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仪代理人
2013-05-30麦莉·梅洛伊/著杨柳川/译
〔美国〕麦莉·梅洛伊/著 杨柳川/译
中学时,威廉是个瘦高个儿。他很腼腆,相貌也不出众。那时候,弹钢琴是他最拿得出手的社交手段。因为会弹琴,他加入校乐队,常和队员们一起排练、一起参加演出班子聚会什么的。不然,他可认识不了几个人。他想以后不是当钢琴家就是物理学家,虽然,蒙大拿州的专业钢琴家或物理学家,他一个也不认识——他的钢琴老师是一位银行家的遗孀,她在自己那装饰得颇有格调的家里教他弹琴;他的物理老师,原先是一名摔跤教练。
不过,威廉还可以憧憬另外一种生活。因为乐队,威廉和布莱迪成了朋友。布莱迪有一头金色鬈发,那样子让人想起波提切利画中的天使。她有着高而挺直的鼻梁,黑漆漆的眼眸——这脸蛋儿和天使的金发并不相称。她唱女中音,音色清亮,想当演员。布莱迪9岁时,母亲离家出走,父亲把她拉扯大,对她疼爱有加。布莱迪很自信,甚至有那么点儿自负。她在校学习成绩很好,只有数学不太理想,因为她对数学没兴趣。考前威廉帮她补习三角,一起吃午餐时给她讲解重难点,可是一考完试,考试内容她就忘得一干二净。
威廉高中时没有交过女朋友。以至于后来有一次,在他家那一尘不染的餐厅里,妈妈特意让他坐在餐桌边,问他是不是同性恋。妈妈说就算是,她也不会介意,她对儿子的爱是无条件的,他们会想出个办法向他父亲解释。但威廉不是同性恋,他不过是爱上了布莱迪·泰勒,爱得疯狂而痛苦。他弹琴时,布莱迪就斜倚在琴身上唱歌。他没法向她表白。他太腼腆,不会去追求其他女孩,即使可能追得到;即使还有别的女孩值得他苦苦追求。但这些他没告诉妈妈。太丢人了。他只是结结巴巴地否认自己不是同性恋,却无法让人相信。
常有男孩约布莱迪出去,这让威廉很痛苦。布莱迪和他们在一起只是想找乐子,不过她的确接受了大多数邀请。高二时,威廉鼓足勇气,决定邀请她一起去参加冬季舞会。他都准备好了,满怀期待,激动不已。就在这时,布莱迪告诉他,一个高三男生已经约了她。那男生叫蒙蒂,网球打得很棒。
“你答应他了?”威廉问道。
“嗯,答应了。”
威廉借故离开教室,去了洗手间。洗手间铺着地砖,散发着消毒剂气味。他等到确信没人在那儿了,才在一个四壁满是涂鸦的绿色隔间里呕吐起来。以前他吐过一次,那是他6岁患感冒的时候。呕吐很不好受,身体像被一种陌生的力量控制着。
但是,蒙蒂犯了个错误。舞会两天之后,他把布莱迪请到家,很认真地告诉她,自己高中的目标有三个:一是当网球队长,二是考进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三是有一个正式交往的女友。前两个目标已经实现,布莱迪就是他第三个目标的完美人选。布莱迪带着嘲讽把这次谈话内容源源本本告诉了威廉。“他也太认真了,”她说,“还谈什么目标呢。”
威廉从此牢牢记住了,对布莱迪决不能表露认真的感情。
高三那年的9月,世贸大厦和五角大楼遇袭,大厦倒塌了。威廉的父母都在城外。威廉还在呼呼大睡,布莱迪打电话过来,他才醒来。
“快起来!”她说,“恐怖分子袭击美国了。”
“在哪儿?”他睡眼惺忪地问道。
“到处都是。”她说。
学校里,老师把电视机拿出来,搁在视频推车上放。大家看着新闻,沉默无言,一片茫然。
11月,美国出兵阿富汗。
12月,布莱迪的父亲来请布莱迪和威廉帮忙。有人请他安排一场代理结婚仪式,委托人是一位在阿富汗坎大哈的海军陆战队下士及其未婚妻。那女孩住在北卡罗来纳州,已经怀孕了。两人想让即将出生的孩子拥有父亲的姓,万一发生什么不幸,孩子也可以领到抚恤金。美国大多数州都不允许代理结婚,蒙大拿是唯一一个允许结婚双方都不出席仪式的州,新人们可以委托两个人代替举行结婚仪式。似乎在蒙大拿成为州之前,就这么实行了。二战期间,这种方法曾用来为那些身赴战场的士兵解决结婚问题。没人确切知道为什么会兴起这种做法:可能是因为要千里迢迢赶到法院去和外州的心上人结婚太麻烦吧。泰勒先生请布莱迪和威廉代替那对新人举行结婚仪式。他原本想请秘书和助手代理,但是他们对此没兴趣。
威廉的妈妈认为这主意很好,现在人人都感觉很无助,这样也算是为国家尽了一点力。威廉觉得,妈妈是不相信他以前说的自己是异性恋,所以才会这么高兴看到他要和一个女孩举行结婚仪式。他在想,布莱迪的爸爸会不会也认为他是同性恋者,或者认为他阳痿,不会对他女儿造成伤害。
但是,威廉把这次仪式看得很重,他真的情不自禁。即使与布莱迪·泰勒假结婚,他心里也满是无名的喜悦。放学回家后,他穿上那套深灰色礼服,系上领带——他只有演出时才这么打扮。他和布莱迪每人会得到50美元报酬,就为这个,他觉得也应该为这份工作穿戴得精神些。
