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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觉之辨”与梦境小说的故事讲述艺术及阐释空间——以李公佐《南柯太守传》等文言短篇小说为中心

2013-06-01刘俐俐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淳于叙述者梦境

刘俐俐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一、故事、梦、小说之关系

1.什么是故事?

“故”字,在诸多涵义中有“旧”“久”的意思。《论语·为政》:“温故而知新。”“故事”在诸多涵义中有“旧事”“旧业”的意思。《史记·太史公自序》:“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此外,“故事”还有“典故”的意思。

在当代汉语中,对“故事”约定俗成的理解是:口头讲述的故事或者叙事性文学作品如小说中讲述的故事。这是已经人文化的“故事”涵义,如果退回到人类生命本能的存在层次,则有了第二方面的理解,即人类学意义上的故事。首先,人类有叙述的本能,罗兰·巴尔特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中说:“以这些几乎无穷无尽的形式出现的叙事,存在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有了人类历史本身,就有了叙事。”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编辑部编选《美学文艺学方法论》(下),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532页。“总之,关于叙事作品的发生史,我们无意超出假设的范围,但,认为儿童在同一时刻(三岁左右)‘创造’句子、叙事和俄狄浦斯,可能是意味深长的。”②《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编辑部编选《美学文艺学方法论》(下),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561页。确实,“对人来说,讲故事是最自然、最普遍不过的事了。的确,没有一种人类文化会没有自己的故事和讲故事的习惯。……我们整天都在听故事、读故事、看故事和讲故事——例如,在报纸上,在电视中,在合同时碰面、和家人相聚的时候。在连续不断的静思默想中,我们也整天对自己讲故事。”①《文学批评术语》,张京媛等译,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87页。其次,故事是人类性现象,就和吃饭睡觉一样,那么,倾听和讲述故事是如何和诗(文学)联系的呢?黑格尔在《美学》中讨论到诗(文学)的时候说:“人一旦要从事于表达他自己,诗就开始出现了。有表达出来的话就是因为有表达的需要。人一旦从实践活动和实践需要中转到认识性的静观默察,要把自己的认识传达给旁人,他就要找到一种成形的表达方式,一种和诗同调的东西。”②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1页。通俗地说,就如黑格尔认为的那样,表达是人类天生的需求,文学因表达而自然产生。文学基于人类本能。第三,故事既是“愉快”的对象又是可以发生意义的对象,人类能将“叙事中的生活感觉变成自己的现实生活的想象乃至实践的行为”。③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上海人民出版社,《引子:叙事与伦理》第5页。何以如此?故事的突出特性是娱乐,人们听故事或者读故事,没有外在的功利目的,处于兴趣和自由状态,由此而“愉快”。但是因为故事中有事,事情总与人有关系,由此显示出感情和价值倾向,成为可以发生意义的对象。人类需要意义,这是人类的本性。这就是人类本能层面的故事,也自然推导出文学和意义也出自人类本能。(下文就此会深入讨论)

2.故事与梦的关系

我们对故事作了如上理解,那么,故事之“故”,即旧事的范围在哪里?现实中业已发生的一切都是旧事。所谓现实,当然应包括意识中乃至潜意识、无意识中发生的。正由于此,梦境成为可讲述“旧事”的题中应有之义。既然是“旧事”,那么,自然符合叙述的需要。

“梦”,在诸多涵义中,与我们论题相关的为“睡眠中的幻象”和“想象”两个涵义。 《墨子·经》上:“梦,卧而以为然也。”《荀子·解蔽》:“不以梦劇乱知,谓之静。”“梦境”,指梦中经历的情境。梦研究专家认为,“梦首先是梦者的一种心理体验”。“梦是一种内心深藏的潜意识活动。”④刘文英《梦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梦境,自然构成了一个想象中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有人,人物之间会发生各种关系,自然有事,有事情的发展和结局,乃至形成故事。“睡眠中的幻象”(梦境)与故事具有完整的情境相吻合。梦,由此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资源。“中国文学艺术家对梦特别关注,因为梦为他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题材,因为梦最能充分表现他们的理想世界,因为梦能为他们直接提供创作的灵感,因为梦还有虚拟、抒情、感悟、讽刺、结构等等特殊的艺术功能……”⑤刘文英《梦与中国文化·自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3.梦境与讲述故事的小说艺术

