了一遭。

石灰有生、熟之分,我们所烧的是生石灰。生石灰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钙,白色固体,耐火难熔。主要原料是碳酸钙含量高的石灰岩,民间称“青石”。石灰岩装入窑内后便是“点火”了。点火,也称“点窑”。点火时,点火人必须钻进狭小的“窑道”内,迅速用火柴点燃窑道内的柴草。约15分钟后,窑内的煤炭即放出大量的一氧化碳,但是点窑人却不能马上走开。待窑顶普遍冒烟、证明全窑着火后,点火人方可从窑道爬出。窑火着旺后,连烧两周,窑内温度达到900度时,石灰就可烧成。

点火看似简单,但也有诀窍,且有被毒气熏倒之险。因此,我任杂工组组长期间,全厂的十几个石灰窑点火时,次次都是我亲自点燃,这类危险的活儿,我从不配别人去干。

一次四号窑点火时,我被一氧化碳熏倒,是我组组员郑介民发现的。他亲眼看到我钻进窑道点火,却长时间不见我出来。当他走到四号窑窑道口躬身观望时,发现我蜷缩在狭小的窑道内一动不动,急忙将我“熏死”的情况向张世骏队长作了汇报。张队长令众人找来一条绳子,七手八脚地将我吊上来,叫来一位医生给我打了强心针。

打了强心针后,很长时间摸不到我的脉搏,医生失望地对张队长说:“不行了,通知他的家属吧!”

“别急,别急!家属来了我们如何交代?”张队长别无良策,只有等待奇迹的出现。

世间确有奇事。医生给我打强心针后,再未采取抢救措施,我是本应一去不返的。可是,我在阴间转悠至下半夜时,竟苏醒了。张队长等待奇迹的希望成为事实。我回到阳间后仅休息了两天,便又一如既往地出现在石灰窑间,破石、担炭、装窑、点火,每日劳动不止。

我被打成右派是冤枉的,可是,我所烧的石灰是有益于建筑事业的。我被打入另册后,为建筑事业作点贡献,何乐而不为!

1959年秋末,我们杂工组和石料厂的一百多名劳改人员,离开石料厂,赴石料厂东北近20华里处的大凉山劳动,任务仍是开山采石。临行前,我们的队长对我们训话时称:“从观家峪往大凉山的转移,是战略形势的需要。”

太原市东北的大凉山,不同于四川省西南部凉山彝族州境内海拔2000-4500米的大凉山,它既没有四川大凉山横贯数百公里之大,更没有四川大凉山出产的熊猫、小熊猫等珍贵动物。它是一座山上没有花草树木,山下人烟罕见的光秃秃的青石山。我们后来得知,大凉山的青石,是太原钢铁公司和一些建筑工程公司炼钢和建筑工程所需的原料,原来这里的开山采石,都是花钱雇工人,开支较大,为了节省开支,改由劳改人员无偿劳动。此时,我们才恍然大悟--我们到大凉山开山采石,并非“战略形势的需要”,而是节省开支的需要。

大凉山的温度很低,特别是冬季,温度常是零下20多度,数九寒天往往下降至零下30度左右。我们是1959年秋末冬初到达那里的,进山不久,极其寒冷的冬季即来到。我们栖身的小屋,是临时搭盖的简陋茅屋,屋外朔风呼呼怒吼,屋内人员冻得瑟瑟发抖;在凛冽的旷野中搬运石头,冻得人受不住。大家手持16磅、8磅铁锤破石时,常是咬牙切齿地对着铁锤下面的石块吼叫:“大凉山呀,冻死人的大凉山!非把你‘粉身碎骨不可!”

大凉山采石场的负责人是一名个头1.5米、训人嗓门特大的金某,人称“金工长”。金某是某单位负责运输石料的工人。在他眼里,我们都是“犯了罪的人”,都是采石场的奴隶,对他这个负责人应当俯首贴耳,奴颜婢膝;他看到哪一个人不顺眼,可以任意训斥;专横跋扈,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对于金工长的淫威,大家敢怒不敢言,但也有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者。我组有一姓黄的组员,原是太原市粮食局的搬运工。其人有三大:个头大、力气大、胆量大。一日,我和黄某抬着一块200余斤重的巨石准备破碎,适遇喝得酩酊大醉的金工长走来。他不问青红皂白,即对我俩训斥道:“这么大的一块石头还用两人抬?”

“我俩力气小,一个人搬不动呀!”黄某答道。

金工长发怒道:“不是搬不动,是不愿意出力啊!”

“一块200多斤重的巨石,一个人能搬动吗?你力气大,来试一试!”

黄某针锋相对,毫不示弱。说罢,向我挤了挤眼,示意将巨石抬在金工长背上。当我俩将巨石往其背上抬时,金工长的口气又变了,他急忙躲开我俩道:“你们两人抬不动的石头让我一个扛,简直是开我的玩笑!”

“刚才你说这块石头用不着两人抬,现在又说一个人扛不动,这块石头到底是轻,还是重?”黄某咄咄逼人,金工长无言以对。转身走了。

黄某向金工长叫板一事,被上次汇报得“官”的杨永泰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当晚,杨永泰即向张世骏队长作了汇报,称我与黄某“戏弄金工长”。张队长调查得知真相后,严肃地对杨永泰道:“事情是金工长醉酒所致,郭、黄两人不为错误。以后你进行汇报要实事求是,捕风捉影的汇报对谁都没有好处。”杨永泰那次汇报不灵验了,以三寸不烂之舌汇报立功的美梦,成为一枕黄粱。

我們在大凉山劳动了大约10个月左右,完成生产任务后,又回到观家峪石料厂,继续烧石灰。

右派们所受的苦难实在太大了,除了屈辱的生活和超负荷的劳动外,三年的饥饿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劳改队规定,我们每月的粮食供应标准是22市斤,每天平均7.3两。每顿饭平均2.4两。

由于事务长和炊事人员是管饱吃的,因而我们的每顿饭连2.4两粮也吃不到。

面黄肌瘦、精神萎靡的右派们,不甘心让饥饿的魔鬼吸干自己的精血,大家除每天像吃水果糖似地吞下7.3两粮的食物外,出于求生本能,在劳动之余绞尽脑汁地搜索食物。

一次,我和一名右派去观家峪代销店购买食品时,店内的副食品除了盐、醋、酱油、味精等调味品外,概无其它可食之物。于是,那名右派买了一瓶酱油一仰而尽。我笑着问他:“你是饿了还是渴了?”

“当然是饿了,酱油也是粮食制成的,也是有一定营养的。”说罢,他索性又買了一瓶酱油,与我走出了代销店。

右派们大都是书呆子。一次,几名右派相约到野外挖野菜,他们说:“‘糠菜半年粮,挖点野菜也能充充饥。”可笑的是,他们不去农民种庄稼的地里和野草丛生的荒郊,却去自己开山采石的双峰山周围寻找野菜。当发觉双峰山周围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时,不禁相互对视,感到自己书生气十足的可笑。

炎热的夏天,有的“右派”收到家里寄来的食品时,食品已发霉变质。可是,他们对长着白毛、绿毛的食品仍视为珍宝,用手绢将霉擦掉,藏入被内,待夜晚熄灯后才拿出来,像饿猫似地偷偷吞食。其所以如此,是怕同室人员发觉后向其讨要。

一日夜晚,一个外号叫“大豆”的右派,偷了食堂的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却不慎将新买的一条毛巾丢在厨房。同室的另一名右派得知后对他说:“一条新毛巾换两个窝窝头,你是用金弹子打麻雀,得不偿失!”

“大豆”一笑道:“窝窝头能填饱肚子,新毛巾有何用?”

“万一领导从毛巾的线索中破了案怎么办?”同伴提醒他道。

“嗨!人都快饿死了,还顾及‘破案!受点处罚吃两个窝窝头也是值得的。”

从大凉山回石料厂后不久,我们听到一条“喜讯”:“火食标准提高了!”听到“火食标准提高”的消息后,大家手舞足蹈,欣喜异常。吃饭时肚子里能多填点东西,是我们最大的希望。不久,我们的粮食供应标准真的提高了,由于大凉山开山采石的劳动量大,因而我们的粮食供应标准由原来的每月22斤,增至每月28斤,每日平均9.3两,每顿饭平均3.1两。与石料厂每顿饭2.4两的标准相比增加了7钱。

听到每顿饭增加7钱粮食的标准后,原来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人们垂头丧气地道:“7钱粮食能吃几口?值得用‘火食标准提高6字吗?简直是对‘提高两字的糟蹋!”