在县法院里,他看到布莱迪的脚搁在厚重的木桌上,穿着运动鞋,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粗粗短短的马尾,卷卷的。她身上是上学时穿的牛仔裤和运动衫。布莱迪的目光从威廉的脸上扫到西服上。“你看起来真不赖。”她说,声音里有不悦的意味儿。
“谢谢。”他有点窘迫地说。
现在,布莱迪心情郁闷,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女孩,一点儿也不像某人生命的至爱。看着她嚼口香糖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还有一线希望—不是她可能会爱上他,而是,有一天他可能不再那么迷恋她。那样他就解脱了。
“我想我们该来点香槟。”布莱迪对身穿衬衫的父亲说,“这可是婚礼。”
“你还不够年龄。”她父亲说。布莱迪的父亲是个大律师,性情乖戾,起初吓着过威廉,不过他待人很好,后来威廉就不再怕他了。
“我已经够年龄了,都可以结婚了。”布莱迪说。
“不是真的结婚。”她父亲说。
新婚夫妇寄来了照片。布莱迪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用桌上的两只玻璃瓶把照片支起来。新娘的头发浅褐色,脸蛋宽大苍白,长有雀斑。新郎身着军装。
“我敢说他们的婚姻不会长久。”她说。
“布莱迪,”父亲从眼镜上方看着她,“这个男人随时可能牺牲。你要尊重别人,把口香糖吐了。”
布莱迪翻了个白眼,用一小片纸把口香糖包起来,扔到门边的垃圾筐里。父亲的秘书帕姆进来做证婚人。她留着整齐的灰色短发,身穿礼服。她这么穿着,威廉打心眼儿里感激。
泰勒先生拿着文书开始念起来:“我们今天齐聚在此,参加这对夫妇的神圣婚礼,他们向本州申请登记结婚,获得了结婚证书。布莱迪,你愿意在本州法律的见证下,以上帝的旨意起誓,代表女方与这名男子缔结婚约,让他成为你的丈夫吗?”
一阵沉默,然后布莱迪说:“哦,抱歉。我愿意。”
“你愿意发誓,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你都永远爱他,与他相守一生吗?”
“我愿意。”布莱迪说。威廉的心怦怦狂跳了两下。她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儿,露出纤细的手腕和手臂上细小、柔软的汗毛。威廉看着,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渴望,埋藏在心底的爱那么强烈地渴望挣脱出来。
她父亲说道:“威廉,你愿意在本州法律的见证下,以上帝的旨意起誓,代表男方与这名女子缔结婚约,让她成为你的妻子吗?”
“我愿意。”
“你愿意发誓,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你都永远爱她,与她相守一生吗?”
“我愿意。”威廉立刻回答道。
“那么现在我宣布,谢·琼·杰克逊和安东尼·詹姆斯·蒂博多结为夫妇。”泰勒先生把文书放下。
“就这样?”布莱迪问。
“就这样,”她父亲说,“还需要你们签字。”
威廉签了字,手有点抖。布莱迪也签了。帕姆作为证婚人也签了字。布莱迪的父亲拿出一叠钞票,抽出两张50美元,布莱迪和威廉一人一张。
“我们有钱了!”布莱迪说道,“我们去吃东西吧。”
他们在市中心一家绿色小吃店里坐下来,点了几碗放辣椒的小吃。威廉对自己身上的礼服还是感到有点难为情。“为什么心情不好?”他问道。
“我对妈妈说了,我在申请音乐学院,”布莱迪说,“我想去学音乐剧。妈妈说,学这个既老套又浅薄,而且我又不够漂亮。即使算得上漂亮,也不是貌可倾城。她说,她不过是实话实说,免得我以后失望。”
“她也是好意,”威廉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怎么联系。”
“我们联系不多,”布莱迪说,“以前,我每年去看她一次。但现在我不再是个小女孩,去看她只会让她尴尬,所以我就不去了。我有时觉得,她已经不再有母亲的威信,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母亲有时问你‘你真的要穿那件衣服吗的那种感觉。但有时我又觉得,她还是有母亲的威信。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家出走吗?”