梦境是幻境,幻境结束,梦的主人从梦境中重新回到现实。梦境中的主人从梦境出来,对他人或者为自己复述这个梦境,做梦的主人就成了故事的讲述者。从俯视角来看梦境,也可以第三人称叙述梦的主人公和他梦境中的故事。梦就这样成了小说创作的资源,进入小说文体。梦境中的主人公有追求和向往,或者实现,或者破灭,自然具有感情色彩和价值取向。讲述故事的小说更是如此。有讲述,就是因为有讲述的需要。小说艺术体现作家的艺术追求和人文理想,自然有价值取向。在这点上,梦境与小说就都成为了人文精神的载体,从而获得了共性。

那么,梦境的主人和小说作者以及叙述者,梦境的人文精神与小说的人文精神有怎样的深层次联系?与小说叙事艺术有怎样的关系?为了更具体地讨论这些问题。笔者拟以唐传奇作家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为中心,并旁及与之相似的其他梦境题材小说展开讨论。

二、以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为中心的一组以梦境为题材的小说

在我国古代小说等叙事文学领域,梦题材的文本很多。仅以唐传奇而言,就“有以记梦、述梦为形式者,如 《三梦记》、《秦梦记》、《感梦记》、《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等,有以占梦、解梦为形式者,如《谢小娥传》和《太平广记》所引《梦隽》、《梦苑》、《梦记》,以及《酉阳杂俎》所记载的占梦故事”。①刘文英《梦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48页。如果将眼光聚焦“黄粱梦”“南柯梦”本事衍生而成的“人生如梦”小说系统,代表性作品有唐传奇作家沈既济的 《枕中记》和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两部传奇都有所承衍。台湾大学中文系康韵梅教授对此作了深入研究并描述如下:《南柯太守传》与《枕中记》具有相同的主题,《南柯太守传》的写作深受《枕中记》的影响。《枕中记》之前,有六朝志怪小说,即刘义庆的《幽明录·杨林》,《南柯太守传》之前还有《妖异记·卢汾》,受到《枕中记》影响的还有《樱桃青衣》。其渊源关系可画成如下图表②此表为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康韵梅所画。详见康韵梅的《唐代小说承衍的叙事研究》,台湾里仁书局2005年版,第80页。:

整理这几篇产生于不同时代不同作家之手,有关“人生如梦”故事母题的小说,可发现如下共同点。第一,都有入梦途径或事物。或者为枕,或者为蚁穴。《幽明录·杨林》和《枕中记》都是借助于“枕”。《杨林》中写道“焦湖庙有一柏枕,或云玉枕,枕有小坼”。《枕中记》中则写道“时主人方蒸黍,共待其熟。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而《妖异记·卢汾》和《南柯太守传》则是“蚁穴”。《卢汾》中描述“夏阳卢汾,字士济,梦入蚁穴,……曰‘审雨堂’”。《南柯太守传》则描述“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他“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枕与蚁穴具有共同作用:为现世人进入非现实境地的通道。枕可入梦,梦中世界可与现实世界相比拟。蚁穴有蚁群,蚁穴自成一体,其中蚁群与现实世界亦可相比拟。第二,均形成入梦主人与他人的关系。入梦主人与使之入梦之人,梦境和醒觉之后的两个世界,入梦主人与其他人构成多方面人物之关系,成为故事曲折丰富的资源。《幽明录·杨林》中叙述,“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边,因入坼中……”。《枕中记》卢生之枕,得自于“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翁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妖异记·卢汾》则无引导入蚁穴之人。只是“夜阑月出之后,忽闻厅前槐树空中,有语笑之音并丝竹之韵。……”《南柯太守传》亦无引导入蚁穴之人,淳于棼 “卧于堂东庑之下……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前一组为有人引导入梦/蚁穴,后一组为无人引导入梦/蚁穴,从叙事来说,有人引导,则增加人物之间对话条件。但不是绝对条件,入梦或入蚁穴之后,进入另一个世界,有人物,必然有对话的空间和条件。一方面塑造人物形象,另一方面则会因人物性格和话语推动故事发展。第三,入梦故事,情节或者曲折有致,或者简洁单一,有多种可能。情节繁简程度,与叙事意识和小说流脉相关。《枕中记》采用史家笔法,叙事中注重时间地点的真实,带有记史痕迹。借用罗兰·巴尔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的看法,即为核心功能部分凸显,催化部分弱化。所谓催化部分的功能,主要为借助描写渲染氛围,为阅读增加感觉。在上述所有“黄粱梦”“南柯梦”本事衍生而成的“人生如梦”小说系统中,《南柯太守传》故事最为婉转曲折,信息量大,人物形象和心理、生活描写最为充分,催化功能强,叙述现象最为繁复。从批评理论逻辑看,以此篇小说为中心讨论,理论价值会更大。