如果是料面(毒品),7钱当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可是,7钱粮食实在是微乎其微了。“提高”不“提高”没有多大差别。

每顿饭吃着3两粮的我,在观家峪石料厂劳动改造了3年零3个月。

十三、家破人亡

1962年6月,结束了倍受折磨3年又3个月的劳改生涯,我离开了太原石料厂,回到家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不久,原来对我百依百顺,口口声声与我“有盐同咸,无盐同淡”的结发妻子与我分道扬镳了。

我不埋怨我的妻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古今如此,大字不识一个的赵桂兰怎能例外!而且,她已经等待了原规定劳动改造时间3个月的10倍了,够得上“耐心等待”了,她也不会想到,孙所长所说的“期满后回矿工作”竟是一句空话。

我曾作过小范围的调查统计,被劳动改造的右派群中,妻子与其同甘共苦、患难与共者是少数,分道扬镳者是多数。我妻带着一岁女儿离我而去,不为特殊。

继妻离子散之后,令我撕心裂肺地难受的,是父亲的冤死。我被打成右派后,当工人的父亲也被划为右派,冤死在“文革”之中。

先父郭守贵,字显廷,私塾文化。建国前在北谦亨烟店任先生(会计)近20年。1956年私合营后,调往晋中印刷厂当了工人。

先父生性狷介,为厂领导所不容,他说了一句与反右运动毫无关系的话,即被打成“反党反人民的右派”。根据党的政策,晋中印刷厂所划的右派必须将本人的右派言论等材料送中共晋中地委“反右领导组”审核批准,方才有效,这给印刷厂领导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因为先父没有右派言论,没有材料可上报。更使厂领导头疼的是,党的反右政策明文规定:不在工人中划右派。将工人划为右派,不但不会被批准,反而要受批评。经苦苦思索,厂领导终于想出了妙招:不留文字材料,厂领导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口头宣布一下就办了事了。于是,先父的档案中找不出与右派有关的只言片语。

先父被宣布为右派后,被厂里派人送回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文化大革命”中,先父除与其他“五类分子”一样被批斗外,生产队治保主任规定:先父每天上地劳动,必须肩挑两只箩筐沿路拾粪,收工时将粪倒在生产队的粪堆上。

年近古稀的先父,只好每天义务拾粪,日日如此,年年如此。超负荷的劳动与忍气吞声的生活,终于使他难以支撑,含冤而死。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国拨乱反正,正本清源,55万名“右派”都得以改正。可是,晋中印刷厂却拒绝为先父改正,理由是“档案中没有右派材料,没有依据,不能改正”!知情者说:“工人不应划右派,把郭师傅划成右派够冤枉了,冤案不平反更是冤上加冤!”也有人说:“郭守贵档案里没有右派材料,是‘黑右派,见不到光明了!”还有人说:“当年划右派的人现在改口了,不承认他当年所做的事了,有什么办法呢?”

晋中印刷厂拒绝为先父的冤案改正后,我又找到印刷厂的上级晋中行署“二轻局”,不料该局的答复与印刷厂的口径一致。

我没有灰心,更没有绝望,坚信世间会有人主持正义。于是,我直奔“二轻局”的主管单位——中共晋中地委工交政治部政策落实办公室。接待我的老田听了我的申诉后说:“给我一周调查时间,下周你再来。”

一周后,我第二次找老田时,老田对我说:“我已调查清楚了,你父亲被错划为右派是事实,当年参加运动的职工都愿作证。共产党人办事是以事实为依据的,只要是事实,而且有人证明,问题就一定能解决,你去找印刷厂吧。”

我第四次见到前三次所找的晋中印刷厂政策落实办公室负责人刘富惠时,他对我的态度与前三次判若两人。一周后,先父的“黑右派”问题得以改正。其时,先父已冤死整整五年了。

十四、我又写了一部“反党黑小说”

1958年和1962年,我与先父先后回到家乡,参加农业生产。所不同的是,我是已经摘掉右派帽子,有选举与被选举权的公民;先父则是被社员监督劳动的右派。因此,我家被称为“反革命家庭”。

我一生的致命弱点,是不汲取以往血的教训,《是制人也,非制度也》那颗“炸弹”,已经“炸”得我妻离子散了,作為“反革命家庭”中成员的我却仍不安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又自制了一颗使我“万世不得翻身”的炸弹——写了一篇揭发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李天保劣迹的材料,篇名《李天保传》,亦名《今古奇观续篇》。

1963年3月,榆次县所属生产大队开展了以“清工分、清账目、清财物”为目的的“三清运动”。1964年11月,以“清帐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为目的的“四清”运动(也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全县各生产大队开展。北田公社“四清”工作团团长田振川(北田公社党委书记),政委王家忠(县委副书记)。北田生产大队“四清”工作队队长吕来旺,副队长彭宝娃(榆次农机站站长)。

“四清”运动中,北田公社所属29个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除一人平安无事外,其余28人均分别受到处分,曾任中共榆次县委委员、模范党支部书记、模范共产党员的北田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王瑞秀,被撤销党支部书记职务,开除党籍(1967年平反)。继任北田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的,是第七生产队社员李天保。

李天保担任党支部书记后,所作所为与原任党支部书记王瑞秀大相径庭,尤以聚众赌博(曾被公安机关拘留,《榆次报》曾报道)影响为最。他与模范党支部书记王瑞秀早起晚睡、深入田间察看庄稼,坚决反对赌博,一心为民的工作作风与思想作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广大社员们说:“上苍太不公平啦!为什么要把王瑞秀打倒呢?为什么要把28个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全部打倒呢?难道党的基层领导都是错误的吗?这符合逻辑吗?”

广大社员的意见,引起了我的深思。《李天保传》,就是在广大社员的怨声载道中,依据他们所提供的资料写成的。

《李天保传》送县委、县政府驻村工作队后,马上被李天保得悉,未经公安机关批示,他即宣布我为“坏分子”,不久又改为“反革命分子”,召开大会狠批猛斗,并私设土监狱,将我关押起来。关押期间,每日白天在基干民后押解下,到各生产队从事最繁重的劳动;晚上被各生产队轮番批斗;回到土监狱后写书面检查,交代“反革命罪行”。

我坚信,根据社会发展的规律,“文化大革命”是绝不会长久的,因此,我在第一次被关押期间所写的检查中,有“‘文化大革命结束之日,就是李家王朝崩溃之时”一语。李天保看了检查后,非要我交代“李家五朝是哪五朝?”我一再解释我写的是“王朝”,不是“五朝”,李天保则称是“五朝”,是诬蔑他“当不了五年支部书记”,使我哭笑不得。

顾名思义,《李天保传》写的是李天保的所作所为,与共产党和革命毫无关系。可是,李天保坚持反对他就是反对共产党,就是反革命。

我被李天保定为“反革命”后,开始了漫长的被批斗、关押与毒打、捆吊的生涯。“文化大革命”中批斗“阶级敌人”大会的程序是:与会人员到齐后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然后手摇《语录》本,高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接着,由两名基干民兵将被斗人的双臂扭至背后,用力将其推进会场中。“文革”期间我被批斗的几百次中,第六生产队队长田冬锁设计的一次批斗大会,使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1965年严冬的一日,田队长令人将第六生产队队部的“霸王火”烧得烈火熊熊,浓烟滚滚,火台上还放了两块小砖块。我与“第二号反革命”郑有恒(我是第一号反革命)被基干民兵猛扭双臂、推搡到会场后,田队长令我俩分别面对熊熊烈火站在“霸王火”火台上面的两块小砖头上。接着,青年田石柱等即对我俩伸拳动腿,踢打不止。缕缕浓烟熏得我俩双眼难睁;熊熊火焰烤得我俩满身淌汗;田石柱等人的用力踢打,更使我俩疼痛难忍。大约20分钟左右后,我俩被烟熏火烤得站立不住,双双倒在火台下面。大寨烈火造反兵团第十七分团团长兼司令刘润娃正在揭发我的“罪行”,可是,我倒地后,只听到有人喊叫“郭思俊休克了!”“刘司令”揭发了些什么“罪行”,我连一句也没有听清。

我被基干民兵推搡至会场后,田冬锁队长即大喊“将郭思俊打翻在地,再在他身上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可是,当我真正倒地后,他却沉不住气了,唯恐我醒不过来时追究他的责任,于是,让押解我的张拴江等民兵将我架回土监。

继那次烟熏火烤之后,十年“文革”中我被李天保关押四次;批斗几百次;捆、吊、毒打多次;《李天保传》被诬为“反党黑小说”。

十五、坐“直升飞机”

“文革”时期我所经历的批斗会,约有三四百次。其中除了生产大队组织的批斗大会外,还有9个生产队轮流召开的批斗会、北田公社召开的“对敌斗争大会”,以及北田小学、砖窑等单位组织的批斗会。会场规模大小不等,批斗形式各式各样。造反派绞尽脑汁,采用钢鞭抽打、烟熏火烤、捆吊毒打等酷刑,任意摧残我的身体,使我的身心受到无法弥补的损失。时至今日,我的左臂和肩膀仍不时作痛,那是当年被造反派绑着“坐直升飞机”时留下的终生残疾。

一日,有人发现北田生产大队西面的公路上有一条用石灰刷写的标语,内容是拥护周恩来总理,拥护邓小平。造反派头头既不调查研究,也不核对笔迹,更不寻找证人,一口咬定,那条“反动标语”“肯定是郭思俊写的”。