威廉摇了摇头。布莱迪从未说起过,他也只听到些风言风语。
“她遇到了一个通灵师,让她了解到自己的前世。后来,她一直沉溺在前世的感觉里—这就是她给我取名为布莱迪的原因。很久以前,有个女人被催眠了,说她过去是个爱尔兰女孩,名叫布莱迪·莫菲。后来那女孩死了。那女人自称知道女孩的所有情况,还有一本专门写她的书。但记者核查过,证明那死去的女孩根本不存在。只有我妈妈还相信那是真的。她搬到了奥克兰市,好住得离通灵师近些。她还有好几个前世:一个前世是个开荒者,她用手挖土豆;另一个前世是在法国革命前,她是一位法国交际花—我妈认为这是她法语那么好的原因。过去,我常想让她对自己的‘这辈子产生兴趣,知道吧?这辈子她有个家,家里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还有个女儿。可是,她偏偏迷恋前世。”布莱迪揉了揉鼻子,“但愿我不在意。”
“你当然会在乎,”威廉说,“她是你妈妈啊。”
“几乎都算不上了。”
“她还是你妈妈。”
布莱迪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支着鬓角,手指插到头发里。“你认为那对夫妇会永远在一起吗?”她问道,“今天结婚的那对。”
“我希望他们永远在一起。”
“你相信真爱吗?
威廉清了清嗓子说:“我相信。”
布莱迪把调羹插入辣椒中,任调羹柄倒在碗的白边上,发出叮当声,“可我不知道。哪有机会呢?遇到那人的几率有多大呢?”
“这种机会,总比联系上一个死去的开荒者的机会多。”
她微笑了一下,眼中泪光闪闪,“我也这么想。”
“她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很适合你的新工作,”他说,“代理新娘。”
布莱迪大笑起来,擦了擦眼泪,“所以我应当更信任她吗?”
“不,”威廉说,“你够信任她了。”
那年冬天,布莱迪的父亲请他们去举行另一场代理结婚仪式。他们在法院相遇时,布莱迪带来了芝加哥一所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拿给威廉看。她心情好极了,父亲一到,她就前去拥抱。整个仪式中,她都在和威廉调情。但威廉知道她不过是和他调调情而已,因为她太高兴了。
其他士兵也听说了代理结婚仪式的法律。所以,那年春天,有一天威廉和布莱迪就代理了三场结婚仪式。他们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又代理了三场。威廉熟悉结婚仪式后,仪式过程对他来说也轻松了。当他说“我愿意”时,心跳不再加速。
后来,威廉去奥伯林学院学钢琴,布莱迪则去了芝加哥。大学生活很忙碌,他们只偶尔联系。圣诞节因为要代理一场结婚仪式,他们在法院相见了。布莱迪的父亲还没到来。他俩坐在一张厚重的木桌旁。她瘦多了,威廉大感吃惊。她从来就不胖,但以前总还有点儿丰腴。现在那点丰腴已经不着痕迹。
“筋疲力尽,”她说,“那儿的女孩真是跳舞的料,我要拼了命才跟得上,而且她们都很冷漠—我真搞不懂。她们来之前就试演了很多重要的剧目,在那里,你要力压300人才能被录取;在我们这里,我只需比其他3个人优秀就成。所以,她们个个都雄心勃勃,身材纤瘦,身段灵活,如刀刃般尖锐而柔韧。而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只不过是个想唱歌跳舞的傻女孩。”
“这可能是好事。”威廉说。在大学里,他曾为芭蕾课弹琴,赚些外快,他理解她说的那些事,理解舞蹈演员的艰辛,“这样你会更精神,更漂亮。”
“我可不这么想。”布莱迪说。
“你有朋友吗?”
“有。不过他们—你知道的,那些坏小子们整桶整桶地喝啤酒,喝得烂醉,然后斗殴。”
威廉笑了。这是让他最高兴的一个消息。他曾想避而不谈的。
“在那儿,”布莱迪说,“她们听莱昂纳德·科恩的《每个人都知道》或别的什么歌,吸毒,跳脱衣舞,然后随便拉个人就上床。好像不这么做,就白长了这么一副好身段。‘但却有那么多人你得不穿衣服去见—这就是她们喜欢的歌词。”
“那么你—”威廉想象到她可能也会那样,吞吞吐吐地问道,“会跳脱衣舞吗?”