以小说因素和叙事现象丰富与否为标准,为什么选短篇不选长篇小说为例?笔者的想法是:长篇情节曲折,故事时间跨度大,人物繁多,往往涉及若干个梦,入梦主人也有多个。以《红楼梦》为例,长长短短大约有三十多个梦。若考察一个主人公的入梦和出梦,梦中之经历和梦醒之感悟,怎样影响叙述结构和叙事话语,《南柯太守传》更适合。与《红楼梦》这样的长篇相比,《南柯太守传》有如下特殊之处。首先,入梦者单一,且与单个完整的入梦故事对应。这关涉叙事结构。其次,文本拉长了梦象的感觉时间长度,竭力压缩做梦的实际时间长度。有极短与极长的时间对照,以突出人生如梦的主题。①李剑国主编《唐宋传奇品读辞典》(上卷),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278页。这关涉叙事时间。其三,梦里和梦外,有清晰的边界。可理解为是两个世界,其实均为虚构的世界,涉及到梦境主人和非梦境主人的问题,更涉及到梦境所追求和醒悟的关系,记梦和解梦的关系。所有这一切又关涉到叙事角度、叙事人称等叙事语式和叙事语态。②叙事时间、叙事语式、叙事语态等概念来自热奈特的《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从可以与既有叙事理论相互参照和比较的角度,以及易于以既有理论为借鉴,发现特异叙事现象的角度,作为短篇小说的《南柯太守传》都更具提取和升华叙事概念的价值。

三、从“梦觉之辨”或“梦醒之辨”可向《南柯太守传》等梦境小说提出怎样的问题

1.“梦觉之辨”或“梦醒之辨”

中国古代关于梦与醒觉是否有清晰的界限,可否区分和判断等均有不同看法,在中国哲学中称为“梦觉之辨”或“梦醒之辨”。对此有两种大体不同的看法。一个看法是来自于庄子,庄子在《齐物论》中大胆地向人们习以为常的认为梦与醒觉有清晰的区分和界限的观念提出了挑战: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汝)皆梦也;予谓女(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庄子首先对于人们以醒觉状态为标准或根据判断觉醒之前的状态为睡梦的观念进行了质疑。可是,人们不是在做梦的时候也以为自己处于醒觉状态吗?可见这个习以为常的判断梦境和醒觉的界限并不可靠。庄子又进一步区分了平常人的“小觉”和大圣人的“大觉”,认为大圣人的“大觉”也没有什么根据。庄子意识到自己论点吊诡,因此又说,大圣人和平常人都是在做梦,即使“我说你们在做梦,也是在做梦”。他在《大宗师》中指出,“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庄子之提出问题和问题的提法本身,反映了庄子的一种思想倾向,他认为睡梦与醒觉之间没有客观的界限。所谓睡梦与醒觉之间没有客观的界限,只是主体自我在一定的精神状态下的心理体验。这种心理体验是主观的,根本不足以判断主体当时就处在醒觉状态。特别是,人在梦中也有‘自以为觉’的体验,显然这个标准是不能成立的。”③刘文英《梦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页。当然,除了以庄子为代表的这种思想倾向之外,中国古代还有努力探寻梦觉之分界限的另一种思想倾向。刘文英教授“归纳梦与醒觉的界限,主要有形闭与形开、无接与有接、缘旧与知新、无志与有志、无主与有主,以及无伪与有伪等等”。④刘文英《梦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页。

