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花飘落的月夜
2013-05-30李志明
李志明
午夜时分,临近预产期的妻子突然腹痛,我感到一个重要时刻就要来临。九十年代初的小县城,没有出租车,我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金鹿牌自行车。好在县城很小,我居住的县一中离医院不远。妻说,我们慢慢走吧,活动活动有利顺产。我听从了妻子的建议,扶着她走出家门。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月光霜一样均匀洒在地上,晶莹透明,像仙境又像梦幻。置身于这样的月光中,我仿佛有一种被融化的感觉,双脚竟然不敢迈步,唯恐玷污了这份圣洁。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好像再也没见过如此纯洁的月光。
校园幽深空荡,白杨遮萌的校园里,月光描出斑驳的影子,粗细相宜,疏密有致,如一只魔手写的神奇文字,增加了夜晚的神秘。啪,啪,啪……一种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响起,一会儿在远处,一会儿在近处,如零星的雨滴打在树叶上,清脆,富有节奏。我们驻足谛听,啪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到脚下,我捡起一看,哦,是白杨花。妻幽幽地说,日子过得真快,忙天忙地,还没注意白杨花什么时候开的,就已经开始飘落。怀孕中的女人,大都多愁善感,大自然任何细小变化,都会影响她的情绪。我安慰妻子,等我们和孩子回来时,已是新绿满枝头,那意味着希望和未来。
地上落了不少白杨花,更多的白杨花还在啪啪啪不断落下。我问妻,你吃过白杨花吗?妻摇摇头。妻在城市长大,其生长经历与我有很大不同。白杨花很自然让我想起那个贫穷的年月。小时候,我不知道这毛毛虫一样的东西是花。在孩子眼里,花朵都是美丽的,这么丑的东西能是花吗?既无花的美丽,也无花的芳香,村里人都叫它杨树毛子。那年月年年闹春荒,杨树毛毛是上天送来的第一批救命粮。它像毛毛虫一样刚刚爬出枝头时,只有手指肚大,在风中打了几个滚,就长成手指一样长了。这东西在树上飘飘悠悠,不过坚持五六天的光景,春风一吹,随风飘落。女人和孩子纷纷争相捡拾,拾回家中,捡去杂草,水洗干净,刀切细碎,放进玉米面,可做窝头;放进豆粉,可做小豆腐;也可直接油炒或做成玉米糊糊……不论哪种吃法,都能解燃眉之急。白杨花在我眼中是充饥之物,只有亲切,没有诗意,我舌尖上依然残留着一丝淡淡苦涩。
此时,听白杨花飘落的声音,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散落在地上的白杨花,蜷曲在月光中,绒绒的模样,如孩子涂鸦在白纸上的一只只小动物,令人心生爱怜。我第一次发现,白杨花其实很美,美得真实,独特,与众不同。
斑驳的树影如一个巨大空旷的棋盘,我和妻如两颗缓缓移动的棋子。我知道,在我们人生的棋盘上,今夜是重要的一步,一个新生命就要诞生,一对年轻的夫妻就要告别两人世界,肩负起做父亲和母亲的责任。呵,父亲!母亲!多么神圣的称谓,我仿佛听到冥冥中一个声音在问:你们准备好了吗?我心里悚然一惊,不敢理直气壮地回答。是的,我们准备好了吗?我和妻是大学同学,两人从最初的相识,到彼此有好感,再到倾心热恋,最终走进婚姻的殿堂,事业为重,本想过几年再要孩子,没想到妻子意外怀孕,对于做父亲母亲,我们真的没有认真考虑过。但我明白,即将到来的,对两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内心虽然兴奋,但又充满了不安和紧张。
我不知道此时妻在想什么,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彼此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妻的腹痛时轻时重,我们走走停停,不足二百米的校园,竟然走了二十多分钟。
走出校园,大街两边还是白杨树,像两排整齐的士兵站在那里,忠实守候着小城的夜晚。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街,空空荡荡,一直伸向月光朦胧的远处。两边低矮的房屋大门紧闭,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更没有霓虹闪烁,小城单纯简单,质朴得像从泥土里走出来的乡下人。白杨花啪啪啪飘落的声音,更加深了夜晚的寂静。在这条街上大约走300米,向东拐向另一条街,快到尽头的时候,就是小城条件最好的医院。从我们家门口到医院,大约有1.2公里。
妻虽然腹痛难忍,但还是不时向我描述着腹中孩子的状况,一会说孩子踢她这里,一会说孩子踢她那里,这孩子真够调皮!我说调皮的孩子聪明,将来能成大器。妻一脸的幸福,说我们给孩子起名字吧,你起男孩名,我起女孩名。