“反标”案上报县公安局后,副局长段文礼立即赴生产大队亲自破案,并亲自到李天保关押我的土监对我审讯。段副局长审讯我时,要我将出现“反标”前半个月内每日早晨、上午、下午、夜晚所作所为逐日作交代。除了交代“每天下地劳动,每夜在家睡觉”外,我要求核对笔迹,意见未被采纳。

数日后,段副局长又怀疑“反标”是复员军人郑有恒写的。审问郑有恒时,郑有恒反问段副局长:“你不是确认‘反标是郭思俊所写吗?为什么怀疑我呢?‘反标到底是谁写的呢?”段副局长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除了审讯我和郑有恒外,再找不出任何与“反标”案有关的线索,段副局长回县城去了。“没有破不了的案子,郭思俊和郑有恒的身体是由血肉和骨骼组成的,用大刑使其骨肉疼痛难耐时,他俩一定会为了避免身体受损而‘认罪的。”于是,头头们一条以“屈打成招”破案的“妙计”开始实施了。

一日深夜,生产大队民兵营长安奎奎带领十多名基干民兵,和副业队的几名拖拉机驾驶员到达生产大队会议室,坐镇指挥的是党支部治保主任、李天保的叔父李春虎。

我被从土牢中押到会议室后,驾驶员成三毛猴、孙变林等一拥而上,将我上身的棉衣剥光,接着用细绳将我五花大绑。细绳勒进两肩的肉中。

细绳勒进我的两肩后,我该“坐直升飞机”了。几名驾驶员“送”我上“直升飞机”时,往会议室大梁上吊我的孙变林个头矮小、力气不足、用尽所有之力拽绳,也不能使我的双脚离开地面。另一驾驶员程润科急忙用双手紧抱着我的腰部上举,孙变林趁机将手中粗绳用力一拽,霎时,我即双脚离地,乘“直升飞机”升入“天空”,像“荡秋千”地转来转去地游荡着。几名驾驶员高兴得手舞足蹈。最幸灾乐祸的是成三毛猴。他是榆次蔺郊村人,后招赘北田村。1950年我在蔺郊小学任教时,他是该校一年级学生。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我为他补课费了不少精力。不料他非但不感恩,反而以怨报德,是对我捆吊最卖力的一员。我被吊到大梁上后,他说:“一个反革命,吊死也没有关系!”接着,一伙驾驶员便离开会议室打扑克去了。

我开始“荡秋千”时,浑身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难受,不久,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已经离开了“直升飞机”,躺在土监狱的地上了。驾驶员们是如何把我放下来,又如何将我送回土牢的,我一概不清楚。原来他们和烟熏火烤我的田冬锁一样,生怕我万一真的死去后追究他们的责任。如果他们预知粉碎“四人帮”以后,当年打砸抢的造反派的罪孽都“记在林彪和‘四人帮身上”的宽大政策时,绝不会将我从“直升飞机”上放下来的。

次日深夜,与我同关土牢的“第二号反革命”郑有恒,也被“送”上了“直升飞机”。郑有恒才思敏捷,口才极好,有“刀子嘴”之称。那次“坐直升飞机”后,干将们除了要他承认书写“反标”外,又问他“以后还敢不敢‘乱说乱道?”郑有恒边”荡秋千“边答:坐‘直升飞机中是哑巴,一旦下来就是喇叭!”一名干将暴跳如雷:“反了你了!这还了得!”说罢,挥拳对着郑有恒欲打。另一名干将制止道:“先饶了他!”然后低声道:“万一像郭思俊那样昏死过去咋办?不如放下来另想办法。”他们从郑有恒口中得不到什么,只好将他放下来。

造反派“屈打成招”的目的未能达到。

十六、义务劳动

我被诬陷为“反革命”后,被生产队队长视为廉价劳力,常年干一般社员不愿干的活儿,例如去砖窑从事劳动时间长、劳动强度高的刨土、拉土,去山沟从事又苦又累的打井、长年逐家逐户掏茅粪等等。我所从事的活儿又脏又累,所挣工分甚少,年终扣除义务工时是一般社员的两倍,倍受歧视与虐待。此外,无论春夏秋冬,隔三差五进行义务劳动,误工甚多。我一年之中义务劳动的日子实在太多了,一年四季常出勤劳动,年终所挣的工分竟和女劳力一样!

北田生产大队是榆次城南第一大村,村子大,无论大街小巷,清扫工作全由“四类分子”负责。除了每个节日外,每隔一个时期,都要对全队所有大街小巷清扫一遍;东西、南北两条大街还要从水井中提水泼洒。

我村面积大,树木也多,除了冬季外,春、夏、秋三季的9个月中,每隔几天需担水浇灌一次。

“文革”开始后,我的三子郭宏寿刚刚入学。他的各门功课都是优秀,次次考试全年级第一,教师表扬,同学羡慕。可是,他下学回家后却常说“完不成任务”。后经一再询问,才知他所说的“任务”是“拾粪”。

“文革”开始后,北田小学和各地小学一样,“停课闹革命”了。学校师生除了参加造反派组织的“批斗大会”外,每名学生每天必须向学校交两筐粪,而且必须是从马路上一粒一粒拣来的牲畜粪,农家杂肥一律不要。

拾粪,对一个刚刚入学的儿童来说,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一是学生人数多,生产队牲畜少,学生人数达生产队牲畜的几十倍。牲畜“屙不供拾”;二是即使拾得两筐粪,一个年仅七岁的幼童,怎能将粪送到学校?于是,儿子的拾粪任务,只好由我去完成。

替儿子拾粪,义不容辭,可是,我的困难也很多,我每天除下地劳动外,经常要进行义务劳动和参加批斗大会,实在挤不出拾粪的时间来。可是儿子的交粪任务又非完成不可,无奈的我,只好早起晚睡,为儿子拾粪、交粪。

一日,我担着两箩筐粪向学校走去,不料途中与治保主任相遇,治保主任看了一眼粪筐后问我道:“你干什么去?”

“向学校交粪”。我如实答道。

“为什么向学校交粪?”治保主任颇感奇怪。

我向治保主任解释道:“我的儿子年纪小,担不动粪筐,完不成学校规定的拾粪任务,需要我替他拾粪交粪。”

治保主任火了:“你是生产队的人,却将生产队牲口屙下的粪交给学校,不肥生产队肥学校,像话吗?不行!把粪担回去,倒到生产队的粪堆上!你儿子的拾粪任务叫他自己去完成?”

从此,我再不敢替儿子拾粪了。无奈的儿子只好与同班的一伙同学跟在牲口的屁股后面等待拾粪,可是,牲口就是不屙,拾粪任务仍完不成。

后来,由于学生普遍完不成交粪任务,学校感到学生交粪任务定的不符合实际,取消了学生拾粪任务。

第五生产队的连喜老婆,无儿无女,老伴连喜老汉去世后,她独自一人生活。1963年认了一个义子,名叫范文彥。母子相依为命5年后,连喜老婆寿终内寝。范文彥一个人操持丧事颇感困难,要求生产队队长指派一名社员帮忙。连喜老婆出殡之日的上午,我奉队长命令与范文彥将连喜老汉的坟墓挖开,中午吃饭时,范文彥称:“来不及做饭了,买几斤馒头吃吧!你有无粮票,如有,借给我几斤。”

“有。”我对范文彥说。接着,我回家取了5斤粮票交给他。

午饭后,我与范文彥用小平车将身在小木箱内,小腿与双脚在小木箱外的连喜老婆的尸体拉至村东的“二里围”坟地,与连喜老汉合葬。此后,范文彥从未提过借粮票一事。

1973年秋天的一日上午,我和历史反革命侯福娃、史秉忠接到治保主任李春虎的命令:“马上来生产大队!”我们到大队一阵儿后,李春虎也来了。他一进门就对我们说:“老安死了,你们用平车把他拉到‘后沟儿去吧!那里有一个空墓穴,把他埋到那里吧!”

治保主任所说的“老安”,本名安守昌,榆次蔺郊村人,无子无女,孤身一个。榆次解放后定居北田村,以卖烧饼为生。晚年失去劳动力后成为“五保户”。我们进入老安所在的生产大队的一间小屋后,他已双目紧闭,不会说话了,可是嘴唇仍在慢慢张合;喉咙中“呼噜呼噜”地发出响声。不知是想喝点水,还是想对村民留点什么话。

“老安尚未咽气,可不可找赤脚医生来,看看有无抢救必要?”我壮着胆子问我的两个伙伴。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侯福娃连珠炮似地一连说了三个“不可”。

史秉忠对我更不客气:“治保主任称人已死了,你却说‘尚未咽气;治保主任说要埋人,你却要救人,你是吃了豹子胆了,还是嫌皮肉之苦没有受够?”

