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絮语
2013-05-30方婧
方婧
很少有一座城市能够以它的气韵辐射八方,千古留名。而南京这座浸满了沧桑与古韵的都城,却总不乏文人墨客为她倾洒心曲,题诗作赋。那斑驳古城砖上染上了点点青苔,在春天越发的绿了;转角处乌衣巷口飞出了只只新燕,竟带着王谢世家的风度;桃叶渡前婉转着王献之与爱妾的依依泪别;而那繁华热闹的夫子庙,贩夫走卒停停歇歇,抽一袋烟叶等待斜阳。日出日落,沧海桑田,历史在书卷中封存,而遗留的风物却洒落在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寻一个晴天行走南京,回望、寻找、记录,忆一份过去的时光。
“钟阜龙蟠,石头虎距,真帝王之宅。”紫金山和石头城如两位无坚不摧的力士守卫着南京,而奔腾的长江更是南京天然的护城河。古时城市多依水而建,长江和秦淮河犹如母亲一般,既能滋养着南京这片肥沃的土地,又能张开臂膀,坚定地保护着自己怀中的孩子。难怪诸葛孔明盛赞南京是帝王择都的不二之选,更难怪明太祖会选南京为都城,将大明江山千秋万代的基业建立在这座虎踞龙盘的城市之上。这位草莽出身的开国皇帝,是历史上著名的“狡兔死,走狗烹”的实践者,当年追随其一起逐鹿中原的名将功臣,大多被其一一剪除。可正是这位暴虐之君,却给南京留下了最完美的遗产。明洪武年间,朱元璋御笔一挥,动用了百万人工,耗时三十余载,建成了这一片环绕整个南京的雄伟城墙。朱元璋认为,这座城墙不仅能将他的皇宫严密地保护起来,让他的江山固若金汤,也能以其苍浑雄伟彰显天子皇家的至高尊贵。因此,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虐之君,挥舞着皇权的荆鞭,亲自监工来敦促这座举世无双的城墙建造完成。每一块城砖上都必须印刻下工匠、监工、官吏的名字,若运至南京后发现品质不佳,缺棱少角,则一一问罪,严重者甚至直接问斩。一块方方正正的城砖,貌似不起眼,却干系着数人的性命,怎不令人胆寒。
行走在南京的古城墙上,看着这些深入岩石的刀笔,遥想着多年前,这些工匠们抡着大锤开山取石,锻造成砖。数以万计的青砖码在船头,堆在牛车上,浩浩荡荡地运向南京,再一块块地垒起,一层层地叠加。现今城墙已然逶迤,石缝问也是杂草丛生,然而当年刻下的铭文依旧,纵使是无情的岁月,也磨不去古城墙上工匠们留下的字迹。这些城砖,是他们的艺术在历史中存活的最好印证。朱元璋让工匠刻名的本意原是震慑,是为了显示皇权的威严和至高无上,但无心插柳地也给这些城砖们赋予了新的生命,让这些工匠们第一次得以在天子脚下堂堂正正地留下自己的名字。风云流转,多少名门文士籍籍无名,然而这班当年卑微的工匠们,却凭借着这些屹立在万里河山之上的城砖,跨越历史的洪流,至今仍为后人瞻仰。这不得不说是阴差阳错的成全,历史所给予的意想不到的结局。
延绵的城墙包裹起南京,而上升的梧桐则顶起了一片苍华,南京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梧桐树,视线所及,总是要吃力地抬起头,仰望高高的树木交织成一片天空。相较之下,人在树下,显得多么渺小,而与南京这座承载了多年历史的古城相比,人生的短短百年真是瞬息即过。
从建城之日起,南京默默地走过了无数岁月。作为十朝古都,她曾经历过繁华而昌茂的金粉岁月,想必那一定是杨柳岸春风桃红,市井处熙熙接踵。那微醺的暖风吹醉了宋齐梁陈的君主,那笔直的御道上常年奔跑着矫健的飞马,行走着往来的客商,偶尔也挪移着木雕金饰的精致小轿,那是年轻的官眷们出门踏青的仪仗。那时的南京城必然是十里长歌,处处华楼锦帐,宫廷虽没有那般雄浑大气,屋檐轻翘,却透着奢靡的精致。然而这份繁华是如此短暂。无论是宋齐梁陈,还是太平天国等等,在南京定都的大多是短命王朝。因此,就犹如烟花一般,绽放之时极其灿烂,然而稍纵即逝,转瞬就化作一缕青烟,渺无声息了。有人戏说是南京的风光太过美好,以至于在这定都的统治者都流连在这清隽的山光水色中,心灵渐渐地沉沦在偏安一隅的梦境里,忘记了祖宗的教训,忘记了自己平定天下的豪情。这些短命王朝几经变更起伏,年年战乱不断,带给了南京沉重的伤痛,让南京披上了沉郁忧苦的外衣。
