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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不舍宫崎骏

2013-05-30阙政

新民周刊 2013年39期
关键词:职人吉卜力宫崎骏

阙政

从业50年,导演的11部动画长片,不断刷新本土电影票房纪录——宫崎骏退休了,全世界恋恋不舍。

“总有人开木屐店”

这么受欢迎,与大和民族素来推崇“职人精神”不无关系。

“职人”,意为手工业者。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曾说:“日本保存了世界上少有的尊重职人的文化。”至今,东京下町“根岸”地区仍旧保存着江户时代“职人文化”全盛期的些许风貌——曲折巷弄间,遍布着榻榻米行、木屐店、染坊,老旧的手艺代代相传。在日语里,“职”与“食”同音,“手停口停”的艰苦岁月,催生了兢兢业业的“职人”。

“职人”的另一个意思是“行家”。日本是一个盛产“巨匠”的国度,很少出现天才型的人物。从发明方便面的安藤百福,到自学制陶的稻盛和夫,大多数“行家”,莫不来自经年累月的辛苦。

宫崎骏50年的动画生涯就堪称“职人典型”:一手包办、一丝不苟、一根筋、从一而终。

22岁大学毕业进入“东映电影”,他从动画师做到主要制作人,22年后才自立门户,与同事高畑勋、铃木敏夫等成立“吉卜力工作室”。1985年吉卜力刚成立时,还附属于德间书店,同僚们早期都抱着“假如这次作品亏损的话就解散”的态度艰苦创业。同样要到20年后的2005年,吉卜力才真正脱离德间书店,成为独立公司。

直到1979年,38岁的宫崎骏才第一次当上长篇动画导演。处女作《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并不成功,还让他连衰三年,所有企划案都因为“思想陈旧”被拒绝,听了无数次“导演不是你想做就能做”。

《风之谷》第一次带给他成功的滋味。此后,宫崎骏的“职人精神”更加显露无遗——企划、编剧、场面设计、分镜、原画、后期……整个动画制作的全过程,就没有他没干过的工种!更可怕的是,还常常一手包办。即使不算他与吉卜力其他导演合作的几十部动画片,单看他自己导演的11部动画长片,每一部的编剧都是他,每一部的草图、印象稿、分镜画面、详细动作、台词旁白也全由他一人单独完成——而且,全部手绘。一部电影的分镜画下来,少则上万,多则数万张。

电脑制图(CG)刷新动画行业的年代,吉卜力也成立过CG小组,添置了设备。但最终,CG技术只在绘制《幽灵公主》和《哈尔的移动城堡》背景画面时运用过,其余时候,仍然是一笔一画的手绘。3D当道的这几年,宫崎骏却在绘制《悬崖上的金鱼姬》时,刻意突出2D动画的线条感:“希望单纯一点。这里弄点高光,那里打点阴影的东西,我就是不喜欢。”他一辈子都没做过3D动画。

“没错,开木屐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宫崎骏说,“但是总有人开木屐店的。”

在他眼里,做动画和做木屐一样,都是手工艺。手艺人对待自己的“苛刻”,被他完全继承。日本NHK电视台曾派出一支摄制队跟踪拍摄宫崎骏长达一年,每当进入工作状态,就发现“他会把自己逼到极限”。那时候的宫崎骏,完全孤独,不高兴,时刻紧张,总觉得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贴着膏药的右手,不断停下来挠头……

对细节同样苛刻。常常一个星期,只能画出5秒钟的动画。《千与千寻》里,为了画一个“白龙大人受伤”的场面,宫崎骏要参考四种动物:白龙在墙上爬行时像壁虎,受伤从高处摔下时像蛇掉下树枝,被按住头时像待宰的鳗鱼,被掰开嘴喂药时像狗。他和吉卜力的动画师们开会讨论,在场的每个人都比他年轻,都对动画充满热情和梦想,但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兴高采烈。他嚷嚷着:“你们见过鳗鱼店杀鳗鱼没有?!”“你们没养过狗?!”随即就把整队人拉去宠物医院,教他们伸手到狗嘴里去喂药。

“职人精神”发挥到极致,必定会有不近人情的味道。对自己苛刻,批评别人也完全不留情面。观众眼里的宫崎骏,鹤发童心,是老顽童一枚。但在吉卜力,老顽童就变成了老顽固。说一不二的家长制,也是“职人文化”的一部分。甚至,赶工期遇到大地震,也要顶着余震的风险去画画。但在宫崎骏眼里,这是“创作人的志气”。