听了史秉忠的严厉批评后,我不由得喃喃自语:“既然活不成了,就早点死了吧,愈早愈好,愈快愈好,免得受罪。”

“抢救老安的是你,盼他早死的还是你,你这个人……”史秉忠对我贬斥道。

“你俩别打嘴官司啦,我们等待老安咽下最后一口气吧!”侯福娃说。

我们既没有抢救老安的能力,又不忍心将嘴唇开合不止的他埋入土中,只有根据侯福娃的意见,耐心等待老安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料老安的嘴唇仍是启合不止,喉咙中“呼噜呼噜”的响声仍不断,看来,他是仍在留恋人世,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们等待至吃晚饭的时候,仍是如此。于是,我和侯福娃将老安的情况向李春虎作了汇报,并要求等老安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再埋葬。

李春虎考虑片刻后对我和侯福娃道:“你们把他抬到‘万昌店的一间空屋去吧,叫他死在那里吧!”我们将老安抬到“万昌店”后,一直等到次日下午,老安才慢慢合上嘴唇,默默地離开他不愿离开的人世间。我们将他的尸体装进用一指厚的薄木板钉的一口“棺材”中,用小平车拉至“后沟儿”,埋入李春虎指定的一个迁走尸体的空墓穴中。

人们都说时光如电,日月如梭,我们等待安守昌“寿终正寝”的一日、一夜又一个上午的时间,三个人都有度日如年、度夜如年之感。

十七、土牢生涯

李天保关押我和“第二号反革命”郑有恒的地方,村民称“土监狱”、“土牢狱”、“土牢”。“文革”十年中,我俩先后被关押四次,每次少则一个多月,多则三个月左右。1979年冬,在北田公社党委副书记牛荫南主持下,北田生产大队对我俩在被关押期间的误工损失作了适当的补偿。根据当时有关人员的统计,我俩四次被关押的时间共280天。

我俩被关押期间,李天保几乎每天清早去土牢审查我俩所写的检查。此外,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劝降”人员去土牢对郑有恒“劝降”。他们认为我是绝对不会向李天保投降的,而郑有恒则有投降的可能。其实,郑有恒比我的意志还坚决,认为郑有恒有投降的可能,是他们的错觉。

一日,三名青年拿着一份《敦捉(错别字,把“促”写成“捉”了)郑有恒投降书》到土牢向郑有恒劝降,并说:“只要你能认罪,我们保证对你从轻处理。”说罢,将劝降书交给了郑有恒。

郑有恒接过劝降书,看到“敦捉”二字,嘴里有了词儿:“你们已经把我‘捉了,而且已将我关在笼中,还劝降什么?”郑有恒再往下看时,又看到“恨你在三日内答复”一语。他对劝降人员道:“我绝不能在三日内答复!”

“为什么?”劝降人员问。

“怕你们恨我!你们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恨我在三日内答复,我为什么要专门让你们恨我呢?”

此时,一名青年似乎意识到他们炮制的劝降书中的错误,于是,从郑有恒手中夺过劝降书,与另外两人共同审视一遍。其中一个发现劝降书中将“促”写成“捉”、“限”写成“恨”后,另两人提出:“我们查查《字典》,看看到底错了没有?”

我有查阅《字典》的习惯,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带《字典》,这是村人共知的。于是,劝降人员要我拿出《字典》查阅。郑有恒怕我拿出《字典》,便抢先答道:“前几天将《字典》烧了!”劝降人员质问他:“为什么要烧了?”郑有恒说:“你们不知道吗?现在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时代,郭思俊不敢再学习了!”

三名青年无言以对,将劝降书卷起来走了。

遇有下雨下雪时,我和郑有恒不出去劳动,但必须在土牢写检查。郑有恒经常用写检查的有光纸写诗画画。一次,因下雨没外出劳动,郑有恒忽然想起了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中的一段话:“我见敌人的泥脚愈陷愈深,日暮穷途就在眼前,所以拿老鼠和螃蟹讽刺他们。我想:残年遭乱,死何足惜!拼着一条老命,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白石老人为中国留日同学会所办的刊物画了一幅《螃蟹图》。画上四只横行无忌的螃蟹,象征日本的四个岛屿,上面的题词是:“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郑有恒受《白石老人自述》启发,寥寥几笔,一只走投无路的大螃蟹即跃然纸上。

《螃蟹图》画成后,郑有恒让看管我们的民兵过目。民兵扫视了一眼,对郑有恒说:“这叫什么画,简直是胡写乱画!”说罢,照旧抽烟,对《螃蟹图》视而不见。

接着,郑有恒对我说:“你给画题个词吧,‘三分画,七分词,要不,人们不懂画意。”

我问郑有恒:“为什么画一只螃蟹?”

“这你还不懂?关押我们的有几人?用得着画两只吗?”郑有恒高声道。

“啊,原来如此,我一定写。”我乐于为《螃蟹图》题词,可是搜索枯肠所想出的十几句话,都不像白石老人画上的题词寓意深刻。于是,我将白石老人画上的题词“看你横行到几时?”,一字不差地写在《螃蟹图》的上方。两位民兵不知《螃蟹图》之寓意,郑有恒更加肆无忌惮,将画张贴在土牢的门扇上。

次日中午,《螃蟹图》被一名造反派发现并剥走,造反派头头看了后说:“只画一只螃蟹,显然是讽刺伟大领袖毛主席走头(投)无路的!”当即将该画定为“反革命黑画”。从此,造反派对我俩的批斗进一步升温了。

1971年11月,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已将近两个月了,领导尚未向群众宣布,实际上群众已经知道了。

11月上旬的一日,治保主任李春虎召集“四类分子”开会,我和郑有恒在两名基干民兵押解下,从土牢前往生产大队参加会议。“四类分子”到齐后,李春虎尚未到会。大家抓紧李春虎迟到的瞬间,凝神静气地讨论着一个问题——今天开会时喊不喊“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不用喊了。林彪摔死的消息虽然尚未在全民中公布,对我们‘严加封锁,但是已经全民皆知了。我们如果再喊原来的话,治保主任一定会怪我们‘拥护林贼的。”我说。

“既然当局将林彪死亡的消息封锁,我们知道也得佯称‘不知道。‘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语录仍需照喊,否则,李春虎追问不喊原因时,我们如何作答。”侯福娃对我的意见反驳道。

对于喊与不喊的问题,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此时,郑有恒胸有成竹地道:“我的意见是‘林字不喊,只喊‘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郑有恒的话尚未说完,忽然有人低声“嘘”了一声,大家抬头一看,治保主任李春虎来了。

李春虎宣布开会后,我们依照郑有恒的意见,边摇晃“红宝书”,边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大家高喊“语录”的同时,一致将焦点聚集到李春虎的脸上,等待着他的反应。

李春虎没有说话,似在考虑着一个慎重的问题。冷场一阵后,他才慢慢腾腾地说:“林彪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还喊他‘身体健康?”

“林彪死亡一事我们并不知道……”我想向李春虎解释我们的意见。不料,我刚说了一句话,郑有恒即抢着发言,他说:“林彪死了,一定会有合适人继任党中央副主席的,我们预祝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的健康!”李春虎聽了郑有恒的解释后道:“人们都说‘四类分子是‘坏人,依我看来,你们这伙人都是‘人中精英。”

会议开始后,‘四类分子逐一向李春虎汇报了近半个月以来的劳动情况与思想状况,表示听党的话,加速思想改造。散会后,我和郑有恒在基干民兵押解下回到了土牢。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那次参加会议的“四类分子”全部得到了平反。

十八、趁火打劫

我在被批斗,被捆吊毒打的同时,还受尽了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与诈骗、欺骗之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红高粱面是农民的主食,因系限量供应,粮食不够吃的农户常将磨高粱面剩余的碎屑——茭糁子蒸成窝头当主食。我家是典型的缺粮户,以茭糁子窝头当主食是常事,茭糁子对我家来说,也是“救命粮”。

1971年春节刚过的一日,我在街上与同一生产队的退休职工李×隆相遇,他开门见山地问我:“你家里有无茭糁子?”

“有。”我如实相告。

“有多少?”他问。

“一口袋。”我答。

他听后喜上眉梢,低声对我说:“我喂养的一头猪没猪食好几天了,你把茭糁子借给我吧!”

我很难为情地说:“我家是缺粮户,常用茭糁子蒸窝头吃,碍难借人。”

李×隆听罢,进一步向我央求,称我将茭糁子借给他是“行善”、“救急”,“保证一月如数交还”。看着对方为难而诚挚的表情,我想起了“张口容易合口难”的古语,于是,怜悯之心顿生,将一口袋茭糁子借给对方,过秤时,茭糁子净重77市斤。

时光流水般地过去,转眼已到农历六月,半年时间过去了,我家粮食已尽,又该吃茭糁子窝头了,可是,却不见他将茭糁子交还,于是,我置老伴阻拦于不顾,去他家讨要茭糁子。不料,他的态度使我十分震惊:“我没有茭糁子还你,以每斤二分钱(市场价是每斤一角)卖给我吧!”

