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2013-05-30维亚切斯拉夫·杰格捷夫/著李冬梅/译
〔俄罗斯〕维亚切斯拉夫·杰格捷夫/著 李冬梅/译
他来自顿河之滨,她来自库班河畔。他是军队里的掷弹筒手,她是战地面包房的工人。
他有很多故事,但基本上都是不幸的经历,可现在在战场上,从前那些事儿,什么工作啊、妻子啊、家中的吵吵闹闹啊,仿佛都不曾存在过了。
她呢,据同伴们说,有一个年迈的母亲留在了故乡阿尔马维尔。母亲身患重病,无钱医治,所以她就跑到军队里来当了面包师,一个“战斗日”八百卢布。在俄罗斯哪儿还能找到挣这么多钱的地方呢?
他和她没说过一句话。每次见面时她都是在切面包,而他则是一身臭汗地和其他士兵一起排着队去领面包。那些士兵们也像他一样,全身肮脏不堪,臭气熏天。他们都还年轻,没长胡子,个个神情阴郁,因为每个人都有过这样或那样的不幸(谁会因为生活顺利去当兵呢)。他们都是紧急招募来的,基本上都是“合同兵”。他默默地走过去,默默地接过自己那一份。他很喜欢那种皮烤得黄黄的,甚至有点儿糊的面包。最近她总是给他留着这样的面包。
有一次,她把一大块冒着热气、又香又软的面包放到他粗糙的大手里时,两个人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了一起,于是他们同时抬起头来互望了一眼。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微微泛着绿色的金属光泽;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像有一种纯种的忠诚的小狗的眼睛那样,有些外凸,最近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总是闪耀着金黄色的琥珀般的光芒。这就是他们的全部交往了。
他知道她叫奥克桑娜,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不太常用。他的名字她当然不知道。对她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来说,他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呢?他只是一个穿着破旧的呢军装、头发花白的掷弹筒手,一个像《野鹅敢死队》里的“敢死队员”,一个像《战争的猛犬》中的“猛犬”,完全是为生活所迫,为摆脱绝望苦闷才参加了这场令人费解、言说不清的战争。
这么说也不准确,他似乎还对她说过两次“谢谢”,她也短短地回过两句“不客气”。到此为止,这绝对是他们交往的全部过程了。
是啊,他最近这几年的生活已经很能称其为生活了,只能说是还生存着而已。他每天都在绝望和苦闷中挣扎。他已经不再相信女人。他仿佛觉得现在的女人们都自甘堕落,只追求金钱、名牌和享乐。电视上的卫生巾广告,安全性行为宣传,巴拿马和加纳利旅游,以及法国香水的诱惑彻底摧毁了俄罗斯女人。她们现在根本不想生孩子,只梦想着有一天能拥有一双范思哲的长筒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甚至认同了正在跟他们作战的这些“野兽们”的看法:俄罗斯妇女出卖了灵魂,甚至不惜和黑人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已经没有了未来,我们的民族注定要灭亡。
他非常同意这个观点,不管这让人感到多么耻辱。他从前在警察局工作过,是一个片警,这样的事情见多了,他甚至轻易都不敢跟别人谈起,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他曾深爱自己的妻子。妻子是一名钢琴家。但妻子却认为他配不上她,所以就跟一个相貌丑陋、身材瘦小的调音师混到了一起。更为荒谬的是,她还三番五次地跑到他任职的警察局去找领导申请,先是收缴他的猎枪(他从16岁起就酷爱打猎),也许她觉得那支猎枪对她是一个威胁?然后是没收他执勤用的武器,最后又彻底把他从“国家机关”赶了出去。他挣的那套房子,她分给了他一半,却一直不给他钥匙,她一个人住着。他只好四处流浪,到处借宿,有时去父母家住,有时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夜。后来他不得不同意了妻子提出的条件,离婚后把狗窝分给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狗住的窝),这还多亏了邻居们的谴责,让她良心发现了。他在狗窝里住的那段日子更是抑郁难挨,苦不堪言,特别是晚上。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出去买一瓶酒,然后一醉方休,只要兜里还有点儿钱……
后来战争爆发了。他不自觉地先去找了一个哥萨克的负责人,然后又去了一趟征兵处。他被录取了,分配到哥萨克军事独立团,当上了掷弹筒手,并且有了一个下士军衔。就这样,他这个从前的警察局上尉,现在的下士,已经服役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战犬”,做梦时再也不会梦见那些被他打死的“野兽”,开枪射击时手也不再发抖。不久前他甚至不得已枪杀了一个自己人,一个胆小如鼠的年轻士兵。这个胆小鬼只要有点儿情况,就惊慌失措。在那次战斗中,这个胆小鬼慌慌张张的举动差点儿断送了所有人的性命,他万般无奈,只好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朝这个小子的后脑勺上开了一枪。还有,几天前团里从莫斯科来了一个记者,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战场上的指挥官专访》的记者,这个变态的家伙直接被他们送到了枪口下。从那以后,他的战友们,甚至那些军官们走到他眼前的时候,都默默地握紧拳头提高了警惕。