“以3米为半径工作”

霓虹国虽然西风渐盛,家庭观念却和中国一样传统。“家庭本位”在宫崎骏动画里的位置之显著,又为他打上了一个“大和土产”的鲜明标签。

宫崎骏有一个特别的创作理论——“以3米为半径工作”,意思是他灵感的来源,其实就在身边。

说到“吉卜力”三个字的起源,影迷都知道,这是二战时意大利一款侦察机的名字,意思是“撒哈拉沙漠的热风”。给公司起了个飞机的名字,大抵因为宫崎骏的父亲经营过飞机工厂。从小,他就受父亲影响,对飞机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生平执导的11部长片,几乎每部都有飞翔的画面——《魔女宅急便》骑着扫帚和自行车飞、《龙猫》撑着伞飞,更不用说《红猪》和《起风了》,本身就是与空军、战斗机密切相关的题材。

宫崎骏6岁时,母亲因病瘫痪。此后,母亲的形象就一直烙印在他的作品里——《龙猫》中有长途跋涉去医院看病母的孩子;《悬崖上的金鱼姬》中养老院里坐着轮椅的老妇人,正是宫崎骏童年里印象最深的母亲形象。

公司附近的车站,让他萌生画龙猫的兴趣;同事刚满一周岁的女儿,又促生了金鱼公主“波妞”。自己的一双儿子,更是最大的灵感之源。早在电影公司任职动画师时,宫崎骏就为儿子画了很多漫画,直到声名鹊起,才无暇照料。

而成名后的宫崎骏,对待儿子的态度也和大多数传统家庭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大儿子宫崎吾朗一直想子承父业,宫崎骏对此的反应却总是:“吾郎还是别做导演的好。”

为吉卜力美术馆效力5年之后,宫崎吾朗才终于说服老爹让他试试做导演,拍了《地海战记》(2005年)。即使如此,6年后两人再度合作《虞美人盛开的山坡》时,宫崎骏还是对儿子诸多挑剔。

纪录片《父与子300天大战》原原本本记录下了宫崎父子俩的针锋相对,妙趣横生。一个骂儿子:“没有灵魂的画不如别画了”;一个也继承了父辈的顽固:“死老头子,让我别胡闹了。要我全听他的吩咐依葫芦画瓢,我可不甘心!”

因为信不过儿子,老爹一有空就跑去工作室查看,系着他的招牌白围裙走来走去,嘴里冒出来的都没有好话:“画得真粗糙啊……这两个人怎么一副吊丧的脸?……卡车画得太大啦,盆栽要多弄几棵啊……”儿子被唠叨得没办法,看到老头子就把分镜剧本藏起来。

等到《虞美人盛开的山坡》正式公映,宫崎骏被记者问“观感如何”,沉思再三就说了一句话:“你们看的是电影,我看的是我的儿子。”电影里,一草一木都带着宫崎骏的影子。老爹至此方才明白,儿子受自己的作品影响之深,正如自己对父母的念念不忘。

他对记者说:“现在我感觉到有压力了。”记者转告给宫崎吾朗,儿子终于从父亲嘴里听到夸奖,笑了一声:“死老头子,可别死掉啊。”——此情此景,是不是像极了《东京物语》,或者《永远的三丁目夕阳》里,那些50年不变的亲子关系?

有时候不免想,是不是因为膝下无女,宫崎骏才会这样热爱描绘十多岁的女孩子。

大和风味的宫崎骏

问宫崎骏迷,为什么喜欢宫崎骏?得到的回答大多是:喜欢他的自然、童真、淳朴、奇幻、人道主义……这些特质让吉卜力的魅力行遍全球,但对本土观众而言,宫崎骏还像是一个清晰的拇指印,不偏不倚地对上了日本传统文化的指纹机。

比如盛行多年的动漫文化。“漫画之神”手冢治虫曾经把日本现代漫画史划分为6个时期:玩具时代、清除时代、点心时代、主食时代、空气时代、记号时代。按照他的划分,宫崎骏就出生在“玩具时代”(1941年)。但对他而言,漫画不只是孩子的玩具,更是童年的救赎。从小他就体弱,被预言活不到20岁,跑步永远最后一名,“无用感”强烈。手冢治虫的漫画和东映电影的《白蛇传》让他的“宅男”生涯得以在想象中纵横,直接决定了他大学毕业后的志向。