我们并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只是在妻怀孕的初期,做过一次例行检查,没想到引发了一场虚惊。医生看了看片子说,孩子的头明显偏大,估计是脑积水,还是早一点做人流好。我当时就懵了,妻的眼泪哗哗就流下来了。那时毕竟我们年轻,面对人生的一次严峻选择,我们真的不知所措。毕竟是我们爱的结晶,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轻易地被扼杀,我和妻都无法接受。我急忙赶回乡下老家与母亲商量。母亲坚决不信,这么小就能看出脑积水?不要听医生胡说。我又回去找医生咨询,能不能先不流产,再观察一段时间。医生同意了,让过一个月再去复查。那一个月,如此漫长,仿佛一个世纪,我和妻子整日提心吊胆,比坐监狱还难受。尤其是妻,经常泪水满面,我的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女儿从小是个泪蛋儿,一点小事就流泪,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一直怀疑与妻子怀孕那段时间流泪过多有关。终于挨到了一个月,再去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摇摇头,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我和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重新查了一次,结果完全一样,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妻经常说,孩子的命是捡来的,好养!现在女儿在一所名牌大学就读,每每看到漂亮健康的女儿,我心中感慨万端,如果不是她奶奶坚持,女儿肯定来不到人问。所以女儿对她奶奶特别亲,连妻子都有些嫉妒,我说这是命运的注定,是奶奶救了孩子的命。
至于孩子的名字,从妻怀孕开始,我和她讨论过多次,但一直没有达成共识。今晚孩子即将到来,起名也许更有意义,同时,还可以分散妻的注意力,减轻她的腹痛。妻说一个名字,我点评;我想一个,妻点评。每个人各起了十几个,也没有让我们彼此都满意的。妻对我撇撇嘴,还天天写诗呢,连个名字都起不出来。其实,起了也是白费了心思。女儿出生后,我抱着《辞海》,充分发挥诗人的想象力,起了一大堆富有诗意的名字,但真要定一个时,觉得哪一个都舍不得,哪一个又都不是很满意。军人出身的老岳父把眼一瞪,看看你们都起了些什么名字,稀奇古怪,就叫娇娇。还是早年的军阀作风,一锤定音!
我们边说边走,拐上了向东的大街。这条街是上下坡,爬上坡顶,就能看到坡下的医院。月光已然明亮,路上反射着沙子的光芒。偶尔有人骑车顺大街而下,摔下一串清脆的车铃声,那是下夜班的工人。我打了个冷颤,感到了深夜的寒意。妻腹痛加重,却是满头大汗。我们终于爬上坡顶,已清楚看到坡下医院里闪烁的灯光,我心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仿佛那是一束等待千年的目光,那么温馨,那么迷人,那么神秘。我让妻休息一会。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妻呆呆望着医院里的灯光,疼痛好像减轻了些。妻问,如果是男孩子,你希望他干什么?我说,希望他当一名医生,为人们祛除病痛。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的理想一直是做一名医术高超的名医,高中毕业考大学时,我想报医学院,无奈分数不够,上了师范院校,成了我一生遗憾,我想让儿子实现自己的梦想。女孩呢?我说不希望她当明星,还是像你当一名老师,过平静稳当的生活。可后来的结果是,我女儿不愿做老师,她报考了一所综合院校,未来的职业是什么,还是一个未知数。
走走停停,到达医院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多了。短短的1.2公里,对于即将分娩的妻来说,简直是一次艰难的长征。妻略显苍白的脸上,滚动着大颗大颗汗珠。可住院后,孩子却和我们捉起迷藏,迟迟不肯来到人间,妻两次进产房都无功而返。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妻在医院里又艰难熬过了一天一夜的阵痛。这一夜,我真正理解了一个女人做母亲的伟大和痛苦!
1990年4月3日上午9点,我女儿迎着初升的太阳,终于呱呱落地!
哦,那个白杨花飘落的月夜,毛毛虫一样的花,堆满我的记忆。
(责任编辑 高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