“哦,上帝!不会。”她说,然后像从前那样大笑起来,天使般的鬈发在脸蛋上跳跃—那让他着迷的脸蛋,“我是正经女孩。我一直都很清醒,决不随便脱衣。不过我总觉得害怕。”
他们进行了熟悉的代理结婚仪式,但是布莱迪让他感到有点生疏。她眼中的脆弱和迷茫让他心痛。
两天后,布莱迪来参加威廉父母举办的圣诞晚会。她穿了一条红色紧身裙子,一如过去那般自信。她站在一棵树旁,谈笑风生,手里拿着杯香槟,头发在圣诞树灯光照耀下呈现迷人的金色,给大家的印象极好。威廉的父亲朝他赞许地扬了扬眉毛,眼里透着疑问。威廉只是摇了摇头。他该怎样对布莱迪说才不显得太认真,才不会吓跑她,才不会毁了一切?此时,他想起了可怜的被拒之千里的蒙蒂。蒙蒂也看到过威廉父亲现在所看到的情景。蒙蒂试图攫紧它,那么笨拙、那么直接地把她当作目标;布莱迪大笑之后,就从他身边溜走了。
1月,威廉回到学校,投入到练习和工作中去。他不再为芭蕾课弹琴,开始试着谱曲,谱了一首五重奏钢琴曲。曲子很难,使他想起了以前的物理爱好。解决复杂的问题,有时需要多种思路。当晚,他看了别的学生演奏这首曲子后,决定从演奏转向创作。
美军进驻伊拉克后,越来越多的士兵想要结婚。战争让布莱迪的父亲情绪低落,但他一直在为别人主持婚仪,他说这并不是士兵的错,而是战争的错。但是第二年的春天,出现了阿布·格莱布监狱美军虐囚的照片,泰勒先生停止了他的代理业务。“我们到此为止,”他说,“我不干了。”
威廉想,德语中一定有这么一个很长很复杂的词,用来描述世界大事会影响到我们个人的生活:影响的范围小得微不足道,但日常生活所受的影响却越来越大。不再代理结婚仪式,意味着他几乎不再和布莱迪联系,因为他们在不同的学校。而她并不太关心他究竟哪天放假回家。
他一直工作着,因为长时间坐在钢琴前,他开始背疼。所以他去健身房锻炼,这样,他的身体有了改变,胸膛变得更结实,手臂更粗壮。他甚至终于有了个女友:她叫吉莉恩,黑发,吹双簧管。他给她看自己写的曲子,这首曲子需要有超强的肺活量。之后,她向他说明木管乐器可以演奏什么、不能演奏什么。吉莉恩知道,毕业后要在交响乐团找一份工作可能不那么容易,那里可能不会有双簧管乐手的空缺—或者,如果她够幸运的话,可能正好有一个,那就会有许多人去竞争。她屈背弓腰、日日夜夜地练习,可不想到最后什么结果也没有。她清楚所有首席双簧管演奏师的年龄;清楚这些人中谁可能因配偶的工作,要去另外一个城市;还清楚他们的婚姻是不是幸福。她决意要抓住任何可能到手的机会,她还对威廉期望很高。威廉的父母和以前的钢琴老师都从没对他这般期许过,他们只是希望他快乐,但吉莉恩想要他成名成家。
“坦帕市可能有个工作机会,”她躺在他寝室的床上说,“你来坦帕,好吗?你在哪儿都好找工作。”
看着躺在身边的她,一头漂亮的黑发在枕上散开,睫毛膏已经弄脏了一边的眼皮,他有点伤感,他意识到,自己不会去坦帕,就算有个双簧管演奏师去世了,而吉莉恩也得到了那份工作。他想知道,当有人想探测别人内心的秘密时,是否会像这样问些试探性的问题,比如“你会去坦帕吗”。
“我要去读研究生。”他说。
吉莉恩皱起了眉头,“去哪儿读?”她问道。
他想象得出,她在脑子里把双簧管演奏师的名单过了一遍:寿命长短,婚姻机会。“我还不知道,”他说,“我在俄亥俄州已经呆够了,在这里我不会有多大发展了。”事实上,去哪儿并不重要。他对吉莉恩很感激,感激她平凡的抱负和温暖的陪伴,也感激她和他做了那么多次爱。但如果让她以为他会去坦帕,那对她太不公平。她不是布莱迪·泰勒,这并不是她的错。
想申请代理结婚仪式的人开始给布莱迪的父亲写恳求信,他最终还是心软了。圣诞节时,威廉和布莱迪马不停蹄地举行了五场代理婚仪。毕业后,他们又举行了七场代理婚仪。秘书帕姆说,有一对夫妇自己写了结婚誓词,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做,问两个代理人愿不愿意宣读这份誓词。她给他俩每人一张打印好的誓词。
“只要你们愿意,我觉得没问题。”布莱迪的父亲说。