“原来说是借,我不卖。”我答道。

对方脸上的神经绷紧了:“你是想卖一角钱一斤当资本主义吗?”

“多少钱也不卖,我一家六口人正等着吃窝头呢!”我说。

“你想当资本主义,好办!咱俩的问题交工作队处理吧!”李×隆说罢,扭头而去。我两眼望着李×隆的背影,脑子里考虑着“工作队”三字,住在李×隆院里的一名青年女工作队队员的形象,顿时浮现在我的脑际。

四五天后,我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女工作队队员派基干民兵将我叫到她的住处,对我训斥道:“你为什么不把茭糁子卖给贫农李×隆,而要高价出卖,当资本主义?”

我答曰:“原来说的是借而不是卖,我们双方都不应该食言。”

“什么‘九言‘十言?你不以二分钱一斤把茭糁子卖给贫下中农,就是想每斤卖一角钱当资本主义!你是什么人?竟敢不卖给贫下中农茭糁子!你不考虑自己的后果吗?”

“不卖茭糁子的后果是我与家人能吃到茭糁子窝头,我已是‘阶级敌人了,还有比这再坏的后果吗?”我说。

不料女工作队员竟将几十斤茭糁子当作“阶级斗争”问题,她用高八度的声调一再声明:“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我“后果自负”。将不卖茭糁子作为阶级斗争来抓,为我所始料不及!

我曾是一名经常下乡工作的干部,但从未插手茭糁子一类琐事,也未听说过其他下乡干部将此类事列入自己的议事日程而狠抓,更没有听说将茭糁子作为“阶级斗争”的事例。

我不卖茭糁子虽然被列入阶级斗争,却并未挫伤我讨要茭糁子的信心,因为它的意义已超过茭糁子本身价值百倍、千倍!因此,每隔一个月,我便向李×隆家催要茭糁子。我第五次向李×隆家催要茭糁子时,李×隆终于从屋里拿出茭糁子对我说:“我知道你还要来的,故从街上一角钱一斤买来还你,拿去吧!”

我对李×隆说:“那个卖茭糁子的人一定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卖一角钱一斤,他一定会被工作队打成‘资本主义的!”言毕,我请他拿来秤当面将茭糁子过秤。结果,茭糁子不多不少整整67斤,李×隆看过秤后连说:“我确实是买了77斤,缺少了10斤一定是卖茭糁子人‘做鬼骗人了。”

短缺的10斤茭糁子对方无意补足,我也不再催要了,我将67斤茭糁子背在肩上,义正严辞地对李×隆道:“10斤茭糁子事小,一生名誉事大,‘做鬼骗人的人,定会受到世人唾骂的!”

李×隆两眼盯着我的背影,只字未吐。

后来,对我揪斗切实更狠、更猛、更为惨酷了,不过,罪名仍是“比蒋介石还反动”、“反对‘红太阳”之类,“不卖茭糁子”的罪名没有在“一抓就灵”的大会上提出过。

十九、人间温暖

欲置我于死地的造反派与趁火打劫者毕竟是少数,在批斗大会上对我烟熏火烤者,仅田冬锁一人,广大社员对我的冤案心知肚明,召开批斗大会时,他们虽然不敢对我表示同情,但是也有应付的办法,或在开会时请假,或在会上沉默不语。这在第一、二、三、四生产队召开的批斗会上,表现尤为明显。

一次,第四生产队召开批斗大会时,主持大会的副队长张秋海在会前低声对我说:“李天保叫我们四队开会批斗你,支部书记的命令不能不执行,批斗会不能不开,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们四队没有赖人,更没有人欺负你,你不要着怕。”

我被两名基干民兵紧拧双臂推搡到会场后,大家照例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接着,手摇《语录》本,朗诵“最高指示”。进入批判程序时,只有外号叫“高桥”的一个高个子妇女发言。张秋海几次要大家“发言”,可是,再无第二人说话。于是,张秋海说:“今天的批斗大会开得很好,我们把郭思俊斗倒了,斗臭了!大家没人发言了,散会。”批斗大会开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第二生产队和第三生产队召开批斗大会时,有时有一二人发言,有时竟是哑巴会。一日,我在街上与第二生产队队长王有科相遇,我对他说:“你应该培养几名积极分子在批斗大会上发言,开会没人发言,我站在那里特别难受的。”

王有科听了我的话后笑了笑说:“发言和劳动不一样,劳动可以指派,发言不能指派呀!大家和你一无仇二无恨,怎能说昩良心话呢!”

又一次,第二生产队召开批斗大会,该队五名贫下中农代表之一的陈永福老人带头发言,可是,他发言的内容并不是批斗大会所需要的。陈永福,原籍河北省永年县,民国初年永年县遭灾来到北田村,与我家同住一条街,他的次子二青与我是小学时的同班同学,我俩常在一起玩耍、做作业,永福老人对我的情况非常了解。

那日,二队的批斗大会没人发言,因而永福老人带头发言道:“我家和郭思俊家在一条街十几年,我是看着郭思俊长大的。他从小在本村念书,后到县城、太原念书,战争年代又到太行山念书,后来参加了工作。他念的是八路军的书,做的是八路军的工作,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呢!”

是年,陈永福老人年已七旬,比我父亲还年长几岁,听了他的发言,我想起了晋剧《算粮》中王宝钏赞颂苏龙的话:“好人甚时也是好人”,但是心中又感不安,唯恐永福老人为我辩护而招来灾祸。也许因为他年龄既大,又是贫下中农代表原因吧,他的发言竟无人制止。于是,永福老人继续说了一些与批斗大会格格不入的话。最后,他对我说:“这是社会关系,各地都有造反派,都开批斗会,不光是咱村,大家也沒有办法呀,你就忍一忍吧!听我的话,一定在要忍住,不要……”

敢于与批斗大会“对着干”的,是第一生产队的贫下中农代表、解放战争年代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河南嵩山剿匪战斗中立过功的复员军人王维新。一次,第一生产队召开批斗大会时,一个外号叫“小二鬼”的外队社员进入会场,准备对我狠狠批斗。王维新看到他后说:“一队开会你来干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你是想在大会上当‘'毒手,没门!回你队去当‘毒手吧!”“小二鬼”没有反抗,悄悄地走了。大会开始后,照例唱歌,手摇《语录本》,念“最高指示”。接着主持批斗大会的生产队长王奴儿说:“今天,我队召开批判大会,对郭思俊进行批判,有知道他的问题的人就发言批判吧!”

大家对王奴儿的发言毫无反应,冷场一阵后,有两位社员说了几句几乎与批斗大会没有关系的话,王奴儿便宣布散会了。散会时王维新一边走,口中一边喃喃自语:“‘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生产队无‘毒手!”

我并不希望批斗大会开成哑巴会,更不希望好心人冒险为我辩护,大家能够辨清是非曲直,我就很高兴了。人间正义尚存,使我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增强了乐观地生活下去,战胜艰难险阻的信心。

二十、对簿公堂

强迫廉价出卖茭糁子和少给十斤茭糁子我都忍了,可是,生产队长在我家院墙上违法盖房,欺人太甚的作法,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耐的。

1968年,先父将两间房屋卖给本生产大队社员王三货,生产大队治保主任兼第五生产队政治队长邓长青得悉后,威胁我父:“把房子要回来,卖给程银科。”

“已经卖给王三货了,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怎能反悔呢?”先父说。

“不行,非卖给程银科不可,卖房卖地先轮本家,这是多少年的规定,程银科是队长,更有先买之权。你把房子要回来卖给程银科,我和他把你的右派‘帽子摘掉。”邓长青说。

先父是个思想单纯的法盲,他认为一个农村的基层干部,手中握有给“右派”摘帽的大权,于是在邓长青多次威逼下出尔反尔,卖掉的房子不卖了。王三货夫妇不依不饶,先父被一骂再骂,差点挨了打。后来,王三货知道先父是在生产大队干部邓长青支持下要房的,权衡利弊,只好退回房屋。于是,程银科廉价买房计划终于得逞。

程银科原籍和顺县,后迁往榆次北流村,榆次解放后定居北田村。先父卖给他的两间房屋,与我家房屋仅隔一墙,墙上有一根大梁,卖房契约写明“大梁为买主、卖主共有。”程银科得到房屋后对此矢口否认。不仅如此,他后来修盖房屋时,竟将房屋建在我家的院墙上,真是欺人太甚。于是,我请生产大队队长贾中堂制止其修建。贾队长到现场察看后,只说程银科无理,却不制止修建。后来我找他时,他说:“别找我了,二妮只专管解决民事纠纷,你去找他吧!”