很多年后,宫崎骏画分镜图告一段落时,还会像连载漫画一样,在页脚写上:“请看下回”。

比如环保。宫崎骏电影的枝枝节节里富含了环保的基因——金鱼公主“波妞”刚要游往浅海就被一网兜垃圾罩住,嵌在玻璃瓶里差点丧命;《千与千寻》里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河川大人”脏得被误认作“污秽神”,在汤婆婆的澡堂子里“洗”出来一堆破铜烂铁,都在不声不响地控诉环境污染。

再比如反战。和好斗尚武一样,反战也被深深写进大和民族。日本人至今讨论文化现象都喜欢用“战前”、“战后”来分界,足见战败的影响之深远。战败时,宫崎骏4岁,“虽然只记得空袭与燃烧的街道场景,却仍感受到些许战败的屈辱感。美军进驻后,许多日本小孩围着美国大兵讨巧克力与泡泡糖,我觉得丢脸,从没讨过糖吃”。

至于日本历史悠久的鬼神文化、“风吕”(澡堂)民俗,就更不用细说。有人讲,“从手法来看,宫崎骏的电影语言一点也算不上前卫”。没错,宫崎骏就像京都,没有东京那么时髦喧腾,却最大可能地保存了传统。

“我是电影的奴隶”

这不是宫崎骏第一次说要退休。

56岁拍《幽灵公主》时,就传他将因手部疾病收笔。没想到时隔4年,又病愈复出做了《千与千寻》。60岁的时候,他说自己“在这个年纪做这个已经是极限了”。结果又一直做到现在的72岁。

健康始终是个大问题。“整天都趴在桌子上画,只露出肚子,实在不太健康。”宫崎骏在访谈里不止一次言及自己的苦况,“每天都感到快撑不住了,就像水龙头里的水流越变越细。”随着手指握力的下降,他用来画图的铅笔,已经从HB变成了5B。为了保持健康,他接受全身按摩,甚至在家里附近捡垃圾以锻炼身体。“说服自己一回家就赶走工作的念头,实在赶不走就数路上的车子。”尽管这样,他仍然“每天都感觉自己的极限在接近”。

“过劳死”在吉卜力并非没有发生过。1998年,曾经的接班人选近藤喜文就是这么死的,年仅47岁。所以听闻宫崎骏“真的退休”的消息,吉卜力社长铃木敏夫的反应也代表了大部分观众的感受:“其实我也因此而感到少许放心了。”

不过,宫崎骏的退休声明第一句就写着:“我想再工作个10年。”他告别的只是长篇动画,“抛开长篇动画,我还有很多想要尝试的事情……比如说吉卜力美术馆展览”。

吉卜力美术馆位于“三鹰之森”公园,在距离东京市区15公里的郊外。2001年开幕,从城堡外观到内部结构都由宫崎骏亲自设计,和他的电影一样充满细节——玻璃窗花会根据太阳直射角度的不同,显出不一样的五彩投影。“有些孩子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停下来能看好久。”

他曾说自己:“只有让他人感到愉悦时才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未来,即使不再做“电影的奴隶”,也会继续为此努力吧。

有没有一句台词打动过你?

“水和风要用百年的时间去造林,而火一天就能烧尽,这么看来还是水和风比较好啊!”——《风之谷》

“普通人是看不到他们的,据说只有小孩子纯真无邪的心灵可以捕捉他们的形迹。如果静下心来倾听,风声里可以隐约听到他们奔跑的声音。”——《龙猫》

“我们一起大笑看看,可怕的东西就会跑光光了。”——《龙猫》

“世界这么大,要找到真正喜欢可以落脚的地方,又实在是难。”——《魔女宅急便》

“战争和赚赏金有什么区别呢?利用战争捞钱的是坏人,没有办法赚到赏金的是无能,负债累累的是空贼!”——《红猪》

“为什么你是人类?”——《幽灵公主》

“名字一旦被夺走,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千与千寻》

“你不怕她会变成大海上的泡沫吗?”“怕什么,我们不就是泡沫变来的吗?”——《悬崖上的金鱼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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