布莱迪拿起她的那份誓词,转向威廉。“我会为你穿越风风雨雨,”她念道,不禁躲在纸后扑哧笑了,“我崇拜你的一切,爱慕你的脚趾—就算你弯弯的小脚趾没了指甲。我发誓要为你的快乐奉献此生,尽管你做的事未必总会令我快乐。我还会记住,这世上没人能够取代你,因为你是不可替代的,你是我要相伴一生的人。在此,我将我的真心献给你。”布莱迪放下誓词,“哇!”她有点吃惊地说,“真的很感人。抱歉,我刚才笑了。”
威廉注意到秘书在房间的对面一直注视着他俩,秘书是看着布莱迪长大的。他避开了秘书的目光。
7月,布莱迪动身去纽约试戏。威廉思忖自己也可以去纽约,可是布莱迪没有叫他同去。事实上,印第安纳大学研究生院给的奖学金最丰厚。
“你厌倦了俄亥俄州,就要去印第安纳州?”吉莉恩在电话里问他,“究竟有什么区别?”他与她分手,她仍未释怀,这真算是抬举他了。祝愿她找到一份工作,但不是由于另一位双簧管演奏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没人得淋巴瘤,没人婚姻破裂。不过他知道不管怎样,只要找到工作,吉莉恩都一定会开心。
威廉喜欢印第安纳大学的布鲁明顿校区,那里的参天大树郁郁葱葱,暮色下,萤火虫闪闪飞舞,灰色的教学楼简约质朴。他投入到作曲中去,还找到一份兼职工作,是给英语蹩脚的韩国小提琴手做家教,教他们撰写乐理论文。一天早晨,他在咖啡厅,边等咖啡边看报,看到一位中士的名字,他和布莱迪曾代这位中士举行过结婚仪式,那人在路边被炸死了。威廉确定那就是同一个人。之后,他不再看报。在学校,要想不看报,并非什么难事。
布莱迪有时会从纽约打电话给他,比之前在学校打得还多。她在维乐士的一家餐馆上夜班。下班后,回布鲁克林区。清晨,摸黑起床,化很浓的妆,然后赶往曼哈顿,等待合唱队点名。她还没拿到角色,有点沮丧。他没告诉她那位中士的事。
“上次来挑选角色的导演说我不适合演清纯少女,”布莱迪说,“她告诉我,虽然我有一头清纯少女的秀发,但别人用假发也可以获得同样效果。她还说,我真正适合演的是个性化角色,但因为我年纪太小,所以没有合适我的角色。对于我的长相而言,我太年轻了!我该怎么办?等三年再开始演艺生涯?”
“会有机会的,”威廉说,“他们会需要你这样相貌的人。”
“不知道,”布莱迪说,“我还不是真正的舞蹈演员。”
“唉,上帝!”
“我只是太累了。”
“你需要睡眠,”他说,“否则,你很快会变老,就有适合演的角色了。”
布莱迪笑了,然后就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可能妈妈是对的,”她说,“我只是不够美。”
“布莱迪,”他说,“你在那儿才八个月。”
但是,两年后,三年后,他们依然进行着这样的对话。电话里谈工作,偶尔也有令人开心的事儿:比如,为某种猫粮做广告,得到一笔付账单的钱;为某个旅行社做导游,但布莱迪的旅行路线从未到过印第安纳。可是找工作屡屡遭拒,布莱迪开始消沉了。有时候,一连数周他都没想过布莱迪;有时候,她又突然出现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然后是整整一年他们都没通电话,没发邮件,也没短信。
后来他从妈妈的电话中得知她的消息。他妈妈在杂货店遇到了布莱迪的奶奶。这位老太太自豪地说:“我不知道布莱迪为什么拼命想当演员。但你瞧,她刚刚嫁给了一个可爱的年轻人。嗯,可能不算太年轻,但听说他很不错。”威廉觉得腹部似乎重重挨了一拳,疼得他没法呼吸,没法和妈妈照常说话。他妈妈似乎能理解。
“我很难过,威廉。”她说。
“谢谢你告诉我。”他吃力地说。
他等着布莱迪打电话过来,但她一直没打。最后,他给她发短信:“近来怎么样?”她也没回复。
那期间,他正在努力谱曲。但是,每次看谱子时,那些乐符都挤作一团。他坐在钢琴旁,脑子里胡思乱想:他本应做些什么的,才不至于如今日这般。他知道布莱迪有过男朋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不曾想到她会嫁给别人。他们每次回家,她都是“嫁”给他威廉。他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他俩有朝一日真的结婚,或者,就是因为给别人举行了那么多次婚仪,自己仍是孑然一身,她才盲目地迈入了这场错误的婚姻?那一定是场错误的婚姻。他确定。怎么可能是其他结局呢?