二妮只,男,大名王世通,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调解纠纷既不惹恼张家,又不得罪李家,常采用“和稀泥”办法结案。他不善言辞,心里怎么想,嘴里怎么说。我找到他后,他对我说:“事情的确是程银科的错误,他以权欺人,太不应该。不过,他是生产队长,你是个‘那,我不能解决此事,你去找公社吧!”“老好人”王世通推了个一干二净。

我到北田公社后,接待我的是上任不久的办公室秘书王×保。王秘书听了我的申述后,疾言厉色地道:“太不像话了,自己盖房子建在别人的墙上,这是明显的以权欺人。一个生产队的干部竟如此胡作非为,岂有此理?待我调查清楚后一定秉公处理。今天你先回去,过几天再来。”

听了王秘书的话,我高兴得像小孩子过年一样,嘴里哼哼着晋剧《喜荣归》的唱段,步履轻松地回到家中。

老伴见我如此高兴,笑嘻嘻地问我:“你今天这么高兴,是不是有人请你吃了好饭了?”

“我今天没有吃好饭,但是却吃了比好饭更好的东西。”我说。

“什么好东西”老伴问我。

“定心丸。”接着,我将王秘书对我所说的话向老伴说了一遍。

老伴听后高兴地说:“老天睁开眼了,我们遇上清官了!”

一周以后,我去公社找王秘书时,王秘书的表情由晴转阴,他直言不讳地对我道:“情况我了解了,程银科是生产队长,你是‘那个,问题不好处理,你能忍则忍,不能忍就去法庭告他吧!”上次应承我“秉公处理”的王秘书得知我是“那个”后,态度大变。

其时,法庭一位姓岳的干部正在北田公社办案,我直接找到了他,简单地说了一下找他的原由。他性情直爽、痛快,不像王世通和王秘书那样称我”那个“,而是直呼”反革命“。他说:”你们的情况我了解,你是反对毛主席的反革命,程银科是举双手拥护毛主席的好干部。我坚决打击反革命,支持革命干部。“接着,又对我说了一些威胁、恫吓的话。

我实在咽不下这样的窝囊气,数日后,我又去县人民法院讨说法。接待我的是一位胖胖的女法官,名字叫马忠秀。我首先向马法官说明自己的身份,接着,将程银科否认大梁、在我墙上盖房以及我找贾中堂、王世通、王秘书、岳×讨说法的经过说了一遍。

马法官听了我的申述后说:“人民法院处理问题以事实为依据,你的身份不影响问题的处理。你今天回去后告诉程银科,叫他带上买房契约,下礼拜一你俩一起来。”

“我说话不顶事,他是不会听我的话的,还是你给公社打个电话,叫公社通知他吧!”我说。

“也好。”马法官说。

下礼拜一,我准时到达法院民事庭,马法官已在办公室等我了。大约10分钟后,程银科也到了。他刚坐定,马法官即令他拿出买房契约。马法官接过契约看完后,将契约扔在办公室桌上,义正言辞地对程银科说:“既无当事人签名盖章,更没有依法纳税,这是张不受法律保护的白约。”说完后,她又从办公桌上拿起白约交给我道:“你看,这是一纸纯粹无效的白约,你承认不承认这张契约?”

“承认。”我答复的很痛快。我向女法官说:“尽管房子是在被威逼的情况下卖的,而且房价比王三货给的少,但先父卖给他房子是事实,我不能昧良心说话。”

“你看,人家连白约都承认,你却不承认契约上所写的‘大梁为买卖双方共有。你考虑吧,是将契约作废呢?还是到税务局补税、受罚?”马法官向程银科说。

程银科沉不住气了,白约一旦作废,两间房子就没有了,他怎能不心慌呢?于是,连说“我补税,我接受漏税罚款”。

“大梁呢?”马法官问。

“承认契约上写的‘两家共有。”程银科答。

“蹲在郭思俊院墙上的违法建筑呢?”马法官又问。

“我拆,我拆。”程银科答得很痛快。

程银科对马法官所问一一作答后,马法官又问我“还有什么意见?”我说:“意见只有一点:他今天所说的话务必须兑现。”

“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程银科答。

经马法官明断,我终于要回了一半大梁,蹲在我家院墙上的房子也拆掉了。

二十一、祸从天降

与程银科对簿公堂虽然获胜,但我仍然在劫难逃。

粉碎“四人帮”那年4月上旬,我和郑有恒结束了第四次土牢生涯,被释放了出来。我当时认为:屈打成招的毒刑没有使我说假话,“反标”安不到我的头上;《李天保传》中所揭露的材料全是事实;捆吊、毒打、关押之苦受够了,被解放的日子到来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呢!

1976年4月16日,天空阴云密布,天幕低垂。我正在地里劳动,被一位姓安的驻村工作队队员叫回。我进入自己的院中时,黑压压的人已站满了一院,有县公安局干部和警察,有北田公社李培新主任和武装部长,还有北田生产大队的负责干部、民兵营长和基干民兵,约20余人。

我尚未站定,公安局的一名干部即拿着一小片纸要我签字。

“签什么字?”我问。

“你犯有反革命罪!”公安局干部道。

“‘反革命罪指的是什么事實?”我问。

公安局干部避而不答,反而示意警察将我捆得紧些,同时令我在小纸处上签字。

我非但不签字,反而要他拿出“反革命罪”证明。结果是我身上的绳子被勒得更紧了。

一会儿,一伙人从我居住的房间走出来说:“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我的家已被造反派抄过七八次了,还能有什么东西呢!我的中学毕业证书和山西师范学院的结业证书,以及若干书籍和12册学习笔记等早就被抄走了,连我的结婚证都被当作“封资修”材料抄走了。第二次抄家时,治保主任还抄走两包炒肉用的红曲。我妻向他声明“那是红曲时”,他说:“我知道是‘红曲,要是‘黑曲,你家问题就更大了!”

所有该抄的、不该抄的都抄走了,还能有什么可发现的“东西”呢!

我虽拒绝签字,但并不影响对我的推搡与侮辱,我先被押往北田公社,掌灯时分,被用棉大衣蒙着脑袋,押往县看守所。因为我有严重的晕车症和高血压症,一路呕吐不止,到达看守所时,几乎休克了。

到看守所后,所方去掉了我身上的绳子,给我戴上了手铐。我整夜难以成眠,在脑海里构成了两首草根诗。

一、祸从天降

谷雨时节天气寒,

没花没笑没春天。

迷雾缭绕遮太阳,

漫天遍地黑云端。

一路阴霾一路烟,

途中阴风刺骨寒。

汽车颠簸催人吐,

祸从天降进牢监。

世间奇事多又鲜,

奇闻之外有奇观。

坚持正义竟有罪,

打击邪气反被关。

二、和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

黄昏入监狱,

残月照矮林。

山沟通阴处,

囚室七气深。

铁笼毁鸟性,

恐怖冷人心。

人间此最寂,

唯闻镣铐声。

注:七气,指“水、土、日、火、米、人、秽”。)

【附:《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榆次县看守所,建于长凝公社(现为镇)西长凝村西两华里处的一个山仡佬里,东面的院落是收容所,西面的院落是看守所。看守所共有9个房间,1-8号房间是关押囚犯的囚室,9号房间专门储藏干萝卜条(囚犯常年吃的“蔬菜”)。收容所与看守所之间,建有一间小房,是专为囚禁女犯而建的。

我被关押看守所后,囚禁在7号囚室,室内连我共住3人,我的左面是一名20岁左右的青年,右面的人年岁较大,约50来岁。一日,那个壮年外出向所长进行汇报时,青年人低声对我说:“所长说你是重要政治犯,指定我俩监视你的言行,随时进行汇报。我是本县罗家庄人,叫陈×贵。我从不陷害别人,只要你不违犯监规纪律,我是绝不昧良心假汇报的。睡在你右面的那个人叫李×高,是看守所出了名的‘汇报迷。刘干事令我和他监视你时,他高兴地对我说,‘小陈,咱俩立功的机会到了。”陈×贵还想对我说话,李×高回来了。他问我“身上还疼不疼?”“戴过手铐没有?”“家里有些什么人?”“罪行交代清了没有?”等等。我被囚7号囚室后,他每天为我端饭、铺叠被褥,对我非常“关心”。我戴手铐的40日间,每次解手后擦屁股,非他莫属。他时而对我诱供,时而炫耀所长非常信任他,每次判决死刑的囚犯,枪决前10日间都是他监视的,先后监视过的死刑犯有×××, ×××等十几人。他认为监视死刑犯,是他一生中的荣耀,值得向人炫鬻。

经陈×贵介绍后,我对李×高防备甚严,但仍防不胜防,被多次汇报,刘干事听信其言,我两次被戴手铐。

后來得知,李×高是陕西省三原县人,出生于1927年,国民党员。阎锡山从晋西返并后,李曾任榆次第三区(驻东阳镇)区长。任职期间,主持过残杀革命人士的大会。上世纪60年代被捕,关押榆次看守所。李×高工于心计,常是控空心思地搜集犯人言行进行汇报,以“勤汇报”、“多汇报”、“假汇报”的手段“将功赎罪”。他是一个善于捕捉汇报信息的“极积分子”,因而他所汇报的内容极其广泛。犯人高兴时,他要汇报“该犯嬉皮笑脸、对罪行满不在乎”;犯人苦恼时,他要汇报“该犯愁眉苦脸、不满领导”。其汇报手段使人防不胜防。他的假汇报,使许多同犯受苦甚重,不过,他的立功计划未能实现,直至被关押十七、八年后,才被“稀里糊涂”释放。

1981年农历正月十九(2月23日),我在县委大楼遇见了李×高。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也被释放了。”

“祝贺你的‘平反。”我对他说。

李×高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怎能平反呢!”