2.“梦觉之辨”或“梦醒之辨”可以向《南柯太守传》等梦境小说提出怎样的问题

中国古代关于梦与醒觉是否有清晰的界限,是否可区分与判断,应作怎样合理解释等问题,不是本文讨论的目的。笔者感兴趣的是“梦觉之辨”或“梦醒之辨”与《南柯太守传》等小说讲述的故事的关系。中国古代的士,最高人生理想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荣华富贵。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他们最感幸福的时刻。但严峻的现实总是撞碎他们的理想。于是,用“黄粱梦”“南柯梦”等梦境故事戳穿所谓理想的虚妄,劝导人们从所谓的人生理想中醒悟过来,这就是为什么我国古代梦题材小说大多讲述经梦境而醒悟故事的根本原因。中国古代士人的追求和理想破灭后,在小说中诉诸梦境,以宽慰自己。“梦觉之辨”或“梦醒之辨”的思辨方式,启发了笔者向以梦为题材的小说叙事艺术提出若干问题:梦题材小说中的主人公,入梦后的感觉与故事的构成有怎样的关系?入梦者之醒觉是真正的醒觉吗?谁是记梦者?作家本人抑或作家委托的叙述者?记梦者难道就是真正的醒觉者吗?醒觉者与梦者的关系如何?他们的体悟是一致,还是有所差别?这一切与小说中的故事展开、发展,人物塑造,以及叙述话语方式,诸如叙述视角和人称,叙述时间和频率、跨度以及叙事姿态等有着怎样的关系?以上问题的根本,是中国梦文化给予梦题材小说怎样的创造和理解阐释的广阔空间。

四、中国梦文化给予梦题材小说的创造空间

1.梦境给予故事多层次特性与空间

梦境是适合讲故事的题材,梦境题材小说都具有故事多层次特性的创造可能性。重要的是,从“梦觉之辨”或“梦醒之辨”角度看,多层次性的故事就有了非凡意义。以《南柯太守传》为例,笔者可提出究竟是讲述了一个还是两个故事?依据是西方经典叙事学故事层与叙述层相区分的思想。热奈特认为,任何一个叙事性文本,都存在着叙述层和故事层次的区别和关系问题。“我们给层次区别下的定义是:叙事讲述的任何事情都处于一个故事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①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58页。热奈特还认为,处在最里面一层的故事,是“元故事事件”。因为有元故事,所以,就存在元叙事和其他几层故事的关系问题。依此看,《南柯太守传》故事层的主要内容是东平淳于棼醉酒后入古槐穴,进入“大槐安国”,先是飞黄腾达而后出穴返回现实的经过和感慨。叙述层为李公佐的讲述话语。李公佐结束故事层讲述之后,也显示了自己的叙述行为,即“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交代了该故事的来历和自己诉诸于文字的缘由。从叙述层的话语中,可感觉到李公佐不由自主流露出的优越感:即他处于将淳于棼故事了然于心、反复品味之后的回忆状态中从容讲述的位置。而且他引导读者,表达了高于淳于棼的对人生对世事的体悟及境界。淳于棼是一个梦觉者,“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等显然为淳于棼之觉。在淳于棼之上,李公佐是个审视梦觉者的人。李公佐之议论即为更高层次觉醒者之言:“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更借前华州参军李肇的赞,表达了更深刻的体悟并告诫世人:“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兄楚,询访遗迹。……”这段话透露了李公佐的叙述行为:李公佐有意为之的一个叙述。李公佐有一个“自吴之洛,暂泊淮浦”的旅程,而且有探访,这本身就是一个事件。李公佐的这个事件,可以理解为是一个故事,且是他自己讲述出来的,李公佐是“同故事人物”:既是叙述者也是故事中的人物。作为人物,李公佐有自己的行程、交往、所见所闻,也发出了自己的议论:“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议论显然来自思考……这些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和他的故事。笔者以为,虽然李公佐的故事简单,没有曲折的情节,但想法、行动、感受和议论等因素,形成了一个关于知道、关注淳于棼梦境中进入蚁穴槐安国,梦醒后返回现实的故事,而且对之有解梦者的叙述和议论。可见也是一个故事。由此可认为《南柯太守传》讲了两个故事。