他终于重新开始工作。没有布莱迪可以希冀,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时间限制的宇宙里。那是一种无拘无束的状态。他不担心谱写的曲子好还是不好。有时候,他似乎只想借音乐来宣泄一下。他想起布莱迪妈妈的通灵师,那人能够唤起人前世的经历。他很想知道,音乐是不是也有前世呢?会不会也来自哪儿呢?有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在积极作曲—思索低音管能起什么效果,一个音符能够持续多久,多长的不协和音可以忍受,然后就得转化成悦耳的曲调。即使是在鉴赏、在思索时,他也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只有创作的过程使他愉悦。至于这些作品是否能走出公寓,或者他是否会走出公寓,都无关紧要。只要他不出门,就不会痛彻心肺,就不知今夕何夕。
但时光依然流逝,很快圣诞节又到了。他告诉父母他没钱回家,要呆在印第安纳。其实他没法面对的是,再和已婚的布莱迪一起举行代理结婚仪式。还可能更糟,她的新婚丈夫也许会取代他和布莱迪一起替别人举行仪式,而他只能在一旁呆着。
1月,他妈妈告诉他,布莱迪也没回家过圣诞。2月,她打电话来说,布莱迪正在办离婚,要搬回家住。电话线那端静默着,威廉觉得,这可能是场梦或是个幻想,以完成他的心愿。
“我认为你应当打电话给她。”他妈妈终于说道。
“说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你爱她。”
“我不爱她。”
“哦,威廉,我是你妈妈,”她说,“我想我还是有点儿了解你的。”
“我不能给她打电话。”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俩是命中注定要不开心。”
“她开心得很。”他说。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那就别再道听途说了。”
又是一阵沉默。“今年夏天回家吧,”妈妈说,“我给你买车票。”
威廉努力想回到那种快乐的、不知疼痛的工作状态中,但现在很难。他心神不定。自我禁锢的符咒失灵了。
有妈妈从小镇狼烟传讯,把消息传到印第安纳,所以他一直都清楚布莱迪的消息。她在父亲的办公室工作,整理文件,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当服务员。他不知道布莱迪是否也会得到他的消息。她没有传递信息的母亲,还能收到消息吗?
6月,他回家就知道答案了:他只在爸妈家呆了一天,手机就响了。布莱迪的名字出现在显示屏上。他拿起手机,一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内心深处就不禁战栗起来。
“我爸爸想问你,愿不愿意再代理一场结婚仪式,”她说,“只有一场。”
他没说话。
“威廉?”
“我们不在时谁来代理?”他问。
“没谁。爸爸一直没接代理结婚仪式业务。”
“我听说你结婚了。”
“是的。”她尽力让声音显得轻快些,“不过我似乎不适合真结婚。”
“他是谁?”
“我工作那家餐馆的老板,”她说,“你记得《丛林书》吗?当巨蟒催眠了毛格利,他的视线就开始追随巨蟒,巨蟒去哪儿他也去哪儿,还让巨蟒缠住自己。那就是我,那时,我就是毛格利。但后来,我挣脱了缠绕。”
“为什么?”
“哎,”她疲倦地说,“他和另外两个女服务员睡在了一块儿。够了吧?瞧,我可以告诉爸爸,你不想来。”
“我会来的。”他说。
威廉把母亲的车停在法院的停车场,旁边一辆红色的皮卡敞篷车里有个女人在哭泣。风轻轻地吹着。法院那座高大的老式石头建筑非常壮观,旁边,是新建的监狱。法院内,他们过去常用的那间房锁着,威廉又返回文员办公室。排在他前面的女孩,看上去17岁左右,拿着一张法院禁止令。桌旁坐着一个胸部丰满的文员,她把电话听筒搁在肩上,问道:“如果丈夫在阿富汗,要怎么办离婚手续?”