“那么,你是教育释放吗?”我问。

“也不是。”李×高答。

“既不是平反,也不是教育释放,一定是刑满释放了。”我说。

李×高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是糊涂了吧!我从未被判刑,怎能‘刑满呢?唉!稀里糊涂地关押了我十七八年,又稀里糊涂地把我放了。今天我是来找万糜成(县革委主任)的,向他讨个说法。”

我急于上班工作,没有与李×高多谈,他找万主任的结果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二十二、因祸得福

1976年5月中旬的一日,我被从7号囚室押往公安局的一间房屋。几分钟后,段文礼副局长,马、李、刘三位科长、副科长以及数名警察,有的人抱着一卷有光纸,有的人拿着写对联用的大笔,有的人用盆子端着墨汁,有的人脖子上挎着照像机,同时来到屋内。当来人将有光纸铺在地上后,段副局长对我说了许多诬蔑周总理和邓小平的话,令我将他所言,一字不差地写在纸上。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公安局来这么多人,是要我写字对笔迹的。也好,技术鉴定笔迹后,被段副局长“认定”书写“反标”一事即可排除。从段副局长“认定”“反标”是我和郑有恒所写之日起,我即建议公安局鉴定笔迹,我坚信这是侦破“反标”案的有效措施,但是未被接受。不料我关入看守所一个月后,他们又想起了这一早已应该进行的工作。

我奉段副局长之命,将他所说的话,一字一字地写在纸上,共写了十几张纸。所写之字被一一拍照后,段副局长又令我用左手写。我告诉他“我左手不会写字”时,段副局长大声吼斥道:“胡说!谁不知道你能左右手开弓!写!给我写!”

我用左手写字时,禁不住一声冷笑。段副局长不解其意,问我:“你笑什么?”

我对段副局长说:“我一生酷爱书法艺术,可惜天赋太差,临帖写字都写不好,‘太长公路上的字迹我不曾见得,焉能对上号?并且,我是用不会写字的左手写的,想对都对不上。再者,即使所写之字与公路上的字对上后奖励我10万美元,我也难获此奖……”

段副局长听得不耐烦了:“今天是叫你来对笔迹的,不是叫你给我们讲书法的,你老老实实地写吧!”

接着,我用从未写过字的左手在七八张有光纸上涂抹了一阵,段副局长才令我停笔。

我的字迹与“反标”对不上号后,段副局长仍不甘心,几次对我拳打脚踢,捆吊毒打。屈打成招的计划实现不了后,他又想出新招:“你没有书写反动标语,还没有做过什么事?一件、一件都得写出来!”

太奇怪啦,预审科副科长对我审讯时,常令我写“做过的事情”,段副局长却令我写“没有做过的事情”,这是为什么?我一生没有做过的事情何止千万,怎能写完?但是我不能不写。于是,我在一张16开的白有光纸上信手书写:“没有登上月球;没有上过火星;没有住过万层高楼;没有吃过龙肉;没有当过皇帝;没有与魔鬼打过交道……”霎时,一张白有光纸写得密密麻麻,没有空白了。于是,我又伸手向段副局长要纸。

段副局长看了我写的内容后,将写满字迹的有光纸狠狠摔在地上道:“谁要你写这些,这些事与‘反标有什么关系?”

“我一生没有做过的事太多太多了,这些事都与‘反标没有关系呀,可是,我又不敢违抗你令我将‘还没有做过的事‘一件一件书写出来的命令!”

段副局长未能从我的字迹中获得与“反标”有关的线索,举起手来看了看手表道:“今天不早了,下次继续交代你的问题,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不相信想不出使你承认书写‘反标的办法,你等着吧!”

段副局长为什么非把我打成“反革命”不可呢?1980年我在东阳公社下乡工作时,与段副局长相遇。他对我说:“我与你无仇无恨,当年搞你是县委的指令,不把你打成……”说到这里,他又改口说:“完不成任务是交不了差的。”

“知道,我早已知道。当年王家忠代书记在看守所对我审讯时说:‘如不认罪,我判你重刑,我说话是算数的。此语已经把事情说得再明显不过了。你为了完成任务而对我采用‘屈打成招计,是顺理成章的。”我对段副局长说。

对笔迹使我吃尽了苦头,同时也使我在看守所和看管我的卫队中出了名,他们说:“以后写毛笔字不用愁了,看守所有了书法家啦!”从此,卫队曾几次叫我写字,连队员们背心上所印的字,也非我莫属。我每写一次字,卫队都给我以“报酬”,有时给两个馒头,有时给两个油饼。对于每顿饭吃不到三两粮的我来说,两个馒头或两个油饼都是非常珍贵的。

看守所囚犯的粮食供应是每月27斤,每日平均9两,每顿饭平均3两。可是,炊事员管饱吃;有“大肚汉”之称的囚犯组长管饱吃;给看守所送煤、送烧土的人管饱吃,一二十个囚犯的口粮,竟有几个人管饱吃,我们的每一顿饭,怎能吃到三两粮呢?我能得到卫队的两个馒头或两个油饼,对我来说,实是“饿中送食”,因祸得福。

二十三、躲不过十五

我真的“躲不过十五”。

段副局长对我的审讯升温了。他认为,深夜12时以后,将囚犯从熟睡中突然叫醒,囚犯一定神志不清,預料不及,既无思想准备,又无编造假话的机会,是审讯的最佳时期。因此,我连续一周被深夜突审。时间常在12点以后。

段副局长对我的审问是刻板式的,我被从熟睡中叫醒后,段副局长问我的第一句话是:“现在几点钟了?”

“不知道。”我答。

段副局长问我的第二句话是:“为什么不知道?”

“囚室没有表。”我答。

接下来的问话是:“最近一礼拜间,一日三餐你吃些什么饭,想些什么?”等等,从不变样。这些套话问完后,再问“为什么要为刘少奇、邓小平鸣冤叫屈?”等等,最后才转入正题——“为什么要书写反动标语?”

从“太长”公路出现所谓“反标”之日起,无论李天保还是段副局长,对我的审讯,都从“为什么书写《李天保传》?”转为“为什么写反动标语?”连续一周的夜审,段副局长欲将“反标”强加于我的“既定方针”显而易见。

除了段副局长外,参与审讯的人员,还有公安局政保科科长马修贵,预审科副科长李达刘军。

刘军副科长似乎对“反革命”不太痛恨,他对我审讯时态度温和,从未动手动脚,与“绝不心慈手软”的段副局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每次夜审结束回到囚室后,由于心身俱伤,难心入眠。曾以两首草根诗记之。

阴风怒吼冷雨凄,

鸟雀无声人寂寂。

进入梦乡方瞬息,

牢子催人去答题。

睡中叫醒被突审,

捆吊毒打若等闲。

百般酷刑浑不怕,

血肉铸成花岗岩。

室内鄙吏嚣张,

室外爬虫哀鸣。

黔驴狂奔技穷,

我当无动于衷。

意志坚如磐石,

爱憎更加分明。

任凭镣铐叮咚,

我自岿然不动。

我已下定决心,宁肯粉身碎骨,绝不能为了免受皮肉之苦而颠倒黑白,将拥护周恩来总理和邓小平的标语说成反动标语,更不能自欺欺人说假话,承认“反标”是自己写的。因此,段副局长称我是“长着一颗花岗岩脑袋瓜的人”和“决心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

对于花岗岩脑袋之称,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一草芥之人,由血肉组成的躯体能够配上一颗花岗岩脑袋,实是万幸。我的脑袋、脑壳一旦变成花岗岩,我就不怕火水刀兵,更不怕造反派了。因此,我不但对花岗岩脑袋梦寐以求,甚至感到段副局长所说的花岗岩脑袋已成事实。因此,我在被审讯、受酷刑时,次次以花岗岩般的硬度支撑着,顶得住;次次以花岗岩般的坚硬对待,宜硬不宜软,宜战不宜降。法国的拿破仑有言:“最困难之时,就是离成功不远之日。”

事实真的如此,我将花岗岩精神坚持到底,终于度过了“最困难之时”,“反标”案终未安在我头上。后来,法院以“反对李天保就是反革命”的逻辑,判处我重刑。这是后话。

二十四、政治犯夜审“杀人犯”

我除了经常被审讯外,还有过一次夜审“杀人犯”的经历。时间是对笔迹数日以后的一个夜晚。那日夜晚,7号囚室的铁门“咣当”一声被打开,走进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囚犯组长赵×星,站在赵身后的是县公安局预审科的李副科长。李副科长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这里关押着一名叫作王×智的犯人,他是杀人犯。我们有确凿证据证明×村的妇女××是他所杀,但他一直不认罪。今天请你发挥自己的才智,帮助人民政府对他进行审讯,你要想方设法使他认罪。”

显然,副科长对我的态度,较两日前提审时有天壤之别。不过,要我审讯“杀人犯”一事,却使我如坠云里雾中:我的身份是“反革命”,怎能审讯“杀人犯”呢?王×智被关押两年多来一直不认罪,我能使他认罪吗?副科長令我审讯王×智,是真的要我“帮助人民政府”呢,还是仿效1949年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帆令特务刘全德审讯另一特务仇雪鹤的办法呢,或是另有目的?我实在无法理解。

1949年秋,公安机关从台湾“内线”获得一条情报: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局长毛人凤指派王牌“特工”刘全德潜入上海,暗杀上海市市长陈毅。11月9日,刘全德被抓获不久,国民党军统老牌特务仇雪鹤以上校特派员身份潜入上海“巡察工作”。由于仇雪鹤曾是刘全德的学生,所以杨帆局长令刘全德化装成公安局干部,审讯仇雪鹤。结果,仇雪鹤向他的老师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来沪的全部情况。不知李副科长是否仿效当年上海囚犯审囚犯的经验令我审讯王×智?