2.梦境产生了双重人物与双重时间的文本现象

入梦者和梦觉者之分,势必与梦境和现实之区分相呼应,梦境题材小说具有特定的双重人物与双重时间现象。

何为双重人物?在淳于棼的故事中,淳于棼具有双重视角,一方面他是梦境中有体会有感觉的人物,诸如“俄见一门洞开,升降车而入。……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见朱轩棨户,森然深邃”等,这些动词的发出者均为梦境中的淳于棼。另一方面他也是梦境之外的人物,即醒觉者。诸如“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见家之童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牅。……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复念檀萝征伐之事……”等,这些动作的发出者均为梦境之外的淳于棼。因有双重视角,可理解为有两个淳于棼,淳于棼具有双重性。两个淳于棼在梦里和梦外的感受及理解势必形成比较,感伤和体悟自然而出。

何为双重时间?淳于棼具有双重视角,自然具有双重时间。一方面,是梦境之外意识到的时间,即他醒觉状态下感觉到的入梦以后的时间,笔者称之为“客观时间”。另一方面,是梦中感觉到自己所经历的时间、事件和人物等,诸如不仅做了南柯郡的太守,而且“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等,笔者称之为“主观时间”。

这样就出现了双重人物与双重时间的对应:梦境之外的淳于棼对应于“客观时间”;梦境中的淳于棼对应于“主观时间”。双重时间现象,古代小说研究专家已经注意到,“做梦的实际时间长度和梦象的感觉时间长度本来就是不匹配的,这是梦的特性,《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都有意将后者拉长为几十年的漫长时间,而又竭力压缩前者,形成时间上的巨大错位和失衡。这种鲜明的极短与极长的时间对照,有力地突出了人生如梦的主题。”①李剑国主编《唐宋传奇品读辞典》(上卷),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278页。

那么,双重人物与双重时间的对应具有怎样的艺术效应?

最基本的艺术效应是便于详略结合。以最少的文字实现最大信息量及产生最突出的文学韵味。详写的部分有:梦境中进入槐安国,梦醒后出槐安国,此为故事两端,就客观时间而言仅为一瞬间。叙述却将其拉长放慢,叙述时间长于故事时间。先看叙述入梦进入槐安国的情形:主人公所见景物、物品、豪华场面、槐安国诸多女子与他的嬉笑言谈、槐安国王的爱抚,将小女嫁于他,诸多场面描写中的人物对话等。梦醒后出槐安国,其过程也描写得非常详细:“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久之乃答曰:‘少顷即至’”。返回人间之后,生遂呼二客寻槐下穴也得到了详细描写,分别描绘了 “有大穴,……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旁有小穴……檀萝之国,岂非此也”。详细的部分,还包括重访周生和田子华,一死一病,现实和梦幻中的槐安国一一对应,即鲁迅所说的“篇末言命仆发穴,以究根源,乃见蚁聚,悉符前梦,则假实证幻,余韵悠然”②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83页。。略写的部分有:淳于棼槐安国经历的事情,本应漫长复杂,但除了公主询问是否愿意从政为官,以及槐安国王与淳于棼就南柯郡太守一职的对话,淳于棼上表等情节是详写之外,其他均为概述。诸如檀萝国来伐,南柯郡征之,周弁战败,并疽发背而卒,生妻公主遘疾,生回请罢郡,护丧赴国……都是简略地叙述事件,而没有将事件打开详细地加以描述。叙述的详略建立在对整体篇章总体把握基础之上。即将文本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创造。由此形成详略的参差错落。详细叙述,才有渲染和描写,以及细节;简略叙述,是概括意识的表现,表明对时间有驾驭能力。表明作者将故事艺术化了,他确实将要讲的故事当作艺术,经过精心设计再讲述出来,是“有意为小说”的结果。

此外,最引起笔者兴趣的艺术效应,是时间具有了认知性和感受性。“客观时间”和“主观时间”,哪一个是真实的?这个问题与前面讨论的庄子关于睡梦与醒觉之间没有客观的界限的思想相关联。既然所谓醒觉也只是“自以为觉”,“只是主体自我在一定精神状态下的心理体验,这种心理体验是主观的,根本不足以判断主体当时就处于醒觉状态”,③刘文英《梦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页。则哪一个时间都不客观,都靠不住。淳于棼确实从梦境中出来了,亲身体验了客观时间,但是这个体验难道就能说他觉悟了吗?梦境中淳于棼在体验荣华富贵,梦境之外,他在感悟人生之倏忽,富贵荣华之虚幻。可见认知性和感受性处于过程中,这就产生了吊诡的感觉。