他不禁想到要解除婚姻的那对夫妇当初是不是由他和布莱迪代理结婚仪式的?那也是别人的痛苦,法院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事。办事员让威廉进到那间先前锁着的屋子,威廉把背包放在厚重的木桌上,身子蜷缩到椅子里。他来早了。他双手作帐篷状支起来,挡住整张脸,好像这样躲着,就看不见布莱迪了。“如果世上不存在对等的爱,那就让我多爱一些吧。”那是奥登的诗。读书时,威廉曾应学校里一名自命不凡的男高音之邀,给这首诗谱过曲。但奥登懂什么?他整天不是穿着脏兮兮的室内拖鞋到处晃来晃去,就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烟蒂把烟灰缸填满。奥登的天性注定了他总是要爱得更多,所以他尽力使爱令人钦佩、令人渴望。威廉从自身的经历知道,对爱的渴望不会好受。人脑的作用就是能理性地看待痛苦。
布莱迪进了屋。她穿着牛仔裤和领尖有纽扣的保守衬衫,衬衫一角塞到裤子里。两年没看到她了,现在她颧骨突出,这让他很吃惊。她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睛下方有黑眼圈。但是,她耳朵周围的鬈发依然很有弹性,与头发不协调的脸蛋儿还是那么可爱。威廉双手支起的帐篷也无法保护自己。他一看到她,心就开始痛起来。她坐下来,手抱着一只膝盖,一只脚搭在椅子上,脚上穿着运动鞋。
“曲子写得怎么样?”她问道。
“还行。”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看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他那么努力、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才弥合的伤口,又撕裂开了,“在家过得好吗?”
她微微笑了下。“有点糟糕,”她说,“有几个女人一看到我在桌子边服务就很兴奋。她们点上一份沙拉,然后说,‘哈,你出去要做大明星的,怎么又回到这小地方来了?她们本来就觉得,我当初离开镇子一定会瞎忙乎一场,现在证实了。所以,你瞧,我在给人们制造乐子,也很有意义了。”
她父亲走了进来,拍了拍威廉的肩膀。“很高兴看到你回家,”他说,“这对夫妇想要视频观看仪式全程。我说你们不会介意的。”
“视频!”布莱迪叫道,摸了摸头发,“你事先应当告诉我们。”
“他们也才告诉我。”她父亲说着,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递给布莱迪,还有一张便笺纸,上面潦草地签着两个用户的名字,“他们想用Skype之类的软件语音聊天。”
“早知道要这样,我该洗洗头发,”布莱迪说,“他们是想看你主持,还是想看我俩?”
“就想看你们俩,”她父亲说,“我很快回来。”
布莱迪在建Skype账户时,威廉把椅子挪到她身边坐下。他俩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布莱迪给头发喷了点水,把头发理顺。威廉感到她的膝盖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垂下眼睛看着键盘。他不想看到自己的脸,更怕忍不住去看布莱迪的脸。她把鬈发抖了抖,“你觉得这样行吗?我该先问问你。”
“可以,”他说,讨厌自己嗓音里的那点沙沙声,“不过今天之后,你们还是另找他人吧。”
布莱迪看着他,难以置信地说:“真的吗?”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再也没法做这事了。”
“为什么?”
“呼叫他们吧,”他说,“赶紧做完了事。”布莱迪呼叫了他们,威廉等着,非常地尴尬、不安。他觉得自己还是像以前那个身材瘦长的小子,那个布莱迪印象中的他。他应该等仪式结束了才告诉她以后不做了。他不想看到他俩为之举行结婚仪式的那对新人,这会让他想起,这个仪式真是和他俩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但此时,新娘和新郎的影像已经出现了,是一对年轻的黑人,他们分别在屏幕上方不同的视窗里。新娘的眼睛很大,留着平整的齐肩短发。她身后是起居室,在弗吉尼亚州。新郎在伊拉克,穿着有数字图案的沙漠迷彩服。新娘叫纳塔莉,新郎叫达伦。
“嘿,”布莱迪说道,“我是布莱迪,这是威廉,代替你们举行结婚仪式。”
新娘皱了皱眉,“我想请黑人代理,但律师说你们在蒙大拿。我想这里大都是白人。”
“的确如此,”布莱迪抱歉地说,“我是他女儿—那位律师的女儿。我们一直在做代理结婚仪式。”
“好吧。”纳塔莉说。
达伦问道:“你们代理的婚姻成功率是多少?”
“哦,人人都结了婚,”布莱迪说,“你是指他们的婚姻持续下去了吗?”
