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树的命运
2013-05-30陈念祖
陈念祖
那些草木也许注定要痛恨我。
老车站的大楼东边,与站台和轨道有一段距离。当年的建设者们,在那段空地上设计了一个花园,狭长的,有四五亩地。在城市里,这样的花园算是很大的了。新站的天桥和地道修了过来,要经过这个花园。中间占一片,南头占一片。园子里一半的树木都要被砍掉或者移走。我们刚到时,还没有解冻,一园子的树,光枝光叶的,兀白萧条着。可是,毕竟是春天,阳光好的时候,整个园子从萧条中透着勃勃生机。
这些树木,在春天里要遭厄运了。车站上的工人们一定对这树有感情,在这里生长了二十三年了。有些年龄大而职位小的职员,看到我们在园子里挖沟探电缆,就过来跟我们说该怎么保护树的事。说能不能留着?能不能不砍?这个心情我是懂的。
因为花园里以前埋着电缆光缆和供水供暖的管道,施工开挖的时候,要严加保护。我们在没有动工之前,要把这些地下设施都探清楚。我们花了很多的人工,在花园里横七竖八地挖下去许多探沟,有两米多深。这些作法,无疑要伤到树木的根系的。还好,花园里的树是经常浇水的,没有长出很多根。我们在挖探沟的时候,极少见到有粗壮的树根横穿过来。真正影响到我们的,是那些以前的施工队埋下来的建筑垃圾。这些树木生长在这样的土地上,真不容易。其实,城市里街道边那些形致齐整的树木,虽然被打扮得异彩纷呈,它们哪一棵是真正幸福的树呀?能在这样一个安静的花园里,受人照顾而安宁地活二十三年,这些树算是较幸运的了。
工期在一天天推进,这些树的厄运也一天天迫近。在晚风中,我能听到它们枝梢的丝丝轻响,那是这些树生命的震颤。
草木逢春应该是多么盛大的事?人类如何隆重的节日,也不能跟它们相比。天其实还冷,春天只是人们臆想中的一个时间概念。但是花园里的草木们已经开始萌动,在它们身体的深处,在它们热切的心里。不用在依然赤裸萧条的枝干上仔细去找,找也不容易找到。只有感觉得到,十分强烈。你走过花园,便会感觉到一场生命的欢宴的序幕正在徐徐拉开。特别是,这些树木们将要遭到什么样的厄运,你心里清清楚楚的时候。
花园里有一半的树要经历处理的命运,具体用什么方式和手段,一直没有决定下来。要么砍掉,要么移走,要么干脆找个搞园艺的卖掉。好像做这样的一个决定很难,一直迟迟定不下来。如果移走,初春的时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树们还没有绽开叶子,移到新的地方后,不会丢失太多的水分。移树是要花一定的代价的,总包方首先会考虑到这一部分开支的节约,而不会先管一些树木的死活。拿斧头和锯子砍掉,最合他们的心思,却好像交待不下去,车站的人肯定不同意。
那就卖掉吧。既能得到点好处,又能给树木一个安身之所。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园子里的树都开花了。雪白的,粉红的,还有淡紫的。它们几乎是一夜之间竞相开放了。这些生命在复苏的时候,先要精彩亮相,而后才栉风沐雨,过他们的日子。搞园艺的人来了,我带着他们在园子里看,经他们的口,我才知道了有些树木的名字。有十来米高,开着大白花的树,叫红叶栗,后来这些树的叶子绽开,我才发现都是紫色的。绯红小花的矮树,叫三叶梅。至于花香浓烈,满树凝紫的那些树,是丁香。还有不开花的树,多是冬夏常青的,有侧柏、云杉和香柏。杜梨是我以前就认识的,也在花期,雪白芬芳。
搞园艺的人来了好几拨,都摇摇头走了。除了花园四周的小黄杨和那些枝干盘虬的龙爪槐外,他们真不愿意移别的树。树都长很大了,移动时根系损坏也大,难以成活。他们把树移到别人的园子里,要保活了才能要到钱。况且,这个时候已经错过了移树的最佳时间。
说话问,所有树上的花都落了。留下满园的怃愫。