3.梦境创造了“我是惟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

“我是惟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这句话出自《圣经·约伯记》。麦克威尔在他的《白鲸》里引用这句话,后来大江健三郎在《小说的方法》一书讲到麦克威尔时,又一次提到这句话。大江健三郎认为,作家应该有这种开天辟地的勇气,持这种惟一的报信的勇气。①详见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1978年岩波书店出版。对于淳于棼来说,他的“客观时间”和“主观时间”都具有感受性和认知性。因此,这个文本的风物、场景以及其他人物等,大多是从淳于棼视角出发叙述和描写出来的。由此,形成了几个世界之间的对话,槐安国可看作第一个世界,即淳于棼梦境中进入的蚂蚁世界,现实世界可看作第二个世界,即“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贞元七年九月……”淳于棼是穿越于这两个世界且带出心理内涵的唯一之人。当然,周生和田子华两个人物也是既在现实世界,也进入了蚂蚁世界,但是,因为没有采用过他们的叙述视角,所以,这两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在文本中没有任何披露。淳于棼作为出入于两个世界的唯一之人,其感受的艺术价值倍增:他的感受中含有对两个世界的价值判断。“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作家李公佐让淳于棼大胆地闯入蚂蚁国,梦醒后返回现实世界,向世人报信。第三个世界则是超越于前面两个世界的作者的眼光,与前华州参军李肇的“赞”共同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存在,来自于淳于棼的感受得到了艺术的表现,来自于前两个世界的参照。出于此世界的议论更加超越:“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五、中国梦文化给予梦题材小说开阔的理解和阐释空间

1.“不可靠叙述”

“不可靠叙述”(unreliablenarration)是西方经典叙事学家韦恩·C.布斯(WayneC.Booth)1961 年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的概念。布斯把可靠的叙述者定义为共用隐含作者之标准的叙述者,像隐含作者一样观照叙事中的事实。布斯把不可靠的叙述者定义为“偏离隐含作者之标准和/或偏离隐含作者对叙事中事实的观照的叙述者”。②(美)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页。后来,后经典叙事学发展和丰富了这个概念之内涵,即首先将这个概念放在文学活动整体的视野中来认识了。不可靠叙述既联系着读者(对于读者是否可靠),也联系着作者(作者设计了并且控制着不可靠叙述者),还联系着文本(不可靠叙述既属于话语层,也属于故事层)。不可靠不仅发生在事实/事件、价值/判断轴上,而且也发生在知识/感知轴上。那么,也就是说,故事中的人物,当他作为叙述者时,他的报告可能是不可靠的,可能是故意隐匿不报,即隐瞒事实/事件的真相,也可能是价值观和判断与作者不一样,还有可能是他本身是真诚的,但是他的能力,即知识/感知的能力差,以致所叙述和报告的不可靠。西方经典叙事学和后经典叙事学的思想与我国古代梦文化的 “梦觉之辨”形成了一种很有趣的内在逻辑联系,笔者以为,可资为理解和阐释梦境题材小说的理路。