“是的。”
“我不知道。”布莱迪说。
威廉记起了报纸上那位牺牲的中士的名字,还有办事员问起的离婚问题,他尽量把这些个事从脑子里甩掉。
“我希望这是正当的,”达伦说,“就像我自己在家结婚一样。”
“这是合法的,”布莱迪说,“你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夫妻。”
“明白了吧?亲爱的!”纳塔莉对未婚夫说,“没问题。”
“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达伦说。
“抱歉,”布莱迪说,“感谢你为国家效力。”
士兵点了点头。威廉有点诧异,但忍住了没看布莱迪。感谢你为国家效力?她从哪儿学会这么说话的呢?
泰勒先生和帕姆回到屋内,帕姆穿着一条花裙子。“准备好了吗?”他问道。威廉和布莱迪点点头。她父亲开始了熟悉的仪式。“布莱迪,你愿意以上帝的旨意,在本州法律的见证下,代女方和这位男士缔结婚约让他成为你合法的丈夫吗?”
“我愿意。”布莱迪说。
屏幕上,纳塔莉开始流泪。
轮到威廉回答了,他看到达伦随他一起默念那些誓词,看上去非常专注。布莱迪的父亲宣布他们成为丈夫和妻子,纳塔莉用手捂着嘴,极力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威廉签着名字和日期,希望这对夫妇幸福美满,还希望达伦会回家。布莱迪的父亲和帕姆来到桌边对着摄像头挥手祝贺,然后离开了。只剩下威廉和布莱迪与屏幕上的那对夫妇。
“你们结婚了,”布莱迪说,“我希望自己能说,‘你可以吻新娘了。”
纳塔莉把眼部的妆补了补,“啊?你们不提供这项服务吗?”
“不提供。”威廉坚决地说。
“求你们了,”纳塔莉说,“就亲一下。我很迷信。你们已经很幸运了,我还没叫你们从扫帚上跳过去呢。”
威廉疑惑地转向布莱迪,“我们可以跳的—”他说。
但就在这时,事情就发生了,似乎有磁力,两人的嘴唇若是挨得那样近,就会碰到一起。威廉闭上眼,他在亲吻布莱迪·泰勒。怎么吻都不够。她的嘴唇柔软、温润,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甜的辣味。也许是生姜吧。她头发里有姜味儿。亲吻过后,布莱迪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她脸红了,他看到她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的耳朵火热火热的,他知道耳朵肯定是红了。有人在欢呼、在鼓掌,威廉转过头,看到屏幕上的纳塔莉在为他们热烈鼓掌。达伦第一次咧嘴笑了。布莱迪对着摄像头微微鞠了一躬。
她父亲走了进来,他俩本能地站起来,像学校里在搞恶作剧的孩子被发现了一般。他俩的椅子往后滑了一下,擦着木地板发出吱吱嘎嘎声。他们向那对新人说再见,互道了感谢和祝愿。布莱迪开始关电脑。泰勒先生皱眉看着威廉,说:“你耳朵怎么了?”
威廉用手捂着耳朵,说:“我耳朵有时候会发热。”
泰勒先生有点将信将疑,不过还是把电脑放到包里,然后离开。
“你耳朵真的很红。”只剩他俩时,布莱迪说。
“有时候会这样。”
“我记得的。”她说。
“你记得吗?”
她点点头,伸手去摸他耳朵,冰凉的指尖触着他耳朵滚烫的软骨边缘。
“布莱迪,请别这样,”他说,“别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
“你就是。”
“以前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她问,“当—当他们请我们接吻时?”
“什么感觉?”
“有种感觉,”她说,“就在一瞬间,那感觉好像就变清晰了。”
“我不是这样的。”他嘶哑地说。
“不是的吗?”她有点失望。
他摇摇头,“对我而言,那种感觉一直都存在。”他的腿在颤抖。
当她犹疑地皱着眉时,他想起了母亲说的话,“她不知道你爱着她。”真是气恼得很,布莱迪怎么那么笨?
“是真的。”他说。
她眼里多种神情一一闪过:惊奇,然后是怜悯,悲伤,最后像是喜悦。她的脸又红了。她那模样,就是他一直爱着的布莱迪·泰勒。
“你怎么能和别人结婚?”他问。
“我告诉过你,”她说,“我被一条蛇催眠了。”
“那不是理由。”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说,“我只是—我那时还不知道。”
“那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
“你确定?”
作为回答,布莱迪把他拉过来,让他亲吻她这个新娘。威廉的手埋入她颈项处的鬈发里,感到他渴望已久的身躯压在身上,她那柔软的唇压在他唇上。有姜味儿。他以为自己可能会因为情感释放出来而哭泣,这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等待了那么多年后终于彻底释放出来,其间经历了多少煎熬的时光。“同等的爱”,这就是同等的爱吗?其实也不必完全相等。他会觉得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