春花谢了之后,树木的春天才要正式开演。此前的花,只是这个园子的春光盛筵的序幕。所有树木都用它们不同的方式绽叶抽枝,把春天给予的光热和生机,一点不剩地展现出来。落叶的树,有的从芽苞里把蕴藏了一个冬天的期待,悄悄地伸出来。有的却不拘谨,你看看那树干上蜷曲待舒的大片的嫩叶,你会想不到它们从那个位置出现,实在突兀得很。你如果想一想,那棵树的内心里充满着多么强烈的生命的激情和力量,就会觉得那是再必然不过的事了。冬青的松柏和黄杨,停止生长了一个秋冬的枝叶上,满是霜尘,这时虽然没有新雨的洗涤,但是整棵树还是飞快地焕发出新的面貌。从旧的枝叶间绽放出许多新的来,迅速就蔓延开来,鲜绿一片。这个时候,恰好又下过一场小雨。
阳光暖暖的,轻风吹过。园子是寂寞的,没有鸟雀来,满园子的树木们,自己给自己喧嚣。你听不见,只有感觉得到。静默的欢愉和快乐,叫人恨不得也变成一棵树。草木是耐得住寂寞的,寂寞才是它们滋生和繁衍的沃土。在春天里,在春花之后草木疯长的季节里,在这样一个繁华深处独居一隅的寂寞中。纵然是一个心如枯木的人,此时也会心旌荡漾,萌生许多美好的情愫。
我每天指挥着几辆庞大的机器,拆毁二十三年前的人的建设成就。他们那时精心工作,付出了汗水和力量。他们没有想到过这样一个日子的来临,所以极其认真地绑扎好了钢筋,浇筑了混凝土,外部的马赛克砖和油漆涂料等一应的细节,都不敢马虎。可是,今天就要拆掉了。他们当年的努力,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很快就土崩瓦解。这个进度是飞快的,一步一步逼向花园,逼向那些寂寞生长的树木。树木无知,感觉不到厄运的降临,犹自疯狂生长。要不,它们早该愁也愁死了,怕也怕死了。无知者的快乐和执著,便体现在这里。便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永不知愁苦和恐惧。
树木们也不会知道,一个环境意识很强的人,在制度的胁迫下,正在做令自己痛苦的事。心中何其不忍?
四月天,已经是草长莺飞的时候。花园里的新绿也变成了浓墨。有些地方密不透光,晴朗无风的早晨,树木间还有些淡淡的薄雾。
这些树木的命运被决定下来了,要移到一个叫南站的地方去。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奋斗过两年,把原来尽是黄沙泥淖的一片地方,建设成了一个很大的货运车站。这些树们要到那里去,也挺好的。只是这个时间已经不利于移树。所有的树都已经枝繁叶茂,移过去后必定要消耗很大的水分,而受伤的根系又不能供应得上。
挖掘机轰鸣着开了过来,压倒了小黄杨的树篱。巨大的铁臂在树木的上空晃来晃去。如果不移走,由这些机械来处理,树木们更没有存活的希望。我安排工人们去挖树,嘱咐他们尽量在根部多留点土,以使移过去后树的存活率高一点。那些工人们不会考虑这些问题,只计划他们如何省力。最后挖下来的树根都很小,也没带多少土。有些树轰然倒下来,才让人感觉到它的大。竟然有十来米高。一来托运到南站去很费力,二来这样大的树冠,水分消耗也太大。没有办法,只好叫人把树冠全部锯掉。那些松柏树是不能弄伤枝叶锯掉树冠的,只好原样的用车拉过去。还好,它们都长得不很高大。
南站的所有地方,都垫上了沙石混合的材料。用压路机碾压过,非常坚硬。在那里挖个坑很费力气,移过去的树不能被好好安置。那边接受的人,也不好好配合。树栽上去了,他们却提供不了浇水的便利。
我用了一周的时间,把那些树都移到南站上去。失去了少半树的花园,狼藉一片,等待着重新建设和布置。留在花园里的树,也不安稳。时不时就被弄伤一棵。有一棵长在基坑边上的红叶栗,因为缺水,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枯萎下去,直到死掉。
它们被移往南站的同伴,命运不会更好。移植他们的人,如果没有专业技术,也没有责任心的话,它们如果能活,就全靠老天的造化了。
(责任编辑 张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