2.“不可靠叙述”与中国梦文化的“梦觉之辨”的内在关系

笔者以为,中国古代以梦为题材的小说,作家一般均将叙述者设计为可靠的。缘于这类作品之本意,是为了告诫读者,入梦者均在现实中郁郁不得志,从而对地位、财富有所祈求,梦境让入梦者的诸般愿望得以实现,然后出于梦境,两厢对照,体悟荣华富贵之浮虚,借以告诫“窃位著生,冀将为戒”。而且,叙述者总是尽量显露出自己身份之可靠,事实之真实与确凿,这既是对中国史传求真传统的继承,也是对“文以载道”传统的继承。但是,有研究者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只有在读者阅读中才能实现,而读者随着阅读经验和社会历史经验的不断丰富,随着对社会人生理解的逐步深刻,他们的接受视野也不断变化,对作品的理解也不断发生变化。中国梦文化的“梦觉之辨”就渗透了对人生吊诡的理解,在有意识的文学批评思想中,也自然可构成对梦题材小说社会历史批判的眼光与方法。比如,李剑国教授是我国唐宋传奇研究专家,他在《枕中记》“品读”中认为,《枕中记》是沈既济“本人的思想和心理写照,用来自警自慰和警世慰人。不过,虽说吕翁用枕中富贵窒了卢生的欲,沈既济又想用《枕中记》窒别人的欲,其实连他自己的欲也窒不了。一方面是对官场险恶、仕途坎坷的清醒认识和感受,一方面是对功名富贵的狂热追求,这是唐代士人的二律背反,反映着一种深刻的内在矛盾。沈既济以人生如梦讽世,不过是贬官之后忿懑失意心情的发泄,觅求自我安慰而故作超脱。不几年之后他得到翰林学士陆贽举荐,又重新步入官场,做了礼部员外郎,一点也不像他笔下的卢生从此看破红尘。其实真正的高蹈者是不多的,大梦难觉,说到底所谓人生如梦只是失意者的失落、迷惘、无奈,这机关其实谁也勘不破”。①李剑国主编《唐宋传奇品读辞典》(上卷),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184页。李剑国教授所引沈既济的这则材料,与庄子思想相暗合,即庄子对“自以为觉”的彻底颠覆,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问题。如《大宗师》所言:“不识今之言者,其觉乎?其梦者乎?”而且,李剑国教授此议论,显然从《枕中记》文本之内走向了文本之外的社会历史尤其是沈既济的个人经历,站在更开阔的视野中看待沈既济委托他的叙述者所叙述的故事,也更深刻地看透了沈既济的警世慰人。同理,我们可以暂将李公佐比喻为“大圣人”,他看出来淳于棼虚幻地经历了荣华富贵,最终体悟了“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李公佐由此成为醒觉者并警示世人,李公佐委托的叙述者也是可靠的叙述者。我们还应注意篇尾李肇的赞语,很有趣:“贵极禄位,权倾国度。达人视此,蚁聚何殊?”笔者以为,此时李公佐是站在更高的俯视角,来看待自己所叙述的淳于棼故事。但是若从文本之外的社会历史开阔视野来看,文学研究者的视野则更高。“其实不仅是贵位威权如‘蚁聚’,《南柯太守传》更深层的蕴涵,恐怕是说人世、人生就是蚁世、蚁生,人蚁无别。人徒知笑蚁之渺小,殊不知人亦蚁也。既然‘蚁聚’卑微、短促,‘人聚’又何尝高尚、永恒? ”②李剑国主编《唐宋传奇品读辞典》(上卷),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277页。这个醒悟者看来更深刻。笔者以为,深刻读者的接受视野与文学研究者的理解相当接近,由此可见,在梦境小说的理解和阐释中,梦者与醒者是相对的,梦境与梦境之外互为存在,也是相对的,认识无止境,醒觉也无止境。由此,醒觉具有了层次性。由此可突破在文本之内理解可靠与不可靠的叙述者问题,可靠的叙述者只能是相对的。放在社会历史开阔视野中理解,有更大的阐释空间。可见,“醒觉之辨”的梦文化可给社会历史批评以新的视点。

讲述故事是人类的本能,也是人类追求意义在存在论层面的表现。中国古人善于讲述梦境故事,并且以之寄托理想和表达醒悟,自警和劝导世人。中国古代因梦而有“梦觉之辨”或“梦醒之辨”的梦文化。以之为资源,通过对《南柯太守传》等梦境小说的细致分析,发现中国古人非常聪明地理解了梦境与小说讲述故事的内在关系:梦境与小说都具有人文精神特性,都是寄寓理想传达人生感悟的载体。梦境给予小说中讲述故事以天然条件:梦境给予故事多层次特性与空间;梦境产生了双重人物与双重时间的文本现象;梦境创造了“我是惟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中国梦文化给予梦题材小说开阔的理解和阐释空间。西方叙事学的“不可靠的叙述者”概念与梦文化的“醒觉之辨”相互结合与对应,可在文本内外融合中获得视野更开阔的理解:梦者与醒者是相对的,梦境与梦境之外互为存在,认识无止境,醒觉也无止境。由此,醒觉具有了层次性。“醒觉之辨”的梦文化可给社会历史批评以新的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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