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就是这么残酷。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但最近,他严酷的生活因为奥克桑娜来到了他们的战地面包房而悄然发生了变化。奥克桑娜在胜利日那天给士兵们做了一次表演。那天还有其他的娱乐节目,但奥克桑娜给大家跳的是一支乔特卡舞,用专业人士的说法,叫踢踏舞。奥克桑娜从前在少年宫的舞蹈班学习过。在那个对每个俄罗斯人来说都是无比神圣的日子,奥克桑娜决定给大家跳一支传统舞蹈。她足蹬一双闪闪发亮的小靴子,团里的能工巧匠们还专门给她的靴跟钉上了铜鞋掌,靴底镶上了桦树皮。她修长匀称的双腿因为穿着亮闪闪的靴子而略显丰满,在木板搭起的舞台上飞快地跳跃旋转、起起落落。演出现场的踢踏声、敲击声、口哨声响成了一片。士兵们随便坐在地上,有几个家伙惊讶得一直张着嘴巴坐在那儿注视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那天夜里肯定不止一个人失眠。
奥克桑娜成了团里真正的女王。很多人跃跃欲试,有些人甚至已经准备采取行动了,但都没有结果。作为一个真正的哥萨克女人,她知道自己的价值,懂得好好把握自己。所以他连想也不敢想了……
现在她被两个身材健壮、满身泥污的陆战队员用担架抬了进来,抬进了这个地下室。这个地下室原来是养殖蘑菇的地方,现在已经改造成了一个临时战地医院。他这时正好来这里给排里取个人急救箱。
她下巴以下的部位用一条浸满血迹的被子一样的东西盖着。伤员和医护队里混进了狡猾的敌人,这些“野兽”袭击了面包车,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们想得到免费的面包。
她被放到一个火炉旁,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呼呼作响,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白杨的苦涩味道,不禁让人回想起秋日里星期六义务劳动时焚烧落叶的情景。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忽明忽暗的琥珀色的光芒,犹如一束跳动的火焰,那火焰变幻莫测,因而显得有些可怕。他朝她走过去,她也认出了他,朝他微微一笑。
“噢,罗曼,你好!”
他大吃一惊。她是从哪儿知道他名字的呢?他们并没有互相认识过啊。除了那两句“谢谢”和“不客气”,他们还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她为全团的人烤面包,而他只是全团三千名士兵之一,而且所有的士兵几乎都是同一副面孔。但这一声招呼却让他心里无比温暖和舒畅,他真想高歌一曲,真想跳上几跳。
“你看,我还好吧?”她又说,“这不要紧,没什么可怕的,很快就会好的。咱们还要跳舞呢。是吧,罗曼?”
“当然,只是你现在别多说话,要保存体力。等你好了,咱们聊个够,跳个够。你再给我们跳一个更好的,还要穿上你那双咔咔响的小靴子……”
“靴子!别提靴子啦!”她突然抓住他的一只手,拉过来,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她的脸颊红得发烫!她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低声说:“你看,我们是朋友……这些医生护士都是陌生人,我不好意思……而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把左脚上的靴子脱下来,实在太夹脚了,我受不了了。要不就用刀把它划开吧,你看怎么样?”
他点了点头,把那条被血浸硬的被子微微掀起一角。
她的双腿从膝盖以下被炸没了。
他全身一热,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后闪。水泥柱旁站着一个年轻女护士,正在忙着安置伤员,看到这一幕,轻轻地惊叫了一声,然后马上拉起白大褂的衣领堵住了嘴。
他慢慢放下被角,抻平被子(也许是毯子?),朝她的脸颊俯下身去。
注射过麻醉药后,奥克桑娜的眼神看上去似乎舒服了很多,好像那只靴子真的不再夹脚了。
地下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连屏风后面准备手术器具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屏风后面正在布置手术台。
“奥克桑娜,亲爱的,”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异常坚定,“你嫁给我吧。”他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泪光闪闪。
“你说什么?嫁给你?”她的眼睛里又闪动出快乐的光芒。对,绝对是快乐的光芒,是那种难遇难求、无法言表的快乐的光芒。“我就知道你早晚会跟我说话的。我早就知道……但是嫁给你?!”突然,她的语气中明显产生了怀疑,甚至是警觉。“你为什么今天说这事儿?而且是现在?”
“我怕明天……明天我就没有胆量说了。所以你现在就要决定要不要答应我。”
她把脸靠在他晒得黝黑的手上,闭上那双琥珀色的因为幸福而愈发美丽的大眼睛,轻声说:“你这个人啊……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是吧?他们一会儿就会给我包扎好,我还要和你在咱们的婚礼上跳舞呢……我好幸福啊,罗曼!”
站在水泥柱旁的女护士无声地哭了。
地下室里又是一阵寂静,是那种彻底的、被过滤掉一切声响的寂静。蘑菇的酸味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炉子里燃烧的白杨劈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