这是一座受过伤的城市。她经历过身为王朝都城的荣耀,也承受过三度毁城的伤痛。精致的宫廷楼阁被夷为平地,百姓家家流离失所。烧杀、抢掠,日日夜夜轮番上演,城里城外焦骨遍地,以至于今时今日竟留不下一丝一毫的六朝遗迹。也许经历过这样极盛极衰的沧海巨变,也许经历过三度毁城,城破人空的惨绝之境,南京人都拥有如天空般豁达的胸怀,以及如苍松般坚韧的意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高耸入云的梧桐树连绵成片,让人不禁抬头仰望,低头思索。每一个人,在历史的洪流中,在宽广的天地里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却终将改变历史。而正是南京的子民们才拥有这份大气、这份沉稳和隐忍。南京的儿女根本不把小小的挫折和伤痛放在眼中,因为历史曾给予他们太多的剧痛。每一次城毁家破,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废墟中重生;每一次仓惶奔亡,却一次又一次地重回故土,在这片洒满血泪的土地上开耕播种,春风吹起,当年的焦原又再次染上绿色。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历史的风轮在暮光中渐渐停止转动,而涓涓的秦淮河却仍在默默流淌。岸边树木几经枯荣,朝如清露,暮成枯槁;而岸上的风景却也几度更换,平了宅院,起了高楼。沿着秦淮河畔走,看着各式小店开了买卖,叫卖着雨花石酱鸭子蜜糖藕,看着如火柴盒般的高楼一栋栋叠起,都快看不到那一问间小巧的白墙青瓦的房舍。那些精致的房舍,现在已经纷纷改成了各式各样的纪念馆,可那低矮的房檐,那小巧的美人靠,仍跨越着历史,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脂粉香气。秦淮河畔,历来是烟柳繁花之所,然而,却也是江南贡院所在之地,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验证才学的地方。
一条秦淮河,凝聚了多少飞扬文采,多少不羁才情。数不清有多少文士在这里慷慨激昂,奋笔疾书;数不尽有多少学子在这里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三岁识文,七岁赋诗,说是十年寒窗,可那一摞一摞的等身书又岂是十年可读得完的!有多少人从少读到老,有多少人顶着满头白发来挤这天子龙门。他们走过国子监前的成贤街,希望自己能有朝一日成为“贤人”。
南京不乏学可通古今的才子,无论是子建之才,咏絮之情,太白之歌,子美之思,都化作一抹墨痕,一股书香,深深地沉淀在南京城下。钟山寺里,刘勰托腮凝思,面前的泛黄麻纸上,却是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文心雕龙”。这部文学理论巨著倡风骨,定情采,著文应怡情至情,而风骨则融于文中。微微徐风许许,吹起了案几上的几卷麻纸,卷着飘过空中,打着旋儿越飞越远,斗转星移间,渐渐地落到了秦淮河边,却被另一个穿着长衫的学子捡起。那人唤作吴敬梓,是个在众人眼中不肯走正途的败家子,出身书香门第,进士世家,却厌恶博学鸿词,日日游冶放荡,将偌大家产耗费殆尽,只落得冷粥果腹。可这样一个荒唐的秦淮寓客,却写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的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无论是道貌岸然的乡绅士族,还是附庸风雅的名门之后,或是愚蠢昏聩的膏粱子弟,皆传神而形象。华灯初上,吴敬梓却醉了;而曲终人散,众人皆醉之时,吴敬梓却醒了。觥筹交错,琼浆玉液,那些富贵文人们,科举进士们皆在赋诗作对,忙着应酬官场。而吴敬梓却悄悄地走出去,看那月夜下的秦淮河,满是如水的月光。而在河的另一头,一艘小船从雾中穿行而来。木浆轻起,搅碎了水中的一轮圆月,粼粼的光点点,船头却也系着彩灯,在笼着薄雾的河面上一明一暗,交相辉映好不有趣,那是朱自清笔下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细腻的笔触游走,描摹下如画的风景,虚实朦胧之间,思绪翩飞。
跨越了千年的历史,从麻纸到木浆纸,从毛笔到钢笔,不变的是满纸清隽,满腔文思。秦淮河,似源源不绝的文脉,从古到今,为南京孕育了无数的惊才绝艳。
南京这座古城,传载了多少年的爱恨沧桑,每一朝每一代都在这座城市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哪怕时光流转,今朝覆盖了前世,但总会有一些残余,浸透在深处,在你不经意间,发现历史留给我们的感悟。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