“我虽年已半百,却从未搞过政法工作,对审讯工作连见都没见过,审讯王×智的重任,实是难以承担。”我对副科长道。

“叫你审你就大胆审吧!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相信你是有办法使王×智认罪的。看守所这么多人,偏偏选中你,是经过一定考虑的。”副科长不容我辩解,定要我对王×智进行审讯。不等我再说什么,赵×星已将王×智带至7号囚室。

站在我面前的王×智,身高大约1.6米左右,两手戴铐,双脚扎镣,一只眼斜,一条腿拐,走路一瘸一瘸,颇不利索。满腹狐疑的我,以极低的声音问副科长:“这样一个人,具备杀人条件吗?”

“局里有他杀人的确凿证据,不会错的。你抓紧时间审问吧!”副科长说完后,令赵×明星打开王的手铐,随即与赵×星走出7号囚室。

副科长和赵×星走后,我一筹莫展,不知所措,囚室空气犹如凝固了一般。

“叫你问你就问吧,不问是不行的!副科长绝对不会走远的,一会就会回来的,你还得向他汇报呢!”王×智看着我的窘态,以极为沙哑的嗓音对我说。

看来,我已骑在老虎身上,“临时法官”是非当不可了。不过,我早已意识到:这出戏的主角并非“杀人犯”王×智,而是我自己。不管怎样,这出戏是非演不可的。于是,我仿照副科长对我审讯的程式,将王×智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住址等依次问了一遍。我问:“那个妇女是你杀死的吗?”王×智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我杀的。”

“你没有杀人,公安局凭什么逮捕你呢?”我问。

“凭怀疑。”王×智以三个字作答。

“政法部门办事的原则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怎能凭‘怀疑捕人呢?”我说。

“你是个书呆子,书本上的知识知道的多,社会上的事情知道得少。”停顿片刻后,王×智补充道:“我已被关押两年多了!”

副科长称“证据确凿”,王×智说“凭怀疑”,事实究竟如何?我丈二高金钢,摸不着头脑,只好一再动员王×智:“该妇女究竟是否你杀,你是最清楚的,你就实事求是地谈吧!”不料王×智仍是那句话:“我没有杀人。”我绞尽脑汁思索,想搜索几句适当词语继续“审讯”,副科长和赵×星突然返回了囚室。后来得知,他们并未远走,而是一直站在窗外听我“演戏”。当听到王×智仍不认罪时,遂即返回囚室。

副科长虽然对“审讯”始末听得一清二楚,但仍然严肃地问我:“怎么样?认罪了吗?”

“他说他‘没有杀人。”我如实地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认罪就等着从重判处吧!”显然,副科长的话是一语双关:既针对不承认“杀人罪”的王×智,更针对不承认书写“反动标语”的我。当副科长将手铐递到我手中,令我将手铐给王×智戴上时,双手被手铐紧紧锁着的我,除了双手颤抖外,胸膛里的一颗心也在不停地颤抖。赵×星见状,立即从我手中夺去手铐,死死地套住了王的手腕,动作迅速而利索。

王×智被带走后,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出难演的戏总算闭幕了。

我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后,监视我的陈×贵对我道:“‘戏虽闭幕,两个问题却值得你考虑:一、王×智杀人既然‘证据确凿,公安机关为何不向法院提出控诉?二、专吃审讯饭的干部不能使王认罪,你的能量难道比预审科还大?可见,今天这出戏的名堂……”

陈×贵尚未把话说完,监视我的李×高即插嘴道:“这出戏的名堂应叫《项庄舞剑》!”

“简直是胡扯!什么‘五剑、‘六剑!郭思俊难道是‘沛公吗?依我看,戏名叫《杀鸡儆猴》再确当不过了。”陈×贵反驳道。

我感到陈×贵言之有理,遂即答道:“是的,我不是‘沛公,我是一只猴子!”

一年以后,曾任“临时法官”的我被判处重刑;我所“审讯”的“证据确凿”的“杀人犯”王×智被释放了。

我领刑后被押往劳改煤矿,每天挖煤不止;王×智获释后在榆次新建街钉鞋为业,直至病逝。

二十五、无偿劳动·密捕

县公安局在西长凝村附近种着许多土地,小麦、谷子、花生、玉米,应有尽有。我们这些一天吃不到9两粮的囚犯,常被带到地里劳动。

我们关押在囚室时,所方对我们防范很严,除了铁门、铁窗、铁锁外,我被囚的7号囚室,窗户外面还钉了一层厚厚的纸板,纸板上涂了黑漆。荷枪实弹的卫兵,日夜在岗楼里巡逻。可是,我们到地里劳动时,却没有卫兵押解。因此,囚犯中流传着一首顺口溜:

囚室防范严,

“三铁”加“一板”。

谷地野茫茫,

无人管!

我是看守所中被看管最严、审讯次数最多、受刑最重的“要犯”, 也是外出劳动出勤最多的无偿劳力。除了下地劳动外,经常为看守所担煤、和泥、去西长凝粮站买粮,到公安局院里晒小麦,为公安局干部家属打炕、垒鸡窝、搬家、打扫家……

看守所的后面有个小院,院里栽植着几十株扫帚苗。扫帚长成后,我奉所方命令,用半日时间到后院将几十株扫帚扎完。关押囚室内时,所方怕我“串供、自杀、破坏、逃跑……”我独自一人在后院劳动,所方是什么都不怕的。

住在看守所外院的卫兵队,感到用囚犯劳动不付报酬,是个便宜,便向所方交涉,要我们为卫兵队拉水。卫兵负责人说:“看守所院內没有水井,长期以来,我们的用水都是自己用平车从外面往回拉的,今后叫囚犯们给我们拉水吧!”

所领导不同意囚犯为卫兵队拉水,以“上级有明确规定,未决犯不得外出劳动”为由拒绝。

卫兵队负责人责问所领导:“既然‘未决犯不准外出劳动,为什么他们常常外出为公安局干部家属打炕、垒火、搬家、扫家?为什么到公安局所种的地里劳动?未决犯只能为公安局劳动,不能为卫兵队拉水,也是上级规定?”

所领导对卫兵队领导人的一连串发问无言以对,只好让囚犯为卫兵队拉水。每次拉水都是离不开我,我的劳动任务更重了。

一日,我为卫兵队拉完水回囚室时,李达副科长向我出示了逮捕证道:“你被捕了!”

“我已于4月16日上午被逮捕,关在这里几个月了,为什么再次‘逮捕?”我问。

“你说错了!4月16日对你是‘拘留,因为你拒绝签字,连‘拘留证看都不看一眼,故认为是‘逮捕,今天才是对你正式逮捕呢!”李副科长严肃地说。

我问李副科长:“为什么不召开群众大会,向群众宣布我的‘罪状后再逮捕呢?”

“你的问题不宜向群众宣布,也不宜公开逮捕,今天对你是‘密捕。”

我是个法盲,竟连“密捕”二字都未曾听说过,听了李副科长所言,我又懂得了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不过,我想对李副科长所说的两个“不宜”的原因弄清楚。于是,我请教李副科长:“李科长,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宜向群众宣布?为什么不宜公开逮捕?”

李副科长对两个“不宜”的答复是:“你的问题‘尚未定性。”

“问题‘尚未定性即对我逮捕、关押,合理吗?合法吗?”我问李副科长。

李副科长答道:“问题很复杂,三两句话说不清楚,慢慢你就知道了。”接着,他补充道:“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清楚,你是故意问我的。”

(未完待续)

猜你喜欢

有恒右派
一个家庭若有这种家风,人才辈出
《学有恒艺无涯》
垃圾分类 贵在有恒
政贵有恒——为政应有“恒心”
看青
中国左翼文学运动中的时有恒
大学生右派林希翎